我想念石森,真的,我想念他呢。
他其实算不得非常亲昵的朋友,我们两个说过的话加起来统共也不超过100句。可是,他曾向我求过婚。
一个曾经向我求婚的男子,总有点不平常吧?
所以,在南方,在世纪新春的除夕,在觥筹交错与灯红酒绿间,我想念他。
认识石森是两年前的事了,也是春节前,我已经订了来南方的机票,却于行前半月报名参加了一个电脑培训班。
原因其实很简单,虽然应聘到卡拉OK做小姐是自愿的,却毕竟不想真的丢下鲁迅美术学院本科毕业生的招牌。夜总会,终究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只是想借它逃避一时。逃开大连,逃开伤害,逃开继母的冷嘲与热讽。有一技傍身,再找工作或许会容易一些吧?
于是,我成了石森最刻苦的学生,每天上课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走之前又必然向老师打听:“明天几点钟没课?我可不可以用一会儿电脑?”
当石森知道我打算只用半个月的时间来完成训练时,不禁大吃一惊:“不可能,培训一个来已经只是入门训练了,半个月,扫图都学不到家。”
我低下头,半晌,咬咬牙:“所以,想请老师给我多一点上机时间。”
“干吗这样拼命?你好象有心事,难言之隐?”他问。
我窘困,既知是难言之隐,又何必一再追问。不争气地,眼泪流了下来,他忙说:“我不问了,这样好了,我给你一张课程表,以后凡是有我的课,你都可以来旁听练习。”
这样,我的上机时间多了三倍不止,不到一星期,我已完成扫描校色的训练,开始学习特技制作。那天,我一连掌握了金属字、彩光字、刺绣字、穿孔字的制作,正在反复试验最难的水晶字,忽然石森轻轻拍一拍我的肩,指指手表说:“已经7点了,今天情人节,早点回去吧。”
并肩走在清冷的夜风中,时时见到一对对相拥慢步的恋人经过我们的身边,又有几个小姑娘抱着大束玫瑰花上前兜售。他买了一枝,递给我,轻轻说:“节日快乐。”
我谢了接过,心中微微震荡,长到21岁,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在情人节收到玫瑰花呢。
正想着,却听他说:“23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在情人节送女孩玫瑰花。”
我的脸腾地红了,只觉心事被他读到了,匆忙说了句“谢谢”,忍不住走快两步来到公共汽车站,指指站牌说:“我到了,再见。”
他迟疑一下,点点头:“再见。”转身走了。我心里却又微微有一点失落。
半个月,那样快就过去了。我从一个连开机也不会的电脑盲,已经速成为一个可以使用绘图软件进行平面设计的内行。离开大连前夜,我对爸爸说想出去走走,然后拎着烧鸡红酒再次来到了电脑教室。课刚结束,还有一两个用功学生逗留在教室同石森讨论假金色的四色比例多少最合适,我走上前说:“Y100M50C40或者Y100M40C30,视纸质而定。”
石森一愣,看到是我,不禁笑了:“高材生,出师了。”
那两个学生大概误会了我的身份,互相挤挤眼,竟在五秒钟之内迅速消失,惹得石森哈哈大笑起来。
我将烧鸡红酒在他面前一亮:“谢师宴,赏不赏脸?”
那天,我们在石森租住的小屋里喝了许多,也说了许多。我再无隐瞒,原原本本地把自己的身世全盘倾诉:母亲早逝,父亲于去年再娶,继母并非戏里老土的旧式后妈,而是年轻漂亮,大方能干,钱赚得比爸多,气自然也比爸粗,一生争强好胜,不知不觉青春已过,嫁给大她十几岁的爸爸的确有些委屈,尤其面对一个小她十几岁的女儿就更加难堪,于是处处与我为难,而爸爸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多半还闲我多余。我不愿再留在大连面对父不像父母不像母的尴尬,宁可远走高飞,不让他们再看到自己……
我说着,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石森不断地替我递纸巾,沉默了许久,忽然说:“你父母不喜欢你,你也不应该让自己堕落啊。你离开大连,不外乎是想另找一个安身之地,不如我们结婚,你再建一个家,不要走了。”
我的泪就像水笼头被拧紧一样,刷地停住了,抬起头匪夷所思地瞪着他:“你说什么?”
“我们结婚吧。”石森石破天惊地重复着,“我们结婚,我知道你不愿意去南方,不想当服务员,那就别去了,我来养你,再给你一个家。”
我望着石森,忽然觉得心里很慌乱。我想说我非常感激他,不论他的求婚是真是假,可是这一刻我觉得说什么也不合适,无论接受与拒绝。最后,我说了句顶没气氛的话:“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第二天,我乘上南去的航班,做了一只南飞雁。
在广州“嘉华年”夜总会,我成了一名送往迎来笑容可掬的门迎,每天重复着一样的台词:“晚上好!请问几位?坐大厅还是坐包间?要不要去桑拿部参观一下?”诸如此类。
为人不活络,小费总是赚不多,但我态度很认真,用老板的话说是“作为一个夜总
石森的来信没什么规律,有时两三个星期一封,有时上午来了一封下午又收到一封,信里总是好奇地打听我如今的处境,说一些电脑班里的趣事轶闻。那是一个离我非常遥远的世界,一个阳光下的世界。在那里,人们的笑容纯净而健康,老师孜孜不倦,学员天天向上,每个人都有清楚的目标与方向,有一张课程表来规定他们的行为举止。而我,我所看到的,调笑、计较、欺骗、戏弄、以及争吵斗殴,无非是“酒、色、财、气”四个字。我叹息,我配不上石森。我从不曾给他回信,一个夜总会的女招待可以对一个电脑老师说些什么呢?
但是,一个阳光世界里的老师曾经向我求婚,也许他是真心,也许只是同情我或一时冲动,可求婚毕竟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子最大的尊重与承诺,我为此而永远感激。
我想念石森,想念自己生活在阳光下的那些日子。
终于,机会来了。
那天,一位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个客人边争执什么边走进门来,我如常上前迎接,那老板忽然眼睛一亮,随手接过我手中的宣传册对客人说:“你看,就印成这种颜色不是挺好?何必一定要烫金?又贵又费钱。”
那客人也停了脚,一边研究着宣传册一边犹疑:“这金色也挺像,但是灰灰的不够气派……”
我在一旁插话说:“这金色里面有黑,所以显得暗。如果把黑降到零,黄提到100,用红蓝对调,得出的假金色就正得多,给足墨,是可以印出烫金效果的。”
那老板一愣:“你知道假金色?”
“我学过电脑平面设计。”我微笑回答,忽觉心跳加速,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假金色”成了我事业上的重要转机。那位刘老板正是“佳乐”电脑制版公司的总经理,他在第二天邀请我到他公司进行上机测试,当时便谈妥条件吸收我为公司制版操作员。
欣喜之余,我在第一时间给石森打了长途电话,兴奋地告诉他:“假金,老师,是假金色救了我,是你教给我的假金色给了我转机。”
“那好,记得欠我一顿饭,回大连一定要请我的。”他嘻嘻哈哈地应着。
那天以后,我开始给他写信,一天一封,从无间断。只是那些信,留下的多,寄出的少。我把写信当成记日记,日日夜夜地对他倾诉,石森渐渐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我想,等我做出一点成绩,我一定会回大连,请石森吃饭,问他:“你的求婚是真的吗?还算不算数?”
为了石森,我很努力地工作,吃住都在公司,时间与精力都比别人多付出不只一倍,很快已成为技术部顶尖高手。我发现当初在电脑班所学的特技制作即使在大规模的电脑公司也是相当高明的技巧,只是平常工作中能用到的特技花样并不多,重要的还是校色修图等基本功。制版公司不是设计公司,要的只是一个熟练工人,而我已做到尽头。
一个技术工人,什么时候才可以出头?我想起继母,那个威风八面的女人,我发誓要做得比她更好。仔细地权衡之后,我去向老板申请调入业务部。我决定向自己最不适应的社交挑战。
许是哀兵必胜吧,一年后,我升为中山分公司经理,开始独挡一面。
中山是个小城,初到时,为了熟悉环境,我从不搭公车或打的,只用双脚丈量这个陌生城市的每一条街巷,捱家公司捱户店面地敲门,向他们宣传电脑制版与设计,交换名片,争取生意。不出三个月,我和中山一半的老板与经理交了朋友,建立了合作意向。
分公司的生意日益发展,我对中山的地形已比出租车司机还要熟悉。又过半年,总公司为我配了专车,我考取驾照自己驾驶,工作范围扩向顺德等周边小城,月薪也由2000元跃至过万。压力过大的工作中,想念石森成为我心底唯一的温柔,他代表故乡,是我的精神家园,总有一天我会回去,请他吃饭,接受他的求婚。一切的努力,都只为了那一天。
转眼除夕,我和几个客户在酒店“打边炉”,一桌子人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不过是张老板李经理图个表面繁荣,却应酬得滴水不漏。也难怪,同是天涯孤独人,虽然春风得意,都是背井离乡,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经呢?酒喝到半醉,一位陈总举杯提意:“拍马的话说多了没意思,今天是年三十,咱们也来回酒后吐真言吧。每个人说一说自己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儿,最想知道的答案。”不待别人表决,他自己先开了口:“我先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就是我老婆,我在外面的事儿大家也知道,我想我老婆也知道,可是她从没问过。我觉得对不起她,每次回家就大把给她塞钱,她对我一直都那么好,我就总想知道,她对我这么好,对我在外面的粉红事儿不闻不问,到底是因为爱我呀还是因为爱钱……”
这样隐秘的苦衷竟这样坦白地说了出来,大家不禁为之动情,也就有另外几个老总开始了推心置腹的诉说。轮到我,大家笑着怂恿:“你是咱们中最年轻的,也是最不容易的,你说说有什么遗憾的事儿,看看老哥哥老姐姐们能不能给你帮上忙。”
借了酒意,我握住邻座一位外号“红粉杀手”的“红马夹”陈姐的手说:“我最后悔的,就是在大连时有个男孩向我求婚,那是迄今为止第一个向我求婚的男孩,可是我还没弄清人家是真的假的就吓跑了,一点也不浪漫。我一直想问一问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如果是,我就嫁给他!”
“嘿,小妹子思春了!”陈姐哈哈大笑,别的人也都一齐哄笑起来,我自己也笑着,却觉得腮上一阵清凉,竟然流了泪。哦石森,我想念你!
回到宿舍,我只觉心中的思念如波涛汹涌,一阵猛过一阵,竟是难以遏止。终于,我下定决心,嘱咐助手好好照管公司,又打长途到广州拜托总部代订回连的机票。
再见石森时,只觉一切不真实,思念得太久,重逢竟然如梦。
九州饭店的西餐座上,石森西装革履,庄重得有些矫柔,但是三两句话便又恢复浪子本色,拿过我的手袋说要“临检”。我愣一愣:“检查什么?”
“看你有没有吸毒啊什么的。”他开着玩笑。我微感不悦,强笑说:“当我失足少女?”心中不些不习惯他的过于亲昵。这一刻,我发现我们其实陌生。
找不到话说,我再次向他道谢,关于平面设计,还有假金色,我事业上的那次重要转机。
他艳羡地说:“你运气真好。哎,在你们公司,像我这样的,一个月能不能挣两千块?”
“2000?”这个数字已经离我很远了,我要定一定才能客观地想清楚,对于一个技术工来说,进入“佳乐”初期的工次其实还不足1000。以石森的技术,大概两三个月后应该有2000了,但距离我,仍然差着七级八级。第一次,我发现原来自己早已超过他太多。
我在心中提醒自己,衡量一个人,不能用工资多少做标准的,要看他的品德,风度,气质,修养。但是……我瞥一眼正在笨拙地切割牛排的石森,我奉若神明的电脑老师,他为了这次约会,特意换了新衬衫,却忘记熨烫,褶痕一道道笔直如刃。我叹息,我和石森,就像龟兔赛跑,要么我太慢,要么他太懒,总之是有距离。他是一个好人,却不可能是我的爱人。我们,是无法同时到达终点的。
石森还在兴致勃勃地向我打听广州的饮食天气,说有许多朋友都打算去南方闯荡,又问:“都说在南方女人比男人吃香,是不是真的?你是最好的例子,你觉得做女人是不是轻松得多?”
他每问一句,我的心就下沉一分。也许他不是那个意思,也许不该苛求他,这不是在生意场上谈判桌前,他并不懂得计较说话的分寸与是否得体,我与石森,始终生活在两个世界。我想起尘封在自己抽屉里的大堆没有寄出的情书,它们曾陪我那么久,没有那些关于爱的幻想与盼望,没有石森的鼓励与安慰,我未必熬得过那些孤独与压力。不必再问他当年是否真的喜欢过我了,即使没有爱,我仍早已得到了世上最可贵的友谊。这已足够。
我望着石森,诚心诚意地说:“老师,我欠你一份情,该怎样报答你呢?”
“真想报答我?”石森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我一阵心慌,生怕他开出“以身相许”之类的玩笑,但他只是说:“你能不能介绍我去广州,找个工资高一点的工作。”
“行,当然行!”我忙不迭回答。他对我最重要的帮助,是曾给我机会,可以还他一个机会,无疑是我最大的希望。我略一思索,不好意思地说:“不过,得委屈老师做我下属才行。”
如果进“佳乐”,他起码要两三个月才可以出头,而到中山,则薪水是我说了算。虽然我这只乌龟早跑了两年,可是兔子说不定会随后赶上呢。我问他:“起薪2000元,超额另算,行不行?”
石森眉开眼笑,学着我的口气说:“行,当然行!以后别再叫我老师了,该我叫你老板才对。来,干杯!”
“好,干杯!”我顿了顿,补上一句,“为了……假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