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云贵

纯懿对?意晚的不舍,傅恒又哪里看?不出来呢。

不过孩子终究是要如同离巢的鸟儿那样去?过自己的生?活的。

当?傅恒亲自将永瑆与意晚送到大学士府邸的正门外,他转身折返回后院。

他看?到纯懿独自坐在?廊檐下,面朝着?空落落的庭院。

“一转眼孩子们都长大了。”纯懿的眼角眉梢都是陷落于回忆的感?伤情绪,“从?前我还?没有?这样明显的感?受。无论是福灵安还?是福隆安,他们成婚娶妻的时?候,我都不觉得有?严重的心境起伏。可真的要我亲手把意晚送出门去?,我却终于不舍得了。”

傅恒揽住纯懿的肩膀,让她能?把额头靠在?他的身上。

“我也觉得不舍,又觉得心疼。意晚小时?候的模样还?在?我的眼前。她那时?候小小的,嫩嫩的,很是讨人喜欢,她总要迈着?小短腿扶着?门框软软地唤我阿玛,要我抱她起来。”

“从?前院子里这棵桂花树下还?摆放着?一张石桌。后来意晚三岁那年?,不小心在?那边上磕伤了额头,肿起了好大一个包。我们还?未觉察到的时?候,她一点儿都没有?哭。后来你抱着?她安慰心疼她,她就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怎么哄都哄不好。”

宅邸里每一处的园景都注满了回忆,傅恒与纯懿的每一个孩子——甚至包括福长安,都在?这座大学士宅邸里留下过小小的莽撞的身影。

如今孩子们大多长大了,唯有?意琅还?是小姑娘的年?纪,留在?纯懿与傅恒的身边。

纯懿待在?宅邸里的时?日比傅恒要多上几倍,她整日里看?着?这些物是人非的花草树木、陈设摆件,也觉得自己逐渐要随着?这座大宅子一道老去?,最终枯萎在?这片年?华里。

“明明在?我的印象里,意晚还?是小孩子。怎么想得到,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忽然有?一天,意晚自己都已经嫁作人妇,将要成为小婴孩的额娘了。”

“可我也没有?太伤心。我只是有?一点儿遗憾,遗憾孩子们的婚事?大多就这么由皇上糊里糊涂地凑去?做婚配。他仅仅在?乎的是家世与年?纪是否般配,而不去?考虑别的方?面。我却不想让我的孩子这么盲婚哑嫁。”

纯懿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孝贤皇后,后者是她与傅恒之间?的牵红线者。

“皇上待咱们的孩子,已经是格外优容了。”傅恒站在?另一个角度上,替皇帝回护了两句,“福灵安的婚事?不是皇上做主的,你与美霖结下儿女亲家,后来请太后娘娘做主赐婚。福隆安与和嘉公主的赐婚圣旨,我倒是说不出话来,这确实是皇上自己做的主张。但意晚——”

“如果意晚一定要嫁入爱新觉罗家,至少,皇帝挑选的是舒妃娘娘的养子。”

傅恒的最后一句话,让纯懿在?面容上浮现出麻木而镇静的表情。

“是啊,你说得对?。想当?初我年?轻未嫁的时?候,叶赫那拉家已经在?朝中无人可以倚仗了,即使是这样,皇家还?是没有?放过叶赫那拉氏这个姓氏下的格格们。我们六个姊妹,除我之外,另外五个都嫁给了姓爱新觉罗的丈夫。”

“如今富察家风头如此之盛,更是不必说意晚与意琅的婚事?要归属于哪家。”

纯懿说这话的时?候,她既痛恨这种与家族权势伴生?着?而来的对?于族中女子的约束剥削,又不得不妥协于这一约定俗成的政治手段。

权利伴随着?义?务,意晚和意琅自出生?起就享受着?旁人难以想象的豪奢生?活,于是她们也逃不开多年?后等候在?她们人生?路上的既定婚姻。

“我曾不止一次说过,这辈子能?与你结为夫妇,是我最大的运气。傅恒,可能?是我太贪心了,在?春风得意的日子里,我的欲望也无限制地膨胀起来。”

“我想要让我的孩子们也过着?和我一样的生?活。而对?于两个女孩,她们与她们的兄弟不一样。她们的兄弟都能?倚仗家族的势力自己去?挣得生?活的底气与资本。可她们无论怎样优秀,到头来却只能?仰赖各自的丈夫。”

“这个时?代的女孩子们,过得都不容易。所嫁非人的成本太高了。”

“我所力所能?及的,除了让我的女儿们养成独立而坚强的人格之外,就只能?好好教化我的儿子们,让他们在?他们的生?命里不要辜负了好姑娘。”

*

乾隆三十二年?,纯懿似乎已经走出了那拉皇后去?世的阴云。

傅恒如今画像居于紫光阁首位,所以他总是很忙碌。整日到头,纯懿也不一定能?见上他一面。

每每都是在?深夜里,她于半睡半醒间?感?受到身侧的床榻凹下去?一块儿,那是傅恒蹑手蹑脚地更衣过来躺倒在?床上,不欲惊扰她的睡眠。

这时?候纯懿就会在?睡梦中被一种安心而宁静的情绪笼罩住。她从?来不会转过身去?告诉傅恒,自己其实还?醒着?。那样的话,傅恒反而要内疚,觉得是他的动静依然太大,以至于吵醒了纯懿。

他们保持着?这种默契。

傅恒白日里更是都在?朝廷军机处,缅甸与大清交界地的战事?自乾隆三十年?就伊始发作,围绕着?那条边境线上的边陲村庄的归属问题,拉锯战来来回回许多轮次。

朝廷置换上去?的云贵总督更像是落入了诅咒,不仅做不长久,且都无有?善终。

最近的一任差职由汉军旗正白旗出身的杨应琚担纲,却因战败且虚报战功而被朝廷问责召回,最终据说是被逼着?自尽,勉强保全了身后的名?声。

杨应琚虚报战功的过错实在?也是迫于无奈,对?缅甸的战事?,皇帝已经听了太多不利的讯报,也为此斩了作战不利的将帅——杨应琚的面前只有?打胜仗这一条路可以走。

“明瑞堂兄自二月以兵部尚书兼云贵总督的职务动身前往缅甸以来,已是捷报频传。”福灵安与纯懿说起富察·明瑞的实绩时?,他的眼睛里都盈满了青年?人那种饱含希冀与憧憬的光,“阿玛说,皇上有?意升擢明瑞堂兄为一等公爵。”

年?轻人都怀着?为大清建功立业的远大抱负,他们那些目光短浅的额娘与福晋们就只能?在?遥远而安定的家宅中整日为他们担惊受怕、请求神明上苍庇佑。

当?然了,所谓的“目光短浅”,也不过是纯懿自己站在?福灵安的额娘与傅恒的福晋的身份上用以自嘲而已。

国事?面前,自然不能?以小家为重。

福灵安建立功勋的机遇已经摆在?他的面前了。

皇帝授予他正白旗满洲副都统的职位,令其出任云南永北镇总兵。他是镇守该地边陲的最高军事?长官,他自然对?他皇帝姑父的安排感?恩戴德。明明朝廷命他四月份才需要动身,他却在?三月份就提前请旨出发,言称要提前熟悉当?地民风及地理地势。

“咱们的儿子翅膀硬了,急着?要飞出巢穴不再回来了。”

纯懿不想显得像个控制欲极强的老母亲,于是她只将福灵安送出了大学士府邸,而没有?亲自送他到城门外与他的部下会合。

而傅恒也没有?为福灵安送行。他不知道怎样去?叮嘱即将远征的儿子。他决定让年?轻的孩子自己去?消化那些远行前的兴奋与不知所措。

“如此去?历练一趟也好。明瑞就是最好的例证。从?前他还?在?学堂念书的时?候,白脸细肉,哪里看?得出日后竟是能?镇守整个云贵地区的大总督呢。福灵安也对?自己有?要求,如此才好,不算是辱没了富察家的世代承袭,也不算是白白食用了国库颁下的俸禄。”

*

乾隆三十二年?的六月,富察·明瑞率主力部众自永昌、腾越行军,目的地进向木邦、宛顶,沿途剿灭当?地缅匪,平定叛乱。战事?最持久而吃紧的时?候,他连续数个日夜都未有?合眼安眠的空隙。

这夜他又是在?营帐中挑灯察看?兵事?部署。入夏后的云贵,气候闷热异常,他身上所穿着?的衣物已是有?数日未能?更替成干净清爽的棉布里衣,灰扑扑的外袍上不知道裹挟带了多少的沙尘与黄土,浸透了汗水更是显得越发沉重沾黏。

他原以为这个时?间?点不会再有?人来他的营帐内与他议事?,因此当?按察使杨重英经由门前站岗的士兵通报后入内时?,明瑞还?以为是战局突生?变数,以至于他抬头看?向杨重英的表情都格外严峻而郑重。

杨重英是上一任云贵总督杨应琚的独子。在?杨应琚被迫自尽之前,杨重英就已经在?行伍中摸爬滚打着?拼了一身真功夫、真才学,屡屡立下战功。其父遭难后,杨重英就成了明瑞手底下的将领,他仍然是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带兵打仗,没有?辱没其父秉持颂扬的家风。

杨重英见明瑞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他还?以为对?方?已经听闻了消息,于是上来就是直截了当?的一句劝慰:“大人,还?望您能?节哀。”

“什么节哀?”明瑞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杨重英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明瑞并没有?收到消息。

他只好单膝跪下,将手上的简报递到明瑞桌案上拜放着?的沙盘边上。

“您的族弟,福灵安大人于三日前卒于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