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夏天来临,小镇因为游客的到来忽地热闹起来。公路开始变得生机勃勃:大篷车、汽车和摩托车在海岸沿线来来往往。“安迪家”不仅增加了食物储备,还开辟了一个专门的烧烤区,在这里可以买到准备一个快乐的家庭聚会所需的所有东西。现在“安迪家”永远有三四个人排着队在进行采购。另外,小镇里随处可见新面孔,听到新口音。除了科克人独特的口音,还有英国、苏格兰、北美,抑或北边某种都柏林口音。而整个冬天都像一个孤独避难所的费根酒馆,现在每一天都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基思·道格拉斯在后院搭了一间啤酒屋,四周围绕着啤酒桶,你可以坐在这里舒服的椅子上抽烟。
住在海边别墅的头几天,一切都是那么幸福和平静。每天早上,我会在孩子们起床之前为他们准备一些烤面包、煎鸡蛋和熏肉。我们一边欣赏宁静的海上风光,一边坐在院子里吃早餐,然后再去海滩边嬉戏。如果遇到刮风,我们就沿着岸边散散步。杰普找到了一张渔网,他喜欢在岩石洞下面收集贝壳、石头和海蟹之类的东西。不出我所料,几个星期后他又热衷于到小山洞里寻宝,幻想着可以在里面发现宝藏。(里奥说里面有僧侣藏的宝藏,不是吗?)如果天气热了,我们甚至下海洗澡。杰普热爱下水,总得游到水齐脖子深的地方才肯罢休,直到皮肤泡皱了才出来。三天后我去邓洛伊给他买了一套潜水服,虽然天气不错,水温一直保持在16度,但我也怕他感冒。相反地,贝阿特丽丝更喜欢裹在毛巾里看书。我们第一次正式拜访朱迪的时候,她送给贝阿特丽丝《暮光之城》第一部 ,她已经完全陷进去了,花了两天两夜看完了第一部分,我不得不逼她早点把灯关了。我呢,则开始尝试玩在院子屋檐下找到的冲浪板,虽然现在我还不能双脚站立冲浪,但是至少已经能保持跪姿,还能在被浪打翻之前向孩子们打个招呼。
朱迪习惯下午出门,我们常常一起散步。我们经过漫长的沙丘小径,脚边是草和沙,这是温暖的夏日午后消遣的好地方。朱迪和贝阿特丽丝习惯走在我和杰普前面几米,她们总是有说有笑……看起来相处得十分融洽。杰普和我则按照我俩的方式走着:寻找小动物,捡捡木棍,收集一些奇形怪状的小石头,通常我会把这些放在一个袋子里。自从里奥给他讲了维京海盗和修道院僧侣的故事,他就坚信我们会偶然发现被埋藏的宝藏。他会朝着在沙滩上看到的任何闪闪发亮的东西跑去,然而很多次捡回来的却是碎酒瓶,我不得不勒令他赶紧扔掉。
霍利亨夫人商店和“安迪家”争相售卖海滩用具,所以朱迪这周非常忙碌。周二她向我借沃尔沃汽车去邓洛伊拉个大订单:小塑料铲子、桶、耙子、吊床、沙滩伞、泳衣、太阳镜、T恤、短裤……
“这些通通能卖掉吗?”我问。
“夏天的人都很疯狂,况且今年天气看起来不错哦。”她回答说。
天气预报确实预测了七月和八月上旬的好天气。尽管可能会有一两次暴风雨,但是总体上来说还是不错的。
“小概率情况下会有暴风雨(可能在某个午夜突然有乌云、雷鸣和闪电),但总体来说天气不错。”
一天,卸完货物后朱迪来还我的车,我便邀请她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傍晚时分,星星初现。孩子们正在院子里玩飞盘,我和朱迪一边准备晚餐一边闲聊。这是一个非常温馨的时刻,她和孩子们都在我身边,我们住在一所面朝大海的房子里,一起准备丰盛的晚餐,饭后我们会一起看夜场电影。我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在这样的场景里,我的脑海中的克莱姆正在逐渐被朱迪替代,是她在弥补我那支离破碎、我十分怀念的家庭生活。但无论如何,我很享受这种感觉,确切地说,我感觉幸福。这对我来说是很久没有过的一种新鲜的感觉。
不过当孩子们回到屋子里,我们就没那么亲密了。
“啊,这是熊抱吗?”当我从背后抱住朱迪的时候,她惊讶地叫道。这时,杰普和贝阿特丽丝已经走远,“你小心点,万一被他们看到……”
“我有点情不自禁。”我说,“你今晚为什么不留下来呢?”
她摇了摇头:“我们已经说好了,皮特。”
是的,我们已经谈过了。这听起来很有道理:有孩子在家里,她在这里过夜会感到别扭。对我来说也不容易,不过也许孩子们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毕竟克莱姆和尼尔斯也同居了。我肯定孩子们已经看过尼尔斯早晨穿着睡衣、蓬头垢面地刷牙的样子。朱迪应该比那个形象要雅观一些。
“但是有时候我们也应该……”我在她脖子上亲了一下。
“他们问你什么了吗?”
“没呢,还没有。但是他们会问的,我了解他们,他们的小脑袋里面一定在思考这个问题呢。”
“你打算怎么跟他们说呢?”
“我怎么知道啊,说我们是好朋友……呃,我不知道。我们算什么呢,朱迪?情侣吗?”
她低下头,继续在砧板上切番茄片。
“我知道了。”我继续说,“可能这个词有点严肃,可能……”
“不是这个意思,”她说,“好吧,你可以告诉他们我们是情侣。”
听到她这么说,我的心里小鹿乱撞。
“除非,这对你来说是个问题……”
“不,不是的。”我急忙说,“我的意思是,在21世纪的词典里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一定要结婚。”
“在21世纪的词典里,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相处得很好,不和其他人发生关系。我们不用签署任何文件,不用互戴戒指,试着真诚地对待彼此。我们可以自己给这段关系下定义。”
“朱迪,这是这两年里我听到的最浪漫的情话了。”
她转过身来,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深情地吻了我。
“我可不是在跟你浪漫呢,你且走且看吧。”
这时我们听到了杰普在屋外的哭声,紧接着贝阿特丽丝拿着飞盘从院子里跑进来。
“杰普受伤了,爸爸!”
我们连忙跑出去。杰普正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身旁是化粪池,我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被该死的化粪池的排水沟绊倒了,我的割草机被磕坏了两次。
“我一直想着买个金属板盖住它,”我告诉朱迪,“但是我总是忘记,因为这个排水沟被草覆盖了,很容易被绊倒。”
我把杰普抱回客厅,朱迪问我急救箱在哪里,我让她去客厅的储物柜里找找。她找到一个大大的金属箱子,里面装有棉花、创可贴、碘酒,都还没拆封(我从邓洛伊的药店买回来后就再也没动过它,很奇怪的是也从没有需要用的时候),里面还有瑞恩医生曾经给我开的止痛药,我也没动过。
我把棉花浸上碘酒,开始为他的伤口消毒。他一直追着飞盘跑,脚踩进了排水沟被绊了一下,磕到了膝盖。伤口看着很吓人,所幸的是并不深。
“你觉得他要不要打破伤风疫苗?”
朱迪说没必要,因为伤口主要是石头划的。
“用点碘酒就可以了。”
我清洗伤口时,朱迪问了我关于急救箱里的β受体阻滞剂之类的药的问题。
“这是你在医院里开的处方药吗?”她问。
我点点头。
“天哪,你幸好没有吃这些药!”她说。
贝阿特丽丝坐在我身边,抚摸着弟弟的头给他鼓励。我最后用过氧化氢给他冲洗了伤口。
朱迪一直站在我旁边,我注意到她一直安静地看着一张从急救箱里面找到的纸条,表情略显惊讶。
“你从哪儿弄到的?”她展开纸条递到我面前。
“是的,考夫曼。”这张纸条是瑞恩医生写的,上面有一位贝尔法斯特心理医生的名字和电话。我最后一次去看医生的那天,回来后就把这张纸和其他药一起扔到急救箱里了。实际上我已经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瑞恩医生向我推荐了他,”我说,“他好像是治疗睡眠障碍问题的专家……你认识他?”
“这是……我在大学里的教授,但令我惊讶的是瑞恩医生向你推荐了他。”
朱迪的表情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她的眼睛里有种类似于恐惧的情绪。
“我告诉瑞恩我做的一些梦。她告诉我试着找找这个专家可能更好,你觉得值得去预约一下吗?”我瞥了一眼贝阿特丽丝和杰普,想着可能现在不适合聊这个话题。
“也许吧,”她回答说,“但是我觉得现在采取治疗措施是否有些为时过早?再加上你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再做这些噩……”她又看了看杰普和贝阿特丽丝,“呃……激烈的梦了,是不是?”
我想起了最近的一个梦,还没有跟她讲,梦里的她被绑着,置身于一片血泊中,告诉我某个男人会杀了她……
“哎哟!”当我把蘸有碘酒的棉花按到伤口上时,杰普抱怨地叫了一声,可能是我下手有些重了。
“不好意思啊,小冠军,”我一边放缓了劲一边说,“嗯,我现在还是会做怪梦,但不是特别严重。”
“是因为闪电吗,爸爸?”贝阿特丽丝问道,就像她什么都知道一样。
两天前,我们从海岸上漫步回来的时候,我给他们讲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因为我确定他们最终总会从某个地方听说这件事。我的版本则比较概括,而且删除了最严重的部分(例如我躺在水沟里,昏迷超过15分钟)。在孩子们面前,这个经历就被简述成“爸爸当时刚好下车把挡在路上的树枝移开,突然一个闪电劈到附近,然后就被烧伤了,就像当我们将手指靠近燃烧的蜡烛时也会被灼伤一样”。
“是的,宝贝,就是因为闪电,”我回答道,“但我现在已经好了。”
“朱迪,你看到那个树状的烧伤疤痕了吗?好神奇啊!”
“是的,贝阿特丽丝, 当时伤痕特别明显,但现在几乎看不见了,不是吗,皮特?”
事实上,伤痕几乎完全消失了。
“我认为你的头疼也会逐渐消失的。当然了,你也可以打电话给考夫曼咨询一下。”
“不用了,算了吧,”我说,“过段时间再看看吧。”
我拿起朱迪准备好的膏药涂在杰普的伤口上。然后孩子们就出去玩飞盘了。
做完晚餐,看天气不错,我们在露台上摆好桌子,在夕阳下吃晚餐。朱迪开始劝说我关于露天电影节的事,离节日只有十天了。
“所有人听到你要演奏都很兴奋,你觉得怎么样呀?”
我跟她商量过,决定弹奏埃尼奥·莫里康内为电影《天堂电影院》写的主题曲。这段我几乎不需要准备,因为我已经弹奏过无数次了。朱迪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她告诉我她为这个活动准备了一个八个音阶的键盘。几年前,费根酒馆的道格拉斯夫人曾经在莱特肯尼参加了一个成人钢琴会,从此,她家就多了一架积灰的电子琴。
“应该可以凑合用。”我说。
“你还要准备一个开场白。”她说。
“像演讲一样吗?”
“不用,就几句话。像‘亲爱的邻居们,大家好,很荣幸今晚在这里……’这样。你是这两百多人中唯一一个做过电影工作的,而且还和知名导演说过话,他们都很想知道这是怎样的感觉。你也可以讲一些趣事呀,别紧张。”
晚餐后,大家一起看了一部电影,半夜朱迪就离开了。我目送她的“英伦小钢炮”的后车灯消失在“比尔之齿”上方,脑海里浮现出她读到那张纸上考夫曼的名字时奇怪的反应。
“他是我的大学教授。”
一个是治疗睡眠障碍的专家,一个是饱受噩梦困扰但是不想谈论的女孩。
好吧,她也不是唯一一个……
第二天早上发生了一些事,提醒我需要瞪大眼睛保持警惕。
我们照旧出门沿着海滩散步,杰普继续寻宝,贝阿特丽丝跟我聊天。当我们走到海滩尽头的时候(有很多黑岩石形成的洞穴),杰普的网已经装满了。他把捡到的贝壳和石头塞进我的口袋里。贝阿特丽丝开始在沙滩上写自己的名字:B-E-A-T-R-C-E……
“啊!少了一个‘I’!” 杰普喊道。
“好吧,杰普你写写看你的名字,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够聪明。”
杰普把脚伸进沙子里,开始写一个大大的“J”,当他马上要完成的时候,海浪打上来了,瞬间冲掉了大半部分。杰普气得踢了一脚浪花,结果把裤子弄湿了。他姐姐就对他大笑起来。不过现在杰普也越来越厉害了,先跑过来向我抱怨,但他马上又觉得这事还是得靠自己报复回去。
他向他姐姐跑去,贝阿特丽丝正在转圈,被他猛地泼了一背的水。贝阿特丽丝迅速泼回去,杰普浑身湿透。自此,姐弟开始全面大战。贝阿特丽丝追逐杰普向岩石那里跑过去。他跑得越来越快,就像身后真的有危险一样。我看得哈哈大笑,直到他跑向一个洞穴。
“杰普!”我大声喊道,“嘿,杰普!”
但他已经跑远了,风很大,他很难听到我的声音。他加速跑起来,已经甩开她姐姐两米多,迅速躲进一个小洞穴里。这个洞穴是所有洞穴里面最小的一个,他姐姐根本进不去。贝阿特丽丝向躲到洞里的杰普踢了一脚沙子,但是杰普已经消失在洞里了。洞口不超过半米高,而且海浪都快冲到洞口了。看到杰普消失在这个狭窄的黑洞里,我感到非常不安,便迅速跑过去。贝阿特丽丝正跪着尝试着往里看,但是洞里太黑了,一点光都没有。
“杰普!” 我大叫道,一点也不在乎我的喊声听起来是多么疯狂和害怕,“快出来,立刻出来,太危险了!”
我的喊声在洞里回响着,但是回声非常短。没有回应,我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贝阿特丽丝望着我不说话。我们都意识到可能出事了。
“杰普,快说话啊!”贝阿特丽丝叫道,“快出来呀!”
我担心他已经找到另一个出口,那里只有被海浪磨光的尖锐石头,可能还会有些浪花拍出的泡沫。我爬到岩石上面,哪怕赤着脚有点受伤,我还是试着寻找洞穴的另一个出口。
“杰普!” 我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恐惧,“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儿子!”
几秒钟内,我的眼前几乎闪过所有可能会发生的可怕的事情。
没办法,我们只能回到海滩边。贝阿特丽丝尽力试着钻进洞里,我弯下腰来靠近她。
“你能看到他吗?”
“是的,我觉得我看见他了。”她回答。
“杰普!”我又叫了一声,“儿子,听着,请赶紧离开那里。另一头有海浪和……有些东西会伤害你。”
几秒钟以后,他从黑暗中爬了出来。
我把他抱起来,仔细确认了他没有受伤,吻了吻他。
“儿子,发生了什么?”
杰普没有回答,他抱着我的脖子,把脸埋到我的肩上,我能感觉到他面颊上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肩膀,他很害怕。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才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
“他只是处在一个奇怪的时期。”贝阿特丽丝说,“他马上就好了,给他点时间。”
“奇怪的时期?”我问道,“你在说什么?”
“他有时候会这样。妈妈告诉过心理医生。但是不严重,他只是会变得安静,就像去了另一个世界一样。有的时候他会紧张得出汗。只要等这些时候过去就可以了。”
回家后,我给杰普洗了个热水澡。但是他还是很冷,于是我就坐到浴缸里对着他,一边给他全身和头发上打上肥皂,一边轻抚着他。他很安静,一直紧闭双眼,避免泡沫进到眼睛里。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暖和些了吗?”
“嗯……”
水漫到他的肚子,渐渐地我能感觉到他放松下来,不再颤抖了。我继续给他打肥皂。他的两只小耳朵在我的手掌心里柔软得像两条小鱼。
“儿子,在洞里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哭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大概一分钟后他开口了,看起来很痛苦。
“我很害怕。”
他很小声地说,好像不想让别人听到。于是我也刻意压低声音来跟他交流。
“害怕什么?”
“有人在追我……一个怪物。”
“一个怪……”我止住我的话。不,不要这样哈珀先生,不要质问和怀疑。
“谁呢,儿子?”我问,“你看到他了吗?”
“没有……”杰普说,“我只是……突然感觉到了他。”
“当你姐姐开始追你的时候吗?但是你知道是她呀,不是吗?”
“是的,我知道。但是还有其他东西。”
其他东西?
当我给他冲完头发后,我用双手抱住他小小的脑袋,顺便亲了他一下。我想起了我的爸爸曾经告诉我的一句都柏林俗语:有其父必有其子。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你坚信自己就是最后一个?
“这事之前发生过吗?”
“有时候。”他回答道。
“这事发生时你有什么感觉呢?”
杰普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好像在试图回忆。
“害怕。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发生……在你身上吗?”
“可能是我,”他边玩着泡泡边回答,“也可能是其他人。”
“谁呢?比如?”
“比如学校的门卫艾菲里奇先生。”
“他怎么了?”
“他儿子在一场车祸中死了。”
“你预感他要出事,是不是?”
“是的。”
“在出事之前吗?”
杰普很惊讶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你告诉过妈妈这些吗?”
“没有。”
“那其他人呢?比如妈妈带你去看的那个心理学家。”
我想象可怜的杰普坐在椅子上,某个心理学家对他提了一千零一个教科书上的问题,但是都不在点子上。而杰普对这个秘密缄口不言。
他摇了摇头。
“这种事在你身上也发生了吗,爸爸?”他问。
“我想是的,”我说,“有的时候,但是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
“这是件坏事吗?”
杰普已经睁大了双眼,耳朵也竖了起来。这真是哲学问题。就像“上帝真的存在吗?”或者是“小孩是怎么来的?”,又或者是“为什么妈妈和你不再相爱了?”,你可以从他的小小的嘴巴、大大的眼睛、竖起的耳朵随时准备听重要的回答看出来。
“不是的……我觉得没有好坏之分,杰普。这就像人长耳朵一样,有时候你听到欢快的音乐,而有时候你也能听到噪音或是你不喜欢的声音。就是这样,我们只是能预知一些东西。改天我再给你讲讲你祖母和曾祖母吧,等你再大点,我再给你解释更多的事情,儿子。”
“知道了。”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跟我讲,明白吗?”
“明白了,我们可以再泡会儿澡吗?”
“当然可以,”说着,我又拧开热水的水龙头,“但我们不能待太长时间,好不好?否则你的皮肤会泡皱的。”
“好的,爸爸。”
我们沉默着,感受着热水舒服地流过身体。我靠在浴缸上看着他,他正在用泡沫造船。我非常担心,就像杰普刚被医生诊断出一种世界上最难以治愈的罕见病一样,可能我的父亲曾经也每天如此担心我母亲。
周二上午天气晴朗。里奥和玛丽很早就打电话告诉我们奥洛克夫妇约我们一起出海游玩。
码头在一个泻湖边,离镇子五英里远,那里提供各种帆船服务。我们在那里见到了奥洛克夫妇以及他们那两个12岁的双胞胎儿子,布莱恩和巴利。一见面,他俩就把注意力转到贝阿特丽丝身上。这天贝阿特丽丝头上戴了一顶在朱迪店里买的宽边帽,配上一副太阳镜,看着像一位大明星。这两兄弟一下子就被迷住了,争先恐后地要扶贝阿特丽丝上船。但贝阿特丽丝在阿姆斯特丹已经习惯了自己上船下船,她拒绝了双胞胎的帮助,利落地跳上船,留下惊呆的兄弟俩。
我在心里偷着乐,像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女孩一样,贝阿特丽丝开始发生变化。现在她对着装已经不再随便,也不让克莱姆帮她剪短头发或者扎辫子了。上次和克莱姆通话时,她提到有个小伙子在家门口转悠了很久,还发现了女儿在柜子里藏的情人节巧克力。“你觉得现在是不是应该跟她谈一谈关于保护措施的事了?”我问她。克莱姆告诉我几年前她已经谈过了。可以想象,贝阿特丽丝很快就会变成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所有的遗传基因就会告诉她如何处理恋爱这种新的问题。虽然有些时候仅仅是游戏,但几年后事情就会变得严肃起来,她可能会伤心,会有山盟海誓也会有心痛流泪,又或者更糟……早孕、遇人不淑……但是我不打算想太多。作为一个父亲,我只希望能让她青少年时期受到的伤害尽可能最少。
自从我出事的那天晚上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弗兰克·奥洛克,刚好利用这个机会好好感谢一下他。他们告诉我是他下车扶我到里奥的车上的。
我们沿着海岸线航行,路过了风景极好的悬崖、巨大的盐沼,看到了郁郁葱葱的半岛,上面建有古老的瞭望塔和灯塔,还有一些比我的房子更偏远的屋子。
玛丽曾经在北爱尔兰生活过多年,业余时间喜欢观察鸟类和阅读资料,于是她非常权威地给我们介绍了当地我们能看到的所有罕见的候鸟。她确信春天的时候我们能看到从非洲和加拿大飞过来的一些鸟类。
劳拉和玛丽分别护在杰普的两侧。杰普穿着救生马甲静静地坐在船后面,拿着小小的望远镜,正在观察船后的小海豚和鲸鱼。两个双胞胎还是一样在船头围着贝阿特丽丝,尝试着通过小笑话和航海知识引起她的关注。看到贝阿特丽丝和她的两个新朋友说说笑笑,我觉得他俩至少应该不会像他们的母亲那样无趣和乏味。
此时,里奥、弗兰克和我在船舵处一起喝啤酒,聊着关于帆船和航海的事。
“我正在尝试说服里奥做个终身投资,”弗兰克说,“我知道你喜欢航行,我们出发的那个码头刚好在卖一艘帆船。哈珀,你对帆船有兴趣吗?”
我承认这是我一直想尝试的东西,但是由于懒没做成。弗兰克鼓励我去做,他还给了我一些初期的指导:“时间是从五月开始到十月结束,几乎就是半年时间,多内加尔的风也很适宜。”然后他走到船头,叫一个儿子来帮忙扬帆。里奥留在这里掌舵。我不可避免地想到在他家不小心找到的报纸,我觉得这时正好有机会问一问。
“买帆船或许的确是个好主意。”我尽量顺着这个话题谈下去,“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航海?”
“几年前在泰国学的,但是我只会操作六到七米的小船,还没操作过这么大的,但是‘坏人’奥洛克先生一直在游说我。你怎么看呢,皮特?你说我应该把剩余的积蓄都花在帆船上吗?”
“我觉得你在做决定前应该先跟你老婆聊聊。”
说曹操曹操到,玛丽走过来拿冷饮。
“所以我亲爱的老婆,你怎么看?”里奥问,同时噘着嘴唇索吻。
玛丽吻了他一下,然后摸了摸他的光头。
“我不觉得我们的退休金足以支撑如此奢侈的花销,”她说,“如果你想要一艘帆船,你应该和那个之前遇到的德国百万富婆交往,她叫什么来着?”
“好啦……好啦……”
“你难道不知道他曾经有个很有钱的女朋友吗,皮特? 那是他在迪拜工作过的一家酒店里的客户。她每天都打电话给他,常常找一些借口见他。”
“她对我期望很高呢。”里奥开玩笑道,“我可是一个帅哥呢,当时要是跟她发展下去,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有船了。”
“我也应该找一个魁梧的健身教练,而不是像现在这个任性的小老头。”
“什么!你说谁是小老头?”
他们夫妻拌嘴的时候,我转过身享受海风吹过发梢,头脑也似乎清醒起来。
前几天,我把晚上的空余时间都用来上网随便搜索着玩。在某种程度上,我有些为这种偷窥行为感到羞愧(为避免某一天被发现,我甚至会把电脑里面的搜索历史清除掉),但是关于那篇藏在柜子深处的报纸上神秘文章的记忆一直像一个大大的问号存在我的脑海中。在第二轮搜索中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结果。我在澳大利亚报纸的电子版中找到一篇关于“愤怒号”失踪的报道,但是非常简短,并没有照片或者是失踪人员的介绍。我没能发现更多关于这个事故的记录。“愤怒号”失踪的船员再也没有出现过,或者至少没有报纸报道过相关消息。还有就是琼·布兰查德的那幅小孩的油画,和报纸藏在一起。我脑海里突然有了一些疯狂的想法,但是尝试克制着自己不去细想。我不喜欢说闲话,同样也不希望我是第一个在我朋友身上提出这些奇怪想法的人,答案已经不重要。里奥和玛丽是我认识的人中和我最亲密的朋友,我不想打探他们的生活。我决定不再谷歌搜索他们了。朱迪曾经告诉我:“恶念像白蚁,你若任它活在你的脑海里,它就会生吃了你。”
几个小时后我们看到一群海豚向北边游去,于是决定跟着它们向海洋远处驶去。这将是永生难忘的美好回忆,我记得我和杰普走到船头,海风吹在脸上,每当海浪拍到脸上我们就大叫,每当海豚出现在我们身边我们就满心兴奋。“爸爸!你看!这里还有一只!”我紧紧地抓住他让他靠着我。这一刻,我对大海的敬畏和对儿子的爱交织在一起。
这天晚上,我在厨房准备晚餐的时候,贝阿特丽丝站到我的旁边,带着一副“快来问问我在想什么”的表情。
“朱迪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的女朋友?”我一边试着控制压力锅的平衡一边回答,“她是我的朋友,一个非常好的朋友。”
“但是,你们接吻了,不是吗?”
“好吧……我承认是的。我想我们是情侣关系。你觉得好吗?”
“嗯。”她把手插进口袋里,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听着,”我试着转移话题,“我们为什么不聊聊其他事呢?比如聊聊你的小男朋友们?”
“男朋友们?我只有一个啊。”
“等一下,你说什么?”
“妈妈已经知道啦,她也同意了。”
“好吧……你去摆桌子吧。”
晚饭后,我们又把话题延伸到学校矛盾中。一切要从一句羞辱的话开始说起。“我可能有点讨厌,但你就是平胸,贝阿特丽丝·哈珀!”课间休息后这句话被写在黑板上。是一个叫马蒂·范·瑞金的同学干的,她是贝阿特丽丝最大的敌人,现在为了报复贝阿特丽丝几天前指责她显摆。然后呢,显然她们打了起来。贝阿特丽丝有一腔热血,马蒂也不是吃素的。她们打坏了一张椅子和教室里的几块玻璃。刚进学校她就上演了这样一出“好戏”。校长让她们请家长,所以贝阿特丽丝的继父尼尔斯就去了,他要尽可能地降低这件事的恶劣影响。
“我很讨厌这样,爸爸。我讨厌学校里的一切,她们都是群自以为是的人。我想转学,和克拉迪还有克里斯一起去东边的学校读书。她们说那里的人都很正常。为什么我一定要待在我不喜欢的地方?”
我尽力尝试着安慰贝阿特丽丝,向她保证回头会跟她妈妈谈,我建议在解决这件事的时候,她也应该学着找出学校好的方面。
“我相信肯定不是所有人都是笨蛋,贝阿特丽丝。”
“所有人都是,爸爸!真的,你要相信我。”
我心想,这个地方听起来我也不是很喜欢。我会跟克莱姆谈这件事,虽然我已经差不多能想到她要怎么回答我了,她一定会说:“我不准备仅仅因为这一年她过得不好就拿她的未来开玩笑。她有很多机会去获得更好的生活,而我的任务就是避免她错失这些机会。”
这也是克莱姆和我一直没有很合得来的一个方面。对她来讲,我的世界观很幼稚,就是凭着直觉行事,随遇而安,不为外界烦恼,她则认为不能万事都听其自然。
她说这是90%的家庭都会犯的错误。她认为确保孩子们得到良好的教育应该是父母的第一要务。可能这也与她的家庭环境有关,她的爸爸是一个酒鬼,在哈莱姆区当修桥工人,而她的妈妈大部分时间都在咖啡馆玩牌。克莱姆不得不独自奋斗,包括支付自己的学费,一步一步打拼获得一个梦寐以求的律师职业。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叫我‘巫婆’或者‘独裁者’?那是因为我每天盯着他们督促着他们工作。”她说,“一开始我要忍受着你的失败,然后我还要忍受你的成功。你已经习惯了自我感觉良好,每天24小时低着头盯着肚脐,这可能对音乐家有好处。但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这一点用都没有!”
这是大概一年前她在阿姆斯特丹大街上对我说的话。当时我们站在警车旁边,尼尔斯正在接受一场紧急的唇部缝合手术,那是我刚刚打伤的。我从没见过她这么生气,以为她会揍我一拳。事实上我也希望她能揍我一顿。那是我应得的。
尼尔斯·韦丹柯,那天下午我刚刚揍过的那个男人,是市里著名的建筑师,也是西区一个新小区的设计师。那种带阁楼的住宅小区如今已经变成市中心新的成功模式了。他的设计工作室和克莱姆的办公室在王子运河边的同一栋楼上,他们是在一个露天花园派对上认识的。
“我相信我们可以好好解决,皮特。相信我们可以选择一种对我们和对孩子都好的方式来解决这段关系。我想要一个干净利落的离婚,没有吵架也没有怨恨。”
随后,我们以教科书般的方式向孩子们透露了这一消息,一场任何家庭心理学家都挑不出错的交谈。尽管如此,看着杰普和贝阿特丽丝消化这个消息可能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情之一了。贝阿特丽丝连续好几个星期都拒绝接受这个现实,她以为我们只是在生气,几个星期后便会雨过天晴。杰普开始尿床,行为表现也像个婴儿似的期望获得更多关心。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很多夫妻不离婚,甚至觉得有时出轨也并不都是坏事。“听着,克莱姆。你去跟尼尔斯在一起过你想要的生活吧,但是不要拆散我们的家庭,好吗?”
在那一刻,我宁愿没有孩子,宁愿自己是一个24岁的男孩,就算需要忍受孤独的痛苦。也许我应该做一次长途旅行,或者夜夜买醉,又或者去参加城市里的聚会,寻找露水情缘,慢慢重拾我的自尊心。但是相反地,我决定自我毁灭。
我开始对疼痛上瘾,一心想折磨自己。从那时起我停止了创作音乐。我敲不出一个音符了,因为满脑子都在想克莱姆可能在哪,可能在做什么事,是不是跟尼尔斯在一起……
我开始跟踪克莱姆,起先是她工作的地方,接着便是她经常出入的酒吧和咖啡馆。有时候会碰巧看到尼尔斯来找她共进午餐。他们亲吻、牵手。还有时候更甚,我跟着他们一直到尼尔斯的公寓。我在外面淋着雨等着,想象着这个时候他们或许在做爱。我知道这很病态,但是我的脚似乎钉在那里了,无法挪动。
麦克斯·希弗劝我多出门走动,他甚至组织了一些聚会和晚宴,邀请了他所有的单身女性朋友,想让我重新振奋起来。但是可怜的麦克斯很快就后悔了。他的邻居们问他那个经常睡在梯子上酗酒成瘾的人是谁。那段时间,我只有在接两个孩子的时候才是清醒的。我每两天去接一次,我们会一起遛一圈,然后把他们送到以前的家门口。最痛苦的是站在门栏边跟孩子们道别,那里曾是你每天擦鞋的地方。他们看着你,问你为什么不进来。你独自徘徊在长长的街道上,整座城市突然间变得陌生起来,好似整个世界突然都开始敌视你。
我一直坚持玩那个游戏直到他们抓住我。尼尔斯的邻居好几次看到我下午在他家门口逗留,并告诉了他。尼尔斯什么都没说。一天下午,他在克莱姆洗澡的时候下来找我。他从侧门出来,出其不意地抓住我,我根本没有时间逃跑。他说他可以想象到我有多痛苦,但是这种跟踪已经构成骚扰罪了。他叫我离开,说再也不想在附近见到我。我开始烦躁起来。一切实在是太糟糕了,再加上我喝多了,我一把抓住他的脖子,大声地告诉他真正的犯罪是勾引别人的妻子。他比我高一个头,把我重重地撞在墙上。但这个时候我比他更加愤怒,于是我左右开弓,对他一顿乱揍。然后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邻居们打电话叫了警察。克莱姆下来,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说我疯了。尼尔斯的嘴唇裂开了,他一边和邻居说话一边摇头。我坐在地上,抽着烟。
尼尔斯说他不会起诉我,但也不想再看到我这样,否则他的律师会不留情面地来找我。帕特、麦克斯和其他几个亲近的朋友试图帮助我。我和福克斯的合同搞砸了,但在某种程度上我很高兴,因为我现在没必要创作了。我觉得自己应该远离这一切的一切,即使这意味着我必须忍受与孩子们的分离之苦。那段时间,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非常暴躁易怒,总是忍不住想伤害我周围的人。所以我逃走了。我找到了特雷莫雷海滩的一个房子,然后发现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我要在这里慢慢忘记伤痛,忘记克莱姆,忘记尼尔斯,忘记我曾经有过一段幸福的婚姻生活!我要改头换面,重新开始,这是在阿姆斯特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律师们介入,把我们的财产一分为二,房子将出售。同时,尼尔斯给克莱姆提供了一套东部的大房子,克莱姆接受了。很自然地,法官判孩子们跟尼尔斯一起生活,因为他是荷兰社会真正的名人,而他们的亲生父亲在爱尔兰只是一个拮据的音乐家,甚至在阿姆斯特丹还有暴力和酗酒的小前科。我的律师们建议我不要对抚养权有异议。另外克莱姆在这方面也很大方,她并不阻拦我和孩子们一起。她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也不自私。杰普身上开始出现问题的时候我才证实了这一点。我知道她想带孩子们一起去国外旅行,自从她跟尼尔斯住在一起后,她便习惯这种旅行方式,但我猜她发现有些事情变得无法控制,那时候她便知道孩子也是需要亲生父亲的。
也许我是一个糟糕的丈夫和父亲,总是以自我为中心,只为自己的工作而活,为治愈脆弱的虚荣而活。当孩子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离他们而去。我本想变得更坚强,以更体面的方式来忍受我的痛苦。但事情就是这样,我试图以我的方式来恢复,而不是像好莱坞电影里面的那种方式,在那里,英雄们总是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并且总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夜晚天气转凉,我决定点燃壁炉。事实上并不需要,但杰普从第一天开始就想点燃它。贝阿特丽丝练习着尤克里里,杰普和我则躺在地毯上在纸上画恐龙。“这是三角龙,爸爸。”“这是剑龙。”“这是雷龙……当它咆哮的时候,听起来像雷声。”
那一刻,我看着杰普在纸上涂涂画画,听着贝阿特丽丝弹奏着轻柔的旋律。我想象着20年后的杰普在大画板上作画,而贝阿特丽丝拉着小提琴,而不是弹尤克里里。她周围坐着很多音乐家,她会在不同的管弦乐队里演出。
“你会永远待在这儿吗,爸爸?”当我们在地上摆弄恐龙大军的时候,杰普问我。
“这里?你是说爱尔兰?”
杰普点头,视线没离开他的恐龙。
“哦,不,”我很自然地回答,“不是永远,一直到我完成几件事。”
“然后你就搬回阿姆斯特丹?”
“可能吧,或者去其他一些城市。”
可能是其他地方,远离尼尔斯和克莱姆,远离那座城市所有的朋友们。也许是南部的某个地方,马斯特里赫特或者布雷达附近。我可以修剪草坪,粉刷栅栏,认识一些新的邻居。他们也许会比较可爱和风趣,就像里奥和玛丽一样,也许不会。
“无论如何,肯定离你们很近。”
“朱迪会和你一起吗?”杰普问道,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一样。
“你们希望她一起吗?”
他笑着点头。在房间的另一侧,贝阿特丽丝也转过头来表示肯定。
“拜托!爸爸,一定要说服她!”
“对。”杰普把一个恐龙放到我的背上,“一定要哦。”
“好吧,但是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同意。她看起来很享受这里的生活,包括她的商店还有这里的一切。也许她不喜欢这个主意呢。”
“她会喜欢的。你只要好好问问她就行了。她是你的女朋友,不是吗?你们很般配,大家都这么说。”
“什么?大家指的是谁?”
“里奥和玛丽啊。他们在船上说的,但你没听到。”
我笑了。杰普继续将一堆小恐龙放到我的肩胛骨上。
“还有,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是不好的。”贝阿特丽丝又继续说道,好像在背诵一篇精心排练的独白一样,“妈妈有了尼尔斯,而你现在也有了朱迪。这样很好。但是你现在孤独地住在这里一点都不好,像爷爷一样……”
她提到我父亲,这让我震惊。我抬起头,而贝阿特丽丝却已经垂下目光,低头盯着尤克里里,脸颊红通通的,好像知道她刚才的话触碰到了我敏感的神经,默默地等着我的反应,可能我会斥责她,诸如此类的。
但我一句话也没说,这个13岁的女孩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我想到我自己,想到父亲,想到实际上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能都受伤了,然后藏起来,期待答案能从天而降。
这时,杰普又拿着他的玩具恐龙,让它沿着我的脊椎开始往上爬,直到爬到我的头顶上。
“噢噢噢!这是丛林!”当杰普推着他的恐龙经过我的长头发时,他这样说。
我不禁笑了。
“小心点!”我逗他,“上面可能会遇到真的野兽哦。”
贝阿特丽丝开始用尤克里里弹奏一些熟悉的旋律。
“在海的某个地方……”她低声吟唱,“某个地方正等待着我……”
“嘿,我在你这个年纪也弹过这首歌……”
“我的爱人正站在那鎏金的沙滩上……”她旁若无人地继续唱道,甚至像歌唱家似的放大了声音。
我站起来,坐在钢琴旁。这架钢琴最近对我来说就像一位不希望被打扰的老图书馆管理员。“好了,今天我们就开心起来,老伙计,准备好了吗?”
没有任何华丽的姿势或者仪式,我直接开始。杰普坐在我的腿上,我给了他一个节拍器玩。
我们开始一起弹奏起来。
“看着那航行的船儿……”
“那本书里还有什么歌?”我指着那本从朱迪店里买的尤克里里的乐谱书问道,“有披头士乐队的歌吗?”
“ 《在我的生命中》?”贝阿特丽丝读着目录。
“我记得有些地方……”我哼唱起来。
“披头士乐队是谁?”杰普问。
“你妈妈没给你们放过披头士的歌吗?我的老天啊,我觉得我应该负责你们的音乐教育。听着,杰普,他们是世上最好的乐队之一。”
“怎么开始呢?”贝阿特丽丝问道。
“不要担心副歌,我用钢琴弹奏。你只要弹和弦就行。”
“好的。”
“我应该做什么,爸爸?”杰普问道。
“嗯,杰普,你打节拍,像这样:一,二,三,四。这很容易,一直这样做。”
杰普上下摇动着节拍器,直到找到一个好的节奏。音乐虽然不是杰普所擅长的,但他的节奏感很强。
在几次错误的开始之后,“哈珀乐团”开始了正常演奏。这是多么美妙的时刻!那架老旧的钢琴穿上了她的礼服,开始正常发声。贝阿特丽丝仿佛赋予了尤克里里个性一般,无所畏惧。我们俩一起唱起来:
我记得有些地方,在我的生命中
虽然有些已经改变
有些再也没法变得更好
有的已经逝去,有的依旧还在
所有的地方都有属于它们的时光
那里有我铭记的爱人和朋友们
有的人死去了,有的人还活着
在我的生命中,我爱他们所有人
我们变成了一个团队。有人说过,如果你想知道是否真的爱或者恨一个人,你应该和他一起去旅行。我要补充的是:如果你想看到某人的灵魂,你应该和他一起演奏一曲。那天下午,我们三个的灵魂似乎找到了共鸣,连我们自己几乎都没意识到。这首披头士乐队的歌可能也是这种演奏风格最好的选择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看着孩子们在我经历了这一切后还是跟我在一起,我忍不住要落泪,但是我竭力忍住了。他们经受住了父母带给他们的暴风雨,笑对现实。
《在我的生命中》结束后,我们又一起合奏了《甜蜜战车》和《圣者的行进》,然后贝阿特丽丝又转向吉他。我们先调了一下音,有了这六根弦,我们就可以弹奏一些更欢快的歌曲了。她给我展示了一首“石器时代皇后”的歌——《无人知晓》。
“爸爸,别踩踏板共振了, 这可是摇滚!”
弹奏完以后,我们休息了一会儿。壁炉里,炭已经烧成了几束橙色的火焰。外面,海浪轻轻地拍打着沙滩。我们打开电视,开始看我们几周前从朱迪店里借的《千与千寻》。看到一半的时候,杰普疲倦地躺到我的膝头,张开双腿,一只胳膊伸着朝上,这个奇怪的姿势表明他要睡着了。贝阿特丽丝和我觉得这很好笑,但是过了一会儿贝阿特丽丝也开始打瞌睡,最后,在放到千寻从澡堂里逃出来从巫婆那里解救父母的时候,我抱起杰普把他送到楼上,然后以同样的方式把贝阿特丽丝送回房里。她中间醒了过来,抱着我的脖子,在我七天没刮胡子的面颊上留下了一个香甜的晚安吻。
“好蜇人!”
那天晚上外面刮了一阵奇怪的风。一整天都没事的我又开始头痛了。嘀嗒,嘀嗒,嘀嗒……像一只老式时钟。那些药片我已经吃了一半,但是我也明白了这些药一点用都没有。
我闭上眼睛,等待头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