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妃的话提醒了纯懿一件事情。
“皇上还会册立皇后吗?”她没有任何的铺垫,直接切入话题。
好在舒妃习惯了纯懿的快人快语,她也同样给予言简意赅的答案:“你看如今的皇贵妃像是会被册封为继后的模样吗?”
话锋一来一去,纯懿就了然了。
“说的也是。当年那拉皇后被册立为继后之前?,直接被授予了摄六宫事的权力。而如今这?位皇贵妃娘娘,毕竟至今都还没有协理六宫的权力。更何况她本是汉军旗包衣出身,大清自开国以来就没有这?样的先例,以汉军旗女子为中宫皇后的。”
舒妃倒是看轻这些。
“即使皇贵妃娘娘还不够成为皇后,那又怎样。皇上还是给予了他所能允诺兑现的一切体?面及荣耀。作为一个女子,在后宫之中能有这?样的待遇,虽然不能和宫外头那些真正保有尊严和骄傲的嫡福晋们相比,可已经是万里?挑一了。”
纯懿明白舒妃话里?的意思,但她还是脸上带着和悦的情绪,笑着?说:“怎么有你这?种倒过来的说法。紫禁城里的皇贵妃娘娘,早已是后宫里?身份最高的女性了,哪里还需要去羡慕宫外那些福晋?”
“还是很重要的,不是吗?就像五姐姐你说的,仓廪实而知礼节。人总是习惯于看轻手里?既得之物的价值,然后对自己注定没有办法拥有的东西投注过高的回报预期。皇贵妃需要和这?么多女人共享一个男人,既不是嫡妻,又不是他心目中那个最念念不忘的女人——我敢保证,她绝对羡慕你现在所有的一切。”
纯懿没有正面回应舒妃的话,她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娘娘们别想着要和我看齐啊。傅恒大人始终是极少数的男人,可遇不可求,我也是早年承蒙孝贤皇后抬爱,才能有荣幸和福分与傅恒结为夫妻。”
“是啊,人还是要知足才能常乐。”舒妃微微一笑,将所有的谈论都消融在这个依然年轻而不失稳度的笑容里,“我已经很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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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三十四年,那位当初没有向处于围困中的明瑞派去援军的鄂宁在云贵总督的任上受到严厉的训斥与降职处分。他有胆量去触皇帝的霉头,上书言缅甸战事难有胜算,应当及时止损,撤回军队。
皇帝却对缅甸的战事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但凡是要与他的帝王意志对着干的人,都会得到恶果。因此鄂宁交出了对缅战事的帅印,黯然地与舒赫德一道从云贵地区退下来。
“皇上欲以我为征缅主帅。”
几经艰难启齿的犹豫,傅恒最终还是对纯懿说起了这?条调令。
他难以面对妻子的面庞,他不知道纯懿会怎样为他担惊受怕。
毕竟,傅恒也不年轻了。
而缅甸的实情,的确与鄂宁在折子上说明的状况差不多。前?线的将领都不认为能够看到胜利的曙光。
至少皇帝所期待的大胜的时机还没有到,他们必将在那里拖延更漫长的时间,可是战争每多延续一天,就会投入更多的生命与银两。
那些都是扔出去就拿不回来的东西。
纯懿和傅恒的孩子福灵安就死在了那里。
对傅恒来说,他没有底气,却还是要被皇帝派去直面那样一片疮痍的伤心地。
“他觉得,你一定?能替他办成此事——就像过去无数次他对你投以无条件的信任,而你出入生死化险为夷,最终完成他的心愿。”纯懿抚着?傅恒的肩膀,她低下头,目的就是不让傅恒看到她憔悴的眼睛,“皇上究竟是把你神化了,还是把他自己神化了。”
“他真的觉得,皇帝是天命所归,于是他的意志所在,大清的军队必将无往而不胜吗?”
傅恒握住纯懿的手:“我必须得去。这?是我身为朝廷大臣的职责与使命。但我作为丈夫,却要使你牵挂了。”
纯懿调整好情绪,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让自己看起来和过去无数次面临傅恒出征时的状态一模一样。
“当然。”她实在是心头涌起万千思绪,以至于她只能用手上的动作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与不安,她替傅恒一遍又一遍地整理衣领,最后她只用倏忽低落下去的声音给予他最真切的祈盼,“务必要平安归来。我在家中等着?你。”
*
傅恒带兵出征去了,京城偌大的宅子里?又只剩下纯懿带着?玉易城和意琅,还有年幼的丰绅济伦和丰绅果尔敏。
皇帝可能是对傅恒有亏欠,也或许是想要稳定在前线为大清作战的傅恒的心,于是他让舒妃可以多多召纯懿入宫去,让她们姊妹俩能待在一起说话,以慰藉纯懿的心。
“皇上是顾念你刚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怕你心里?要胡思乱想,所以才给予了我这?样方便的恩典,让我可以不顾忌旁人的想法,三番两次地召你入宫说话。”舒妃难得替皇帝说好话。
连纯懿都觉得意外:“你怎么替皇上说话?”
“不是替皇上说话。是我实在也得经常说些皇帝的好话,用来催眠催眠自己的潜意识,这?样不至于哪天喝多了酒,胡言乱语把真心话都倒出来,吐露了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舒妃平日里和纯懿说话没有顾忌。她看不上皇帝的许多做法,因此言语中多有怨怼。只不过如今几桩接连发生的事情让她越发看清了皇帝的心肠其实并不广阔,他一旦执拗起来,根本容不下那些与他唱反调的人。于是舒妃也要以此自省,免得哪天出了事情,不仅自己难逃罪责,还要连累家族和姊妹。
“不说这些丧气话了。咱们姊妹俩说话,话题干嘛总围绕着?皇帝啊。”舒妃没两句又暴露出真实的脾气,于是干脆不再说这个话题,“我听闻,你已经向太后娘娘请旨,要将福康安和福长安接回宅邸上住一阵子?”
纯懿:“是。太后娘娘仁慈,已然应许了。今日我在你这?儿多待些时间,等到福康安与福长安从御书房下学的时间,正好领着?他们一块儿回去。”
舒妃不解:“怎么忽然要把他们接回去了?是如今你在宅邸上觉得心里?空阔吗?”
“其实不是这个原因。不过,在太后娘娘和皇上那儿,恐怕他们就是这么以为的。”纯懿没有要澄清这?个误会的意思,她乐见其成,“他们这样想也挺好的,省去了我还要解释意图的工夫。”
“不是因为这个理由,还能是出于什么原因呢?”舒妃仍然没有想明白。
“是我应承了李氏,要找机会带福长安去见她。”纯懿对自己妹妹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直接道出了真实的原因。
“李氏?你怎么这?么好心肠啊?姐姐,你从来可不是这种没有原则的滥好人。李氏当初待你怎样,你又何必还要成全她?”舒妃为纯懿打抱不平,同时她在宫中浸没多年,早就养成了一套在紫禁城里绝对不会吃亏的做事原则,这?让她觉得纯懿反而是心慈手软,恐怕要被别人以为是良善好欺负。
纯懿面色平静,但是心有不忍:“罢了,李氏也算是可怜人。福长安生下来长到这么大,李氏还都没有机会见过他。再加上当时她生产时遭遇难产,孩子生下来她便昏厥过去、命悬一线,恐怕那个节骨眼儿上连第一眼都没有看到。”
“咱们都是做额娘的人,能感同身受这种分离之苦。我索性就这?么做了,也当作是给傅恒、给孩子们积攒一些福气和功德。”
舒妃释然了:“姐姐你这?么说,倒也的确是这个道理。天底下做额娘的人,如果是一心为着孩子好,这?样的想法,其他做额娘的反而一下子能理解过来。”
“李氏如今由玉浑黛做师傅,教?她认字、写字、读书。我偶尔去过一两次,见她的确长进很大,从目不识丁,到能写自己的名字,再到如今还能捧着书卷诵读诗作,我看了竟也觉得心里?挺舒坦的。像是看着?一个小孩子,一点点积累起本事,长进学识。”
“姐姐心慈。能为这?些人和事的进步而感?到与有荣焉。”舒妃一贯欣赏纯懿的境界,“现在想来也是,能识字能写字,在咱们这?些人看来,简直就跟吃饭喝水一样自然,是生活必定?离不开的东西。”
“可这世上,都不说是四海之内了,哪怕仅仅是限定?在京城里,又有多少平头百姓能看能写呢?若是人人都识字,人人都会写字,恐怕那些做代笔写信零工的书生就不能赚到钱银来作为生活开销的来源了。”
“若是李氏能学这?些本事,也算是消除了一个目不识丁的可怜人,又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以文字记录下智慧的大门。她的日子往后也能稍微精彩纷呈一点儿,更能让她从书中获得应有的教?化。”
纯懿点头:“你说的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更何况,她其实很好学,也很勤勉,玉浑黛跟我说过几次,说李氏头脑聪慧,不是那种不开明的榆木脑袋。福长安这?孩子也素来聪明,于课业上一点就通,大概不止是继承傅谦大人的基因,也有李氏的长处在发挥功劳。”
“挺好的。这?也与玉浑黛的人生理想相契合了,不是吗?”舒妃虽然没有见过玉浑黛,但她这些年时常听纯懿提起这?位住在宫外、不与世俗传统相妥协的奇女子,因此她也自然而然地记着?许多与玉浑黛相关的事情,现在倒能随口就说出玉浑黛的人生理想与价值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