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过后,甜喜的生物钟失灵。
一只小白狗在她床上蹦迪到十一点多,她终于忍无可忍地睁开眼,胡乱推了推:“滚开啊廖大爷。”
嘴里说出来的话犹如一盆当头浇下的冷水,让她猛然清醒过来。
“蹭”地坐起身,看着这只蠢狗,大脑一片空白。
这里是她家没错……
可是她不应该在学校宿舍吗?
卡顿的记忆缓缓充进大脑,充到打车到小区门口狂吐的那一幕戛然而止。只记得自己后来好像被黑着脸的贺召领回了家……
坏了。
她掀开被子往外跑,鞋都没来得及穿,身后名为“廖大爷”的狗飞快跟上,一路撒丫子来到客厅。
明媚的光从落地窗边涌入,厨房里的贺召正系着围裙切菜。
“哥哥……”
这一声她叫得很心虚。
贺召切菜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语气不明地说:“桌上有豆浆。”
甜喜捏紧手,紧张地想要解释一下昨晚的情况:“我……”
“廖大爷刚打完针离不开人,你先看着吧,我等会儿要去公司。菜马上就好,你吃完了下午再回学校上课也不迟,到时候我让小方把廖大爷领走。”
“昨天晚……”
“哐啷”
贺召突然放下手里的刀,抽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甜喜看着他拒绝交流的背影,心里一阵没底。
平时她住学校宿舍,一方面是为了上学方便,另一方面是不想来回折腾打扰贺召工作。他每天都很忙,昨天晚上半夜还得把她领回来照顾,肯定很生气吧……
她一直装得乖巧纯良,怎么甘心因为几杯酒毁掉形象。
垂头丧气地去餐桌边坐下,她抱着廖大爷不停地往厨房看,好几次欲言又止,心里琢磨着该怎么让贺召消气。可惜一直到贺召离开家,他们俩都没能再顺利搭上一句话。
铃声在卧室里响了半天,她回屋从被子里翻出快电量不足的手机,来电显示李棠云。按下接听键,李棠云的声音激动地传过来:“甜甜你昨晚跑哪儿去了!我回宿舍怎么没看见你?”
“……我在家里,有事?”
“你不说让我帮你脱单么,可别说姐妹不想着你啊,刚到手的优质资源!27岁!医生!今天中午12点直接见面!怎么样?”
甜喜沉默了一会儿,单纯是因为喝多了脑子不清醒,有点反应不及:“不会又是昨晚那种水平的‘清纯男大’吧?我没兴趣再浪费时间了,挂了。”
“等等等等!”李棠云叫住她,“这次绝对优质,真优质!你得信我!资料我已经发给你了,还有照片呢,你看一眼再说嘛。”
甜喜按了按太阳穴,脸色掩不住疲惫,大概看了看李棠云发来的资料,确实挺像回事儿的,犹豫着松口:“好吧,在哪里见面?”
“正好离你家不远,小山亭!成吗?”
小山亭是一家消费环境比较高档的餐厅,选这个位置至少说明对方有点品位。
“知道了。”甜喜答应下,不顾李棠云的积极热情直接挂断。
其实在她这个不正常的人眼里,李棠云是个非常值得研究的对象。
年轻漂亮,开朗热情,圆滑狡诈。身材好,受欢迎,男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头顶标签“社交达人”,兴趣爱好广泛,简直没有不喜欢涉猎的圈子。李棠云很缺钱,正好她很有钱,两个人心知肚明着互相利用,关系倒也稳定。
简单吃过午饭,甜喜换了身衣服,化了个日常妆,拎着小包,抱着廖大爷等在楼下,等贺召的发小兼助理小方姗姗来迟,她赶紧把廖大爷交给他,打了个车走了。
小方像个老年人似的,总喜欢把手机挂脖子上,举起手机“咔嚓”朝着她的背影拍了照片发给贺召,不用多说,贺召立马回拨电话。
“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啊,看这架势不像去上学的。我人就在这,她也没说让我送送。”
“跟过去看看。”
“那廖大爷怎么办?不说刚打了针不让出门折腾么。”
“我为了让阿甜老实待在家里骗她的,你小心一点跟,别被发现了。如果她敢去什么酒吧夜店,马上给我消息。”
“得令!”
……
甜喜到小山亭的时候正好12点。
进去找到订好的位子,那位“优质资源”已经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她落座闻见淡淡的草药苦香,和餐厅充盈的淡淡花香格格不入,但很好闻。她主动打招呼:“你好。”
对方优雅用餐的动作不停:“你迟到了。”
“不好意思。”甜喜对外人用词一向简单,这四个字说出口算是很给面子了。
对方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很肯定地说:“你不是李棠云。”
甜喜一愣:“我叫甜喜,是李棠云的大学舍友,你想约的人是她?”
“……那倒没有。”对方挑了挑眉,边递出名片边自我介绍,“叶敛青,一名被逼请假来相亲的医生。”
甜喜扫了一眼他的名片,没伸手接,心里大概猜到了这顿饭的情况。李棠云爱玩,相亲活动是死也不可能参加的,把相亲对象丢给正好需要脱单的她,还真是省事儿。
“既然这样,我们是不是没有继续聊的必要了?”
叶敛青把名片放在桌上:“为了保证相亲的质量,我答应过介绍人不能回去太早。我会在这里坐到十二点半,你请便。”
甜喜了然,拿起包包起身要走。路过他身边时,那股草药香却像是能勾人脚步,使得她停了下来。
她有个鲜为人知的毛病——她很讨厌男人。
倒也不是全部都讨厌,只是有些男人的言行举止,身上的气味等等容易让她抵触,严重得甚至窒息想吐,不论生理还是心理都极度厌恶。
很少有男人能让她轻松接受,贺召算一个。
至于叶敛青……或许是因为草药的味道很特别,她不反感。
“你,不喜欢相亲吗?”她突然问。
叶敛青说:“无所谓喜不喜欢,我不需要。”
甜喜思索片刻:“要不我们来谈一场合作吧。”
“……合作什么?”
“相亲显然很耽误你宝贵的时间,不如我们合作,各取所需。”甜喜打开手机微信二维码的界面放在他的名片旁边,“周六中午陪我朋友们吃个饭,你可以回去跟介绍人说今天的相亲很顺利。”
叶敛青有些意外:“可是一场相亲的顺利并不能救我于水火,而陪你朋友们吃饭同样也很耽误时间。”
甜喜倒是痛快:“那就长期合作,到你想结束这种互助关系的时候为止。随你来定。”
“随我来定?”叶敛青说着都觉得好笑,“这顿饭有这么重要,值得你加这么大筹码?你甚至都不了解我。”
饭重不重要跟了解他有什么关系?甜喜不能理解。
在她心里,唯一想在乎的想了解的只有贺召。
贺召把所有的心血都灌注在她身上,不求回报,单纯地希望她能过得好。
人到底怎样才算过得好,她摸索了很久都没有答案。但按照人类社会的习俗和规则,如果她能拥有一段稳定的值得托付的感情,早日独立,至少可以把贺召的自由归还。
“这顿饭确实重要。”她说,“如果你需要我了解你才能合作,我尽量抽个时间。”
叶敛青静静地与她对视了几秒,倏尔笑了起来,被镜片遮住的眼睛溢出温和的笑意,不解全变成了无奈的感慨:“你真是个奇怪的人。”说着话,他拿出手机扫码,添加好友。
“那,你同意了?”
“合作得再考虑一下,不过周六中午我正好有空。”
与此同时,餐厅外。
小方把刚才偷拍的照片打包发给贺召,义愤填膺地说:你看看你看看,妹妹旁边介哥们眯眯眼,不像是个好人呐。
贺召没回复,估计是在忙没看见。
小方得不到下一步的指示,正巧甜喜手里拿着一张名片从餐厅出来,拦了辆出租车要走,急得小方只好扛着廖大爷继续跟上。
载着甜喜的司机师傅似乎是个浪漫主义,这么热的天不开空调,反而开着车窗,放着摇滚乐,时不时地还跟着唱两嗓子。甜喜看着窗外飞驰而去的风景发呆,心里压着事儿,也就没心情管热不热的。
周六要去吃饭的那些朋友全都是贺召的发小,对她来说就像是家人聚餐,带着叶敛青一起过去跟见家长官宣无异。她模仿了正常人那么久终于迎来了高调表演的机会,到那时,所有人都会见证她的“幸福”,会明白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记忆里那个只知道黏着贺召拖后腿的妹妹。
善事只有亲自做过才能明白其中辛苦,何况贺召已经做了三年。
三年前的8月23号,甜喜记得很清楚。距离她能重新回到学校不足一个周。
外婆去世了好几天终于被村里人送去火化,而她却因为外孙女的身份不被允许参与。她父母双亡,村里人都说她是外婆在路边捡来的。村长打发了她800块钱火化补贴费,让她以后留在外面生活,不要再回去了。
她知道,那些人不过是怕她分走外婆的遗产。
认命地从殡仪馆离开,她走了很久,走到自己也不认识的地方,看到了一条波光粼粼的河。又渴又热的她几乎丧尽了活的意志,冒出了想沉入河里了结痛苦的念头。
就在她穿过河边十字路口的时候,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疾驰而过,差点把她撞倒。
她意识恍惚,反应迟钝,多亏了有个好心人及时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回去,这才避免了事故的发生。
那个好心人就是贺召。
扎着个小辫,头发微卷,穿着宽松的藏蓝色T恤,工装裤。贺召高大的身躯把她护在身后,抬手指着那辆闯红灯过去的摩托车破口大骂:“操!你大爷的,老子记住你车牌号了!”
摩托车主不屑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嚣张态度分明就是故意的。
甜喜被吓蒙了,半天没反应,而这反应又把贺召给吓蒙了,以为她受了什么伤。
把她带到街角水果店,贺召顺手给了她切了两块冰凉的西瓜。一口甘甜入嘴,甜喜就这么在一瞬间重新拥有了活着的实感,心头泛堵,不自觉地掉下眼泪来。又连吃了好几口,吃得太急,呛得直咳嗽。
一旁玩手机的贺召吊儿郎当地笑她:“西瓜这么好吃啊?”
甜喜闻声抬起头,眼神万分局促。
营养不良的她下巴尖瘦,掉过泪的眸子盈着一层水光,眼眶红红的,更显得脆弱可怜,与蓬勃盛夏相反的是她颓靡的生气,仿佛随时会被万物吞噬得一干二净,消失得悄无声息。
她用手背擦了擦嘴,乖顺得不成样子,呆滞的大脑不懂得如何回应玩笑,只能用非常认真的语气对他说:“谢谢你。”
很轻的三个字,重重地砸进贺召的心里。
在烈日中孤独流浪的女孩遭受过什么,他不想问。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询问和描述的过程会撕裂伤口,产生痛苦。
他只想留她再坐一会儿,可她好似很害怕给他惹麻烦,缓了缓力气便着急起身,说自己该走了。
贺召问她去哪儿。
她没有具体的回答,就说会去远一点的地方。
多远才是她想要的远?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求生的欲望淡如一滩死水,就算她出门马上跳河,贺召也不会觉得意外。
“再吃点西瓜吧……”不知道该怎么更好地挽留,贺召又切了两块瓜给她,“这店里别的没有,水果管够,你随便吃。”
甜喜受宠若惊地接过。
她已经吃不下太多,但不好意思拂了贺召的好意,吃完了西瓜吃葡萄,吃完了葡萄又吃黄桃。闷声往肚子里乱塞的后果很快来临,没多会儿她小脸煞白,急性肠胃炎发作,额头滚烫。
贺召不了解她的身体有多脆弱,更不懂得如何照顾这个娇弱的女孩,骑着摩托把她送到医院后打了个电话,直接把几个发小叫过来帮忙。
正值傍晚,又是周六,哥几个都闲着。
挂着吊瓶的甜喜睁眼就看到这种大场面,一群陌生人,男女都有,围在她病床边,对她嘘寒问暖。有的给她倒水,有的说刚买了粥,有的非要给她讲笑话,还有的问要不要替她把贺召打一顿。
她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记不住他们的样子,可他们真实地存在着,守着她,好像她有多么重要一般。
当天夜里她情况好转,不用住院,大伙说先送她回家。
她磨磨蹭蹭,走到路边时犹豫着拉住贺召的衣摆,偷偷地说:“……对不起,我,我没有家。你们不用送了。”
贺召愣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没见过这么可怜还要主动道歉的人,他下意识反手拉住她的手腕,怕她会丢了似的,回神对其他人说:“这么晚了你们就别折腾了,先回去吧,我送她就行。”
众人没有异议,就此在医院门口分别。
迎着压抑的夜色,贺召领着甜喜去停车场找摩托车,到了地方先把头盔递给她,问道:“你多大了?”
“十七。”
“上学?”
“……算是。”
为了照顾生病的外婆她休学了一年,现在外婆没了,她还能回去上学吗?八百块钱似乎并不能负担在学校的生活,她还没有具体打算。
贺召坐上车招呼她:“先回水果店吧,有事明天再说。二楼我基本不上去,借你住一晚。”
甜喜闷闷地站着,也不说去还是不去,垂眸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手里的头盔,很细微的表情却被贺召捕捉。想起刚才她不舒服,是他给她戴上头盔,然后把她抱上车的。大概能猜出她的意思,贺召勾勾手:“过来我帮你。”
甜喜惊讶抬眼,显然是被猜中了。
而他拽着她到跟前,几下就帮她把头盔给戴好了,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笨死了你,水果吃不下就别吃了,头盔不会戴可以问我,讲两句话很难吗?”
甜喜委屈地捂着脑袋。
讲话当然不难,难的是心里的感受,最直接的想法,一瞬间的喜怒哀乐,有关于身体的本能反应,种种一切,她全都不会表达。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也没有人在乎过。她知道自己不正常又能怎么样,她根本没有办法。
心头复杂的情绪一拥而至,甜喜的眼眶瞬间发红,极小声地嘟囔:“……对不起。”
“怎么又说对不起,对不起什么?”
“……不知道。”
贺召真是哭笑不得,叹了口气:“上车吧。”
她垂头,吸了吸鼻子,笨拙地爬上后座。
“坐稳了。”
她攥紧他的衣摆。
“抱紧点,就像刚才来的时候那样,不然把你门牙摔掉了我可不包赔。”
她伸手环抱住他的腰。
“走了。”
一声令下,摩托车叫嚣着启程,向着他们此夜共同的家。
那天晚上甜喜第一次意识到云州的夏夜很美。
泛过深邃无垠的黑色海浪,他们疾驰过跨海大桥,桥上暖橘色的灯光犹如天地间孤独飘荡的尘埃,遥遥相映着远处城市繁华的夜景。
她感受着自由的风,燥热中裹挟着海的冰凉。
仰头时大地抛之身后,迎面灿烂的苍穹近在咫尺,仿佛一跃就能坠入万里星河中肆意徜徉。
隔着头盔,她的脑袋靠在他的后背。
愣愣地望着夜空很久过后,她突然说:“生日快乐。”
贺召没听清:“什么?”
刚才在医院的时候,她无意间听那些朋友说今天是贺召的十九岁生日。
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没有表示,好像这事儿并不重要,但即便她从没经历过,也知道寿星需要礼物和祝福。
抿着嘴巴,可惜她不好意思再说一遍了,只是更加抱紧了他。
就姑且把拥抱算作礼物吧。
作者有话要说:阿甜:生日快乐。(乖巧.jpg)
贺老板:礼物呢?(伸出手,掌心朝上)
阿甜:呐。(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