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彩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群酣睡的人中间。几次三番的辗转之后,终于睡不住,轻声轻气的爬起来准备出去。
正在穿鞋时,身后忽然传来男声:“你干什么?”
男子虽是刚醒,可是神色清明,目光犀利,毫无半点睡意。
拾彩转身赔笑,小声解释:“今儿个白天睡得足,现在睡不着,我出去晒晒月亮,不瞎晃悠。”
昭启两国战事正紧,步非是王爷的心腹,此时被派来与伙夫们一同吃住,以便监管,防止有敌军混入对吃食做手脚。拾彩心知,赶紧向步非道明因由。
步非迟疑的点了点头,算是应允,又闭上了眼睛,不知是睡是醒。
拾彩穿好了鞋,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外面没有月亮,天气阴沉得很。
现在已是深秋,天幕低垂,长风猎猎。拾彩吸了吸鼻子,裹紧了身上的衣物。
不时有巡逻的士兵跟她打招呼,她懒洋洋的,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双手别在身后,慢悠悠的朝西边的小溪走了过去。
这是前两天刚发现的一块好地方,环境清雅阒然,赏心悦目,有如世外桃源,是一个发呆的好地方。
她在草地上躺下来,面庞朝天。
水面被前方营地里的火光照的波光粼粼,小溪蜿蜒而下,叮叮当当的消失在夜幕尽头,似天上银河落入人间。一切都很安静,不合时宜,却又美的张狂。
拾彩深吸一口气,心里感叹:无论外面的狼烟怎么肆虐,战场多么惊心,这里始终是这么的宁静,让人不自觉的愿意相信这世界的美好。
她咂了咂嘴,扼腕叹息,此等美景该与心上人执手共赏才对。
想到此处不禁无不惋惜的摇了摇头,“可惜啊可惜。”
“人说云水边静沐暖阳,你这是沐什么,冷风么?”
突如其来的男声吓得拾彩春心一抖,等张开眼睛看清人脸,心脏的跳动偷偷漏掉几拍。
男子被黑夜笼罩,可也难掩华色,夜幕留下的那一星月光似乎都落在了他的身上,莹莹华光夺人心魄。
拾彩咽了咽干干的嗓子,老天何时这么怜惜她,想什么来什么。
这位王爷待部下虽严,但绝非苛刻,平日里倒也一派和颜悦色。她作为李知荀的专用厨子,因为一手做菜只中看不中吃的“绝活”获得了王爷的嘉赏。
二人一个喜欢做菜,一个喜欢看菜,臭味相投,一拍即合。一来二往,也算成了“莫逆之交”,凭着这点常人不能欣赏的友谊,拾彩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厨子才能留在军营里成了个闲人。平日里有庆功小宴李知荀也不忘分她一杯羹,私下里还能拌嘴吵架。
“你想什么呢?”
拾彩回过神来,有些不自在,不敢再看翩翩落坐在身旁的人,假装淡定的坐了起来,清了清嗓子。
“良辰美景,夜黑风高,孤家寡人,还能想什么?当然是美人啊!”
李知荀笑,歪着头看她。
“小拾可是还在怪我前些天放走了那个启国的连美人?”
“自古君子惜美人,何况王爷您是君子中的君子,连眉姑娘又是倾城之姿,莫说你放了区区一个启国俘虏,就算你拱手让这山河我也无罪可怪。”
拾彩酸不溜秋地撇嘴,说完便佯装闭了眼睛,不再言语。
“看来是真的怪罪了啊”,李知荀脸上的笑意更浓,想了半响道:“那……回了怀城,我再补小拾美人可好?”
拾彩没有回答,睁开眼睛,拿掉落在脸上的树叶,忽然半认真半开玩笑的问:“美人与江山,不知王爷偏爱哪一个?”
李知荀怔住,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俄而又看了看拾彩手中的枯叶。
“小拾是爱这枯叶,还是爱这春风吹又生的树木。”
“自然是这经久不灭的从林!”拾彩未及思索,脱口而出。
李知荀似乎已料到答案,目光飘忽地落在前方的黑暗,面色如水。
“你既已有答案,又何必还用这千古难题来为难于我?”
拾彩颓然,又重新躺倒。
是啊,美人再美,终有迟暮,岁月兵临城下,天下万物都要缴械投降,唯有这大好河山,岁岁年年与天齐同。
拾彩懊恼自己何故问了如此蠢的问题,呆呆的望着没入夜色的身影,喜忧不定。
景美催人倦,她方才还睡意淡淡,一会的功夫,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凉风习习,月亮像是想跑出来,却又害怕惊醒了溪边的人,躲在云后遮遮掩掩。
拾彩嘴角上扬,眼睛笑的有些弯,应是好梦。
李知荀见她沉沉睡去,伸过手去抱她回营帐,动作进行到一半又停了下来,轻声叹了口气,然后脱下青色外袍轻轻的覆在她身上,转身离去。
第二天一早,拾彩就被雨点砸醒了。
她迷迷糊糊的坐起来,还不知身在何处,直到雨点忽然加大,砸的她浑身疼才猛然惊醒,抱头哇哇叫的往营地跑。
伙夫长正在为找不着拾彩气的吹胡子瞪眼,看见拾彩抱头鼠窜般的钻进帐篷,面色越来越是愠怒。
众人见拾彩回来,都默默松了一口气,知趣的退了下去,各忙各的。
伙夫长老穆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大抵是混惯了称兄道弟的日子,没有个温香软玉的女人磨磨他的心性,脾气日过一日、年胜一年,越来越差。
不过拾彩这个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眼色和溜须拍马的本事,早已把他的脾气摸了个个七七八八。
她知道自己今天又犯了错,连忙很狗腿的端了凳子给老穆坐,本来笑起来弯弯的眼睛这会更是弯成了一座拱桥。
“夫长,咱们这些下人们不懂事、没经验、没脑子,每天犯得事多了去了,要是每件都劳您操心那还得了。您这么多年行军在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您就大人不计小人嫌,饶了我这一回呗。”
其他人:“……”
不懂事、没经验、没脑子的明明只有你一人好吗!!
见老穆面色稍稍缓和,拾彩连忙朝他挤眉弄眼,轻轻凑在他耳边。
“我那还有半坛酒,晚上就拿来犒劳您。”
老穆知道拾彩有一手酿酒的好手艺。他别的没什么爱好,就好没事的时候喝两口。
再大的怒气终究是被那醇香清冽的酒淋了个透,余了些许灰烬也被拾彩的甜言蜜语彻底熄灭。
于是装模作样的训了拾彩两句“这种事情以后不可再犯”如何云云,才准备离开,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再瞪拾彩两眼。
拾彩送走了伙夫长,摸了摸被雨淋湿的头发,长长的了口气。
手脚麻利的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擦干了头发,小心翼翼的把青色外衣晾晒起来,开始准备一天的吃食。
主帐里,李知荀斜靠在软榻上,好似过于疲惫,正合眼而睡。
他的脸有些消瘦,发丝高束,似山涧的青柏修竹,气质沉稳。可明明是一副正派的长相,仔细瞧着,却又偏偏生出一股纨绔气来。
启昭之战,打了一年之久。启国名将蒙远久战沙场,文能析战术,武能舍其颅,布阵用兵练的是炉火纯青,即便是这人才辈出的乱世,也很难有谁与之匹敌。
李知荀虽是小辈,第一次领兵打仗,经验不足,战略战术不敌蒙远,却胜在奇招不断,不按套路出牌,总是打的启军措手不及。
双方就这样一直僵持不下,拖到今日。
只是两国交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日费千金。昭王下令命他速战速决,不可再拖,否则如此下去劳民伤财,于国于民百害而无一益。
李知荀叹口气,只等此次休整之后一决胜负。
忽然,寂静被一声刺耳的撕裂声划破,右侧帐篷微动,随之而来的劲风直逼软榻上的人。
李知荀陡然睁眼,右掌往软榻上一拍,借力旋转,一脚踢开了朝他疾声飞来的箭矢,短箭转向定在了榻边的案几上,咔嚓一声,案几应声碎裂成两半。
一方清秀手绢落在了地上。
李知荀理了理衣衫,弯腰拾起手帕,一行隽逸小字印入眼帘。
“蒙远夜袭,寅时出击。”
步非应声赶来,见主上安然无事,转身命人加强巡逻,静候在一旁等待吩咐。
李知荀神色茫然,握着手帕猜测来人身份。
正疑惑间,摩擦着手帕的手在触及帕角突起的刺绣时忽然停下,顿时笑意连连。
他看着那副用金丝线绣出来的小小图案,转身对步非说:“把齐将军叫过来吧。”
步非领命而去,不一会儿,齐适便抬帘入内。
李知荀将帕子递给他,问道:“将军如何认为?”
齐适低头看了看,又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笑着说:“看来王爷已经心中有数,既然消息可靠,自然是要将他一军。”
李知荀点了点头,一扫之前疲态,眉宇间英气自成。他迅速召来诸位将领,围着地形图开始秘密商议应对之策。
“启军此次夜袭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既是偷袭,肯定会在正面做足打仗的架势。他们要耍“空城计”,那我们便奉陪到底。”
众人点头附议。
“步非,你传信通知江陵,留五百人在城中举旗敲鼓,声势越大越好,其余人不必理会启军的正面挑衅,只管退回来埋伏在这里。”
他在地图上的一狭谷处指了指:“回溯关是他们的必经之地,要赶在援军之前占领这里,截断他们的救兵。”
步非点头称是,快步跨出营帐,李知荀继续吩咐。
“齐将军你率两万步兵主力正面掩杀,叔栾和子娀,你们各统兵一万,策应各方,从两翼拦截,追杀逃敌。”
生杀之语从薄唇皓齿间缓缓说出,樯橹灰飞烟灭的态势都化于风雅的谈笑间,没有厮杀、没有血拼,一切的生与死的较量,都静默的流淌在无畏的血脉中。
齐适恭敬的听着,心里泛起万丈波澜,朦胧间想起自己当年,何等意气风发,只是转眼之间已两鬓如霜,华发早生。
自己真的是老了。
他收了心中的感慨,心知此事耽误不得,急匆匆的行礼告退,去安排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