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丧子

明瑞因杨重英带来的噩耗而一?下子?犹如五雷轰顶,直接愣在?了原地。

杨重英却?不得不继续硬着头皮说下去:“考虑云贵地区连日天气湿热,永昌一?带的官员已经为福灵安大人治丧,灵柩由亲兵护送返回京城,交由朝廷安葬抚恤。大人,您既是福灵安大人的长官上峰,您又是其族兄手足,永昌的官员还需要得到?您的手书命令,补全相应的文书档案,发还给朝廷时须得有周全手续。”

明瑞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应和杨重英的话,他恍如行尸走肉,嘴里说出来的话,手上做出的事情,已经绕道而不经过?受到?严重情绪创伤的大脑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签发给杨重英的手书是怎样?写成的。

杨重英从他这里得到?那张无比重要的命令函,告退后迅速转身出去,将它带给由永昌骑马行路赶来的官吏,后者将持着这张函件追上护送福灵安的灵柩返回京城的车队,车队最后将凭着这张文书在?朝廷向皇帝作?交代,也向傅恒大人做交代。

于是只留下明瑞一?个人静立在?营帐中,面?对?自己满腔的悲痛与伤情。

明瑞注定不能怀念福灵安太久——他还是云贵总督,手下无数受到?他统帅的人都仰仗着他的决策去作?应对?,一?旦他分心?太久,就会影响到?自己的头脑与判断能力,进而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

到?时候将要折毁在?这片土地上的性命,就不仅仅是福灵安了,而要牵扯上更多?无辜受难的百姓民众。

当?明瑞稍稍恢复了一?点儿神智的时候,他开?始提笔写家书。

家书是写给他的叔父傅恒大人的。

他必须得把?福灵安在?云贵发生的事情前因后果?都写明,给叔父及婶母一?个明确的交代。

明瑞在?四更天的时候终于写完了这封浸透他伤痛情绪的家书,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与精神都受到?了严重的损耗与懈怠。

可?他还是不停顿地又拿了一?张空白宣纸铺在?桌面?上,转而写那封要呈给皇上的正式奏报。

他将家书中的内容稍微更改了一?些行文逻辑与表述,去除到?其中含着个人真情实感的部分,尽可?能地从一?定的高度距离上重审自己的文字。奏报必须得客观而详细,不能有细节上的模糊与谬误。

为了明确事情的细节,他还又找人将杨重英召回了营帐中,问?询确认过?后,才最终写成了上交给朝廷的正式奏报。

当?他终于将毛笔扔在?了一?旁,整个人脱力而不得不倚靠在?椅背上的时候,他声音发紧又苦涩,他只能把?自己无处诉说的情绪排遣一?部分说给杨重英听。

“福灵安,他是我叔父傅恒大人的长子?。我从未见过?一?个年轻人向他那样?对?自己充满要求。他身上没有出身名门世家的骄纵脾性,他比谁都更能吃苦耐劳。”

“他期待着为国效力。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到?达云贵地区后来向我报道,他那天脸上满含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壮志豪情——”

“我现在?觉得,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那天在?阳光下积极而锐意的面?孔了。”

*

傅恒穿过?庭院来到?纯懿所处的屋院前。

他从未在?妻子?的门前如此踌躇过?脚步。他一?向是将纯懿视作?是自己唯一?的归处,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情,他都可?以从她这里得到?支持与力量。

但是这一?次,是他们共同视若骄傲的爱子?折毁在?了缅甸的战场上。

他们注定都要经历一?场痛彻心?扉的撕裂。

他推开?屋门往里走,纯懿正坐在?书桌边提笔写字。她见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甚至犹是扬起满含惊喜的眉目神态,起身过?来迎接他。

“你怎么今日下值得这样?早?”

纯懿被傅恒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她年轻时那种因家世际遇的磋磨而不得不养成的敏锐眼色,在?傅恒的面?前如今全都失效不再被使用。她没有能第一?时间发觉傅恒的不对?劲,于是她的反应让傅恒更加难以启齿。

“怎么了?”纯懿后知后觉,她看出来傅恒似乎是有难言之隐。

傅恒仍在?措辞,没有作?答,于是她又追问?了一?句:“出什么事情了?”

她的眼神开?始来回动摇,像她这样?聪明的人,几乎是凭着直觉做出了猜测。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停滞在?那里,像是陷入了冷凝。

“是福灵安在?缅甸有什么事情吗?”

傅恒痛苦地掩面?,无声地点了点头。他从未有过?这样?情绪失态的时候。

当?他稍早些时候在?军机处得到?那份自缅甸发来的奏报时,他出乎自我意料地表现得很克制。

他颤抖着手将奏报注上“已阅”二字批复,随后和那一?沓要被一?并递上去交由皇帝过?目的奏请叠放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后,他不得不迎着手下能够接触到?这份消息内容的官员们各异的眼色和目光,他在?外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全然的悲痛外溢出来。

他知道每一?天都有人在?战场上死去,福灵安也不过?是他们中平凡的一?个个体。四海之内如他一?样?,因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事而痛失爱子?的父母还有许许多?多?。如果?他有了自私的想法,那么他就不配担当?如此要职。

既然去了战场,就要做好牺牲阵亡的准备。在?他和纯懿亲手将福灵安抚养长大的过?程中,他们早就应该为这种残酷的可?能性打好心?理基础了。

所幸在?傅恒离开?军机处下值前,皇帝还没有开?始察看那些递上去的奏报。于是傅恒还没有被皇帝口谕招到?跟前去,用那种只会将他在?情绪上的伤口撕裂得更严重的慰问?言辞,来反复地提醒他,福灵安病故的事实。

但他也清楚,这一?天早晚要到?来,他总得去面?对?皇帝的言论。这是皇帝为了安抚臣属的心?而不得不践行的事业。真的落到?傅恒的头上时,他才深刻体会到?,这在?实质上到?底有多?么折磨人。

他先得面?对?纯懿,告诉她,他们的长子?福灵安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福灵安病故在?任上。病情急转直下,因此事先都没有能来得及向朝廷透风。”

傅恒的话音刚落,外面?就有小厮隔着墙壁禀报:“主子?,明瑞少爷寄来家书。”

纯懿的面?色一?片僵白,她觉得自己可?能距离晕眩过?去也不远了。

即使是在?这样?精神脆弱的关头,她仍然迅速地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将与明瑞相关的事情从记忆里迅速调取出来:“明瑞如今担任云贵总督。他寄信给你,大概是要澄明关于福灵安的事情,其中的来龙去脉、始末原因。”

她扶着桌子?勉强地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她觉得自己的体温正在?渐渐升高,她的面?庞变得通红,她的呼吸也开?始显出急促与断歇。在?她过?去的这些年里,最焦虑的时刻也没有到?要出现这种状况的程度。

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背,青筋都明显地掩藏在?皮肤底下。

“傅恒——”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干涸到?至于发痛,她竟然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她将此视作?是一?种生理上的紊乱表征,这更是进一?步地放大了她脑海中回荡着的恐惧和无力。

“傅恒。”纯懿看向同样?陷于痛苦的丈夫,后者此刻已经泪流满面?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

在?纯懿的印象里,傅恒很少因为变故打击而到?要流泪的程度——

她记忆里最清晰的那一?次,就是孝贤皇后的丧仪过?后,纯懿因伤心?过?度而小产,那时她刚刚清醒过?来,意识到?腹中的孩子?追随着孝贤皇后去了。

她在?那段时间里情绪波动一?直很大,于是她禁不住泪崩。

而傅恒则将她揽抱在?怀里,将她搂得很紧。他的脸就压在?纯懿的肩膀上,她知道他也在?流泪,因为她肩上的衣料全都湿透了。

此刻,她声音沙哑地告诉傅恒:“这对?于我们来说,与灵儿道别,应当?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吧。心?如刀绞,可?这把?刀,眼看着是钝刀。一?记又一?记,不知道要将你我折磨到?何年何月。”

是啊。对?于福灵安的死,纯懿与傅恒并不是在?眼下互相抱头痛哭一?阵就能挣扎着试图走出来的情况。

他们还得去面?对?亲族友人真情实意的慰问?与关心?。

他们还得亲手替福灵安置办丧事。

福灵安的灵柩将要从云贵地区运回京城,当?盛放着他们孩子?遗体的棺材终于送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就要直面?这样?一?具承载着无可?挽回的悲剧的实质载体。傅恒与纯懿日后将要合葬的家族墓地,最先长眠于静寂中的人,却?是他们的儿子?。

皇帝会许以福灵安以厚重的身后尊荣。可?生者心?中的疼痛也要随着那些尊荣一?道长久地延续下去。

纯懿甚至还想到?了玉易城。后者还是一?个那么年轻的女郎。她不知道玉易城的往后余生要怎样?去度过?。

玉易城是爱新?觉罗家的多?罗格格,这样?的爵位压在?她的身上,过?去带给她的可?能是荣耀,但往后却?只会是掣肘与禁锢。

皇帝在?民间推崇女子?守奉女德女诫,在?多?地都树起一?块块的贞节牌坊,以表彰那些夫死后终不再嫁的可?怜女子?。这足以表明皇帝的态度。

玉易城作?为爱新?觉罗家有爵位在?身的女子?,怎么能不奉行这严苛而压抑人性的礼教规矩呢。

“额娘那边,我看着情况挑一?个合适的时候说与她听吧。”纯懿提起了傅恒的额娘伊尔根觉罗氏,“早晚消息都要在?京城流传开?的。与其让她毫无防备地从别处道听途说,不如就让我坦率而审慎地对?她说清楚。”

“纯懿,你就别再操心?这些相关的事情了。”傅恒不忍心?让纯懿被这些事情围绕得没有喘息的余地,“我都会安排好的,其中很多?细节,都得等皇上那边的旨意下来再去奉行操办。额娘那边我会去与她说明情况的。纯懿你就着重安抚好玉易城还有意晚、意琅她们几个孩子?的情绪吧。”

“嗯。”纯懿伸手抚上傅恒的后背,在?这样?的时刻,他们只有彼此可?以作?为依靠,傅恒不想让她浸在?这摊子?事情里,可?纯懿又何尝不是这样?体谅傅恒呢。她无言的举动透露了她内心?的担忧与牵挂。

“我没事。”傅恒扶住了纯懿的肩膀,他从来都是这样?顶梁柱的角色,这一?次他也仍然不会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