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一年的夏天,纯懿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悲喜同在一座城内发生。
多子?多福的皇贵妃于五月间诞下十七皇子?永璘。
而短短一个月后,那拉皇后的娘家辉发那拉氏由满洲正黄旗降至满洲镶蓝旗。
这便是将乾隆十三年的那份为辉发那拉氏抬旗的旨意给废去了,皇后的娘家被拨回?原旗。连同她家族中荫蒙提携的两个世管佐领的位置一并?撤去,皇后的侄儿讷苏肯降为三等?侍卫。
“我不知道这样?的祸事是否有一天也会落到咱们的头上。”
纯懿将这种?那拉皇后与皇帝之间的拉锯战看得心惊肉跳。她如今甚少往紫禁城去走动,因?此缺失了和舒妃说话谈心的机会。所幸傅恒终于结束在西北的临时差职回?京,她能把这些日子?以来积累的寒颤都说给他听。
傅恒从来都不是那种?把如今所得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人。
他和纯懿一样?,始终怀着谨慎的意识,明白祸起萧墙,也懂得韬光养晦。
“这些年,我是真的动过激流勇退的心思。”
傅恒这样?的人,竟然也会说出这般言论,可见?他也是在朝廷中倍感心力交瘁,数度萌生退意。
“若非是边境乱事不断,朝廷正是要用人的时候。否则,我还真想干脆递折子?退了,与你一道隐居在山野乡村之间。”
“皇上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你走。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他待你终究还是不同的。连我都一并?享用了这份偏爱与庇护,所以我做出的几桩出格事情,也从来没有被放在明面上追究过。”
纯懿看得清楚,总算也能对皇帝做出客观而不带私人偏见?的评价。
“皇上此人,最看重?颜面。”傅恒算是对皇帝了解得很透彻,“当年他误判李氏与福长安的身世来历,又因?他起初过于自?信,大张旗鼓将李氏庇护在圆明园,因?此真相大白后他一度被悬置在尴尬的位置上,下不来台面。”
“纯懿你当时没有再?追究,更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明面上问皇帝讨要一个说法,直接认下了福长安,也容下了李氏,算是给皇上递了台阶下来。他虽然好?面子?,不肯嘴上认错,但我知道,他心里对你还是有些歉疚的。”
“你在紫禁城里来来往往都成习惯了,太后疼爱你,你又与舒妃娘娘是堂姐妹。再?加上你与那拉皇后也算是这些年都说得上话,她到了这样?的地步,你有恻隐之心去探望她,这都是人之常情。皇上再?如何?不近人情,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来责罚你。”
纯懿只是摇头:“往后我还是要收敛性子?了。见?了那拉皇后的遭遇,我便知道,皇上一旦在气头上,怎样?的旧情面都不会好?使。纵然是那拉皇后一意孤行,不愿意低头服软,可皇上又何?必这般磋磨她。”
“我听闻,那拉皇后这些日子?身体每况愈下,太后娘娘说,那拉皇后瘦削得犹如皮包骨。这样?下去,我都能预见?到是怎样?的结局收尾了。”
“皇上如今听不进去与那拉皇后相关的任何?话。”傅恒在御前行走,自?然对这些事情都是一清二?楚,“满洲正黄旗佐领前几日还递折子?上去,为的就是辉发那拉氏拨回?原旗的事情——他刻意避开了为那拉皇后请托说话的方面,可还是受到好?大一顿训斥。”
“正黄旗佐领恐怕是忘记了去年刑部侍郎阿永阿因?劝谏不可废后而被皇上一纸敕令贬去了伊犁。皇上却要让所有人都把这通教训记到脑子?里去。”
“这么一通当廷怒斥,震慑的效果是厉害得很。眼看着如今朝廷里,为皇后上书进言的大臣愈来愈少,连那番中宫正位不得动摇,恐伤及国本的言论都搬出来用过许多次了,皇上始终没有松口。皇后娘娘只怕是真的再?难起复了。”
纯懿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可皇上到底没有轻易说出废后二?字。”
“不废而废,情分都已经殆尽了,剩下的不过只是名分而已。”傅恒说这话的时候,连纯懿都听出了几分凉薄的意味。
她忍不住“恨屋及乌”,真情实感地呛了傅恒一句:“那索性连这名分都不要,也算是顺遂了那拉皇后的心愿。”
傅恒被她的情绪误伤,无奈地耸耸肩:“没有办法的。皇上无论如何?都只看重?他自?己?。当时南巡途中那拉皇后断发,他怒不可遏命福隆安遣送皇后回?京之后,还对着我们几个近臣推心置腹地说,皇后平日恨他必深。”
“这样?的话都说出口了,他又怎么会愿意成全?皇后娘娘的要求。怪只怪这是一摊死局,没有正确的解答。从那拉皇后动了皈依佛门的念头开始,他们就走上这条不归路了。”
纯懿叹了一口气,她觉得头疼。
傅恒从她皱眉以及抬手扶额的动作里,就颇有默契地感知到了她此刻头脑的疼痛与沉重?。他起身走到她身后去,微凉的手指按上了她的额头与颈后,他是习武之人,手劲收放自?如,替纯懿按上穴位,能让她好?受许多——
这些年但凡是傅恒在纯懿身边,只要后者年轻时积累下的头疼或是失眠症发作,他都能这样?得心应手地替她缓解不适的症状。
“我一直都不觉得自?己?在慢慢老去,可每当我这身子?骨不舒服的时候,我又不得不对自?己?坦诚相见?,承认年华已逝,对我没有半分优容与怜悯。”
纯懿的手指自?然地搭在傅恒的小臂上,她整个人放松地向后靠去,因?她坐姿端正,因?此脑袋的位置比椅背要高,正好?能抵在傅恒的常服上。
他的腰腹依然结实而充满力道,能为纯懿提供倚靠分量的支点。他们相伴数十载,年岁的更迭不仅让他们都慢慢衰老,也让他们形成了一举一动都彼此适然相合的默契。这是好?的一面,同时也是纯懿觉得自?己?最幸运的一面。
“美清这些年陆陆续续和我说过一些事情——”
纯懿破天荒地直接唤了舒妃的闺名。
“她一直都在紫禁城里,安安分分地置身事外?,看得多,听得多,唯独说得少、做得少。像她这样?,自?然而然是能够发现许多旁人觉察不到的内情。”
“美清与我透露过,皇帝当年并?非是不想册立继后——他故意在人前做出了那么一副再?三推拒、怀念元妻的模样?,连同在太后跟前都故作姿态,把她老人家都给骗了过去。”
“当时的娴贵妃辉发那拉氏的确是六宫中唯一合适的继后人选。我们都以为是太后娘娘提拔娴贵妃,要让她坐中宫皇后的位置,可实际上,皇帝对娴贵妃也是格外?有情、格外?怜惜。”
“许多内情,你我都接触不到。可美清这几年因?那拉皇后放权,故而得要佐助愉妃,和庆妃一道接手打理六宫事务。”
“她接触到了一些从前的宫务记载,她说看到《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上有一处写到,早在乾隆十三年三月,养心殿西耳房的陈设就被整体挪去了东耳房。而东耳房又一贯是皇后留宿时所用的寝殿——”
“结合当年差不多的时候,讷苏肯被提携为三等?侍卫及乾清门行走,恐怕皇帝在册立继后这件事情,不仅仅没有心不甘情不愿,反而是事事应承积极,正合他的心意。”
“可怜讷苏肯,时隔二?十年,如今他又回?到了三等?侍卫的位置上。”
傅恒以前不会对这种?事情发表评论,他一向只是做纯懿的倾听者。
但他此次破天荒地开口了:“我只知道,姐姐不会在意自?己?的身后事。无论皇上是否对她念念不忘,或者是否在她去世后急于以旁的女人来取代?她的位置,我都明白,姐姐从来不计较这些事情。皇上若是懂孝贤皇后的心,他就不会自?欺欺人,演着一场戏给天下人看,坐实自?己?痴情皇帝的名声。”
纯懿与傅恒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有像这样?一本正经地怀念过孝贤皇后了。
孝贤皇后是他们两人相识的契机,若不是孝贤皇后在其中串连姻缘,他们恐怕都不会与对方步入婚姻,更不要说度过这漫长而美满的二?十多年时光了。
这却也是他们甚少主?动提起孝贤皇后的原因?。
那像是一道从未愈合故而不可触碰的伤疤,一动就要裂开再?作痛流血。最好?的做法就是将它搁置起来,然后敬而远之。
两人于是又都默契地沉默了一阵子?。
“我希望那拉皇后能好?好?地活下去。”纯懿用这一句朴素的心愿结束了沉寂的时间,“她同样?是一个很美好?的人。在我最初离开叶赫那拉家的时候,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的后宫娘娘里,孝贤皇后是一位,慧贤皇贵妃是一位,那拉皇后则是另一位。”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还是我怀着福隆安的时候,我在紫禁城里第一次与那拉皇后说话——她那时还是娴贵妃,她那是便是惊鸿一瞥的清越美人。我不知该不该说,我有的时候都觉得,很多事情就是冥冥之中注定好?了的——”
“第一次与那拉皇后说话时我怀着福隆安。谁又能想到多年后,福隆安却是那个亲自?遣送那拉皇后由江南返回?紫禁城的人。像是一个轮回?。”
“那拉皇后值得更长更圆满的日子?,我真心希望她能安乐地活下去。”
*
乾隆三十一年七月,皇后那拉氏崩。
当时皇帝还携群臣于木兰秋狝。
纯懿的愿景终究还是落空了。
和嘉公主?还能因?自?己?公主?的身份往紫禁城里去致意。她只去了半天便回?来了。
回?来之后,和嘉公主?告诉纯懿:“皇额娘过身前,她身边只被允准留有两名宫女伺候,似是比及末位答应的规制。然丧仪虽然没能依照皇后的祖制规模去办,但对外?声称终究还是有皇贵妃级别的体面周全?。可我见?着——”
和嘉公主?迟疑了一下,像是难以启齿。
“我听说了,只有十二?皇子?与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守在皇后娘娘的灵前穿孝。往后,皇后娘娘也不会葬入裕陵,而是要与纯惠皇贵妃同享陵寝。不过,体面不体面的,都是身后事了。”纯懿眯起眼睛,她觉得心口处淤塞得很。她将和嘉公主?说不出口的话全?部都说出来了,也算是免得孩子?为难。
都到了这个时候,她为那拉皇后伤心,还能分神顾及和嘉公主?的状况:“和嘉公主?,你也要保重?身体,我听你的咳疾这几日似乎又重?了。你也少见?风。若是觉得身子?乏累,便不必每日到大学士府邸来同我请安。”
纯懿还担心和嘉公主?怕她是虚情假意,于是又补上一句:“我说这话不是故意客气,而是真心诚意。纯惠皇贵妃当年去的时候,我答应过她,往后会将你视作是亲生女儿那般。所以,不要与我客气,也不要硬撑着。要顾全?自?己?。”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