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年三月,皇帝仍在南巡途中,其听闻从伊犁至雅尔的兵马军饷转移一事?办得妥当,故而?追加一道嘉奖圣旨,授予绰克托、伍岱、讷苏肯等官员。
纯懿知道讷苏肯,他是那拉皇后的侄儿。
福隆安以为那拉皇后的事?情?可能就要翻篇了。
毕竟皇帝借讷苏肯所办的差事特意奖赏他,这本身也对外释放了一种政治讯号。
那拉皇后还没有彻底陷入难以起复的境地里,她的娘家人仍然可以凭借她的身份而?在皇帝那里得到特殊优待,所以只要她愿意回心转意,那么还有机会和皇帝重修于好。
纯懿却不这么想。
“皇上?又能有多少耐心呢。要他主动给皇后娘娘一个台阶下,对他而?言已经算是把底线放到了最?低。倘若如此都无法换来皇后娘娘的服软与妥协,那么皇上?的怒气只会愈演愈烈,到时候降下的惩罚也只会更严重。”
纯懿是实实在在地与被遣送回宫的那拉皇后敞开心扉聊过的,她知道那拉皇后有决绝的意志。后者连十二皇子都不顾及,哪里还会因为娘家的侄儿再对皇上?曲意逢迎呢。
“所有的功名利禄还是要靠自己实打?实去挣来。仰赖家族荫蒙,依靠同族里出过的中宫皇后与高位宠妃,终究还是易得者易逝,全部都如镜花水月,一点儿都不牢靠。”
纯懿端坐在太师椅上?,她这话不仅仅是在说讷苏肯与辉发那拉氏,她更加是说给左侧下首毕恭毕敬陪坐的福隆安听的。
她直接点明了自己的态度。
“你也是一样,珊林。孝贤皇后在皇上?心目中的情?分,我不敢打包票说那能辅助你们兄弟几个走得有多么远。所谓爱屋及乌,当一个人的才德与自己的实力?并不般配的时候,久而?久之只会空耗感情?分,甚至最后招致厌烦。”
“你们兄弟四人,因着你们阿玛、富察家还有孝贤皇后的缘故,你们的起点放在同龄人当中都是绝无仅有的显眼出挑。”
“额娘不是要你们事事?争先,逼着你们几个一定做得多么优秀,只是希望你们不要轻易陷入骄傲自大的陷阱里去,始终都是有多少力?,就做多少事?,为着大清,为着社稷,为着百姓,做踏实勤恳的官员。”
福隆安起身,单膝跪在地上,一本正经地领受了纯懿的教?诫。
----------------
纯懿对那拉皇后的设想,可谓是一语成谶。
四月,御驾回京,皇帝直接携宠妃前往圆明园长住。
五月里,和嘉公主于京城四公主府诞下次子丰绅果尔敏。
同月,令贵妃晋位皇贵妃。
那拉皇后却像是从后宫嫔妃当中忽然销声匿迹了。
纯懿去圆明园给太后娘娘请安,至少太后还愿意和纯懿说说关于那拉皇后的事?情?,但也是一副即将要讳莫如深的模样。
“皇帝耳目清明,他对朝局动向一贯把握得很?严紧。他知道皇后给你递过一封信,也知道皇后被遣送回紫禁城后,你曾进过翊坤宫与她交谈过很?久的时间。”
太后劝纯懿不要再和那拉皇后扯上深切的关系。
“她就像一棵即将要倒下的树木,别再站在她旁边,轰然倒塌的时候,或许还要压死几个人呢。”
“太后娘娘,妾身知道您是为了妾身好。可皇后娘娘如此,妾身怎能不动恻隐之心呢。”
“依稀还记得,皇后娘娘从前就是清越而?高华的姿态。只是后来她成为了继后,逐渐浸润到了人间烟火里面去。可能宫里宫外许多人都忘记了,皇后娘娘还是娴贵妃的时候,她是如何的模样。”
“皇后娘娘如今,反而?像是回到从前。妾身当时入宫探望她,见她气色不错,仿佛整个人又被注入了年轻时候的活力,一下子又生龙活虎起来了。”
太后却对纯懿诚恳说的话不屑一顾。
“生龙活虎?那你真该再去看看那拉氏如今是什么模样。”太后直接用姓氏来称呼皇后,好像是笃定皇后的尊位即将从那个女人的脑袋上?被剥夺走。
“她始终铁了心肠,不愿意往皇帝递过去的台阶走下来。于是皇帝痛恨她,又对着许多人说,皇后才是真正恨极了他,于是弄出那一番断发的祸端。”
“哀家也搞不懂,究竟是谁恨谁更多一些。可要哀家说,皇后都已然看破红尘了,又哪里会放不下皇帝这么一个人呢。”
“然而皇帝最?是痛恨她,于是皇后待在紫禁城里,也得不到她梦寐以求的清净生活。人与事?都变着法地磋磨她。”
“听紫禁城里来的奴才回话说,皇后如今一日日地清减消瘦下去,整个人都把这些年养起的珠圆玉润给香消玉减了,只剩得一副皮包骨——”
太后心有慈悲,她也不忍心说这些话。
“是伺候的人照顾不得力?么?”纯懿没有在紫禁城里生活过,因此无论她怎样聪慧又妥帖,她都难以想象紫禁城里那些不成文的规矩与习惯。她问出了一个落在太后耳朵里尤其单纯的问题。
太后摇头:“落在实处及明面上的事?情?,没有皇帝正儿八经的授意,底下伺候的奴才还不至于做得那么明显。可是紫禁城里想要打?压一个人的意志,往往是不需要做出这种留下把柄的实事?的。”
“就是恶意,无数的恶意凝聚在一起,就能达到可怕的效果。皇后待在她的翊坤宫里面,她还是皇后,但所有的事?情?都跟以往那些年不一样了。”
“她能感觉到,所有人还是对她恭恭敬敬,可他们看她的目光变了,带着怜悯,带着躲闪,仿佛她即将大难临头。所有人都避着她。嫔妃不再去她那里早晚请安,她也不能再如习惯的那样惯例召见内务府与后宫各司处的主管内监。”
“当十数年来习以为常的事?情?被打破,人会陷入一种可怕的空洞感中去。哪怕是那拉皇后这样的聪明人,这样斩断凡愁的人,大概都逃不脱这种致命的循环。”
太后最后轻轻放下话音:“皇后这样都受不住了。更何况,皇帝现在还没有出手做任何的事?情?呢。”
又是恶意。太后又一次提及了后宫里涌动澎湃的恶意。这股力量没有任何的实形与规律,任何有手腕的人或许都能尝试去操纵它,引导它。它能打破很多具有实体的规矩与约束,从而达到意想不到的后果。
当初舒妃的十皇子不幸夭折的时候,太后规劝纯懿不要试图去找出一个所谓的幕后黑手。因为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一个实体者。
众人之恶由许许多多个微小的部分组合起来,如同雪花积成雪球,最?后能形成一股恶意的洪流,去打击得让人心理崩溃,去伤毁无辜的生命归于轮回。
紫禁城就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又无需血债血偿的处所。
纯懿在积累了这么多的认知与经验之后,她只想把那里称作是修罗场。
“皇上?动过废后的念头吗?”纯懿最后对着太后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她想法背后用以支撑的线索和证据也很?简单,皇后受困于翊坤宫不得出,又受到打压和磋磨。但与此同时,皇帝又提拔了令贵妃的身份,将她册封为皇贵妃。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同样明确的讯号。
当今这位皇上?,虽然在他的任上册封了相当多数目的皇贵妃,若是不算上?那拉皇后在内,足足有四位,可她们中的两位都是在贵妃的位份上病入膏肓,皇帝意欲给她们冲喜,才册封为皇贵妃,其中就是慧贤皇贵妃与纯惠皇贵妃。而?另外两位则是死后追封,分别是哲悯皇贵妃与淑嘉皇贵妃。
唯一的例外也就是当今的那拉皇后。在她由娴贵妃到继后的位份超拔过程里,她也经历过被册封为皇贵妃的这一环节。
若是拿如今这位身体康泰又育子数颇多的令皇贵妃而?言,处在那拉皇后地位不稳的背景下,她要被比作哪一类合适,那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纯懿相信抱有和她同样猜想的人,于京城中恐怕不在少数。
太后直说:“令妃做不了皇后。她在皇帝心目中,远远没有到达那样的地位。”
纯懿抬头看向太后。后者没有正面回答皇帝是否动过废后的念头,她只说令妃不能坐上?皇后的位置。
太后的态度让纯懿忽然觉得生出了许多的不确定性。
她猜想,太后话里暗含的意思是,皇帝已经有废后的想法了,只不过放眼后宫,他暂时没有找到取代那拉皇后位置的人。
“倘若令妃是满洲上三旗出身——”太后也不喜欢做假设,因此没有将自己的话说完。
“倘若令妃娘娘是满洲上三旗出身——”纯懿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补全了太后没有说完的话,“她不可能诞育那么多的孩子,也难以将他们健康地抚养长大。”
太后没有训斥纯懿的出格言辞,她把纯懿当成嫡亲的女儿那样对待,她又哪里看不出眼前这位已至中年的傅恒嫡福晋心里,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纯懿是把舒妃的出身和遭遇拿来填进太后的假设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然对舒妃痛失十皇子的事?情?耿耿于怀。
太后的想法却和纯懿不一样。但她终究没有把自己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假设场景拿出来说给纯懿听。那样不体面,也不合适。
她当年见到纯懿之后,不是没有动过那样的念头。倘若——倘若当年永福没有死在那个时间段里,那么依照纯懿的年纪,她是必然要参加乾隆六年的那次选秀的。
太后当年亲自挑选了舒妃,为的是后者出身叶赫那拉氏,且性情柔和温婉、不爱惹是生非。
但如果当时纯懿也在其列,恐怕太后会不假思?索地挑选纯懿入宫。
叶赫那拉氏能出一位貌美而聪慧的格格,这简直与太后所要在后宫里扶持安排的人选不谋而?合。
倘若真是那样的话,或许这位入宫的叶赫那拉氏秀女,能必然凭借才貌而?获得皇帝的宠爱——纯懿与傅恒育有三子两女,那么子嗣多半也不成问题,有太后的庇护,外加这叶赫那拉氏秀女自己的头脑,护住这些孩子茁壮长大更加不是难事。那拉皇后如若被废,叶赫那拉氏出身的这个妃嫔就会是最理想的继后人选。
那么后宫如今就会是另一番局面。
假设里的事?情?总显得那么顺畅合心意,与真实世界里的满目疮痍截然不同。
太后何尝不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
一旦开局做出的选择变了,那么后面一系列的事?情?都会发生改变,其中又夹杂着无数的突发事?件与意外状况。
所以哪怕她当年挑选了纯懿入宫,最?后或许仍然会演变成一团狼藉的结局。
这都怨不了任何人、事?与物,皆在造化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机缘。
“中宫不可无主,否则后宫牵连着前朝,都将要有风起云涌。哀家懂得这个道理,皇帝更比哀家心知肚明。站在哀家的立场上,哀家必然是要保那拉皇后的位置不受动摇,可若是她自己存了解脱的意志,那哀家也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