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一年秋,纯懿再度诊出?身孕。
“你难得到我这儿来?一趟,倒是显得束手束脚。”
纯懿温声问?候玉浑黛,使丫鬟端上茶水及糕点?。
她与玉浑黛不拘着虚礼,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玉浑黛笑笑,端庄大方地坐在下首,并不气恼,浅浅扬笑回?应:“你这处是一等公爵府,哪是我们这些寻常百姓能够适意拜访的地方?”
“如何你也是粘篱先生?的女儿。先生?声名在外、受人敬仰,世族名门无论满汉,当年皆以延请先生?为座上宾而?骄傲。咱们小小一座宅邸,怎能轻易镇住你?”
“你也便说了?,这都是当年往事。阿玛离京游历多年,只怕是早已寻得世外桃源,要逍遥自在去?了?,哪里还记得我这么个女儿留居京郊呢?”玉浑黛自嘲地笑了?,“阿玛并不是甘愿为红尘俗事所缚的人。额娘辞世已久,本?家那边更是多年未有来?往,只怕如今还让他无法彻底隐逸而?去?的缘由,就是我了?罢。”
“他待你是好的。”
“或许吧……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今日来?,是与你郑重辞别的。”玉浑黛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件,“你我相交多年,你便是我在世上唯一的知己友人,所以这事我也不必瞒你。前些日子从西北送来?书信,是我从前的夫家寄出?的。那人——得了?疾疫,并未救治过来?,已去?了?。”
她顿了?顿,将那信件放在桌上。
纯懿坐在上首,和顺看着她的神情,并未发现不妥。或许玉浑黛早已放下了?,今日才能如此轻松地提起和离的前夫罢。
“原本?也是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了?。只是他临终前有所托付,所以我须得再去?一趟看看。到底当年也是相处久矣,即使是零落苟且的琐事一大堆,于情于理我却还是再想去?看看。过去?一趟,最多不过半年,我铁定就回?来?了?。”玉浑黛说到这里,弯眸浅笑着,整个人忽然生?动明媚起来?。
“小筑中并无什么值钱物?件,你若有心,便遣个人去?替我看护院中畜养的家禽同瓜果罢。”
她的视线落在纯懿微微隆起的腹部:“若是我脚程快些,还可赶上你生?产。若是赶不上,那些散养的鸡鸭就留给你补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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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上送了?帐簿过来?。纯懿素来?并不亲自费心思管这种琐事,一并都交由身边的管事嬷嬷打?理,何况如今她还怀着身孕。
不过,今年她倒是还存了?别的主?意,且按下了?账本?,便遣人去?唤了?玉易城过来?。
“姨母。”玉易城掀了?帘子缓步走?进来?,向纯懿行周全礼数。
管事嬷嬷就立在纯懿身侧,见家中女主?子侧目看过来?,便向前迈出?一步蹲身行礼:“福晋。”
“玉儿,这几日且随着冯嬷嬷学着看账簿罢。”纯懿淡淡地吩咐道,手掌按在桌案上搁着的一沓账本?上,手腕上戴着的玉镯子莹莹润润。
“既是格格,便早晚要学着些管家本?事。日后虽可托与旁人费心打?理,可到底你心里还得是明晰的。这几处庄子是记在我嫁妆里的,明细账也简单,对?你来?说应当是好上手的,且放开心去?试试罢。”
“是。”玉易城垂首称是。
“嬷嬷,玉格格劳烦你费心指点?。”纯懿又客客气气同冯嬷嬷交代了?一句。
“是。”
冯嬷嬷领了?差事便退出?去?了?。纯懿留下了?玉易城。
“愉郡王府递了?请安折子入京,你额娘已得允准来?贺皇后娘娘诞育十三皇子之喜。我得到的消息是,你额娘她已动身,一月之内将抵京城。”纯懿只看到小姑娘抿嘴微微扬了?一下嘴角,克制得很?,并不是十分欣喜的模样。
她默默叹了?口气,伸手拉着玉易城的手腕:“你们母女二人,多久未见了??”
“便是一两年而?已。”
纯懿拉她揽在怀里,抚了?抚玉易城柔软的额发,亲昵地拍拍她的后背,作安抚的样子:“我如你一般大的时候,哪里离开过家人那样远?”
这话说得倒是半真半假,她刻意用了?家人一词而?避用父母二字,还是由于她寂凉身世之苦。纯懿在玉易城这个年纪的时候,便是受着双亲去?世的痛楚,唯一可依靠的长辈就是伯母苏完瓜尔佳氏。
纯懿留玉易城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前边院子里说有女客来?访,这才放玉易城离开。
小姑娘出?了?纯懿的院子,往自己的住处去?时碰见了?福灵安与福隆安兄弟二人。
“表兄、表弟安康。”她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
虽说她与他们住在同一座宅子里,可是宅邸实在大得很?,且还因着福灵安、福隆安常在宫里念书的缘故,他们往日里见着面的机会并不多——更不要说为了?订下的婚约而?避嫌,纯懿有意无意总隔开玉易城与福灵安了?。
“玉格格安康。”
“表姐安康。”光论称谓,福隆安倒与玉易城更亲近些。
福隆安同玉易城问?好过后,便拍着脑袋嚷嚷道:“我还有阿玛布置的课业未温习,夜里阿玛散衙归来?许是要抽考,若是我答不出?可就完蛋了?。”
他便这般拙劣地寻了?借口开溜了?,走?的时候还不忘背着玉易城明目张胆地朝着福灵安挤眉弄眼,惹得后者满心无奈,只觉得自家弟弟性情实在是顽劣得很?。
“表兄课业已习完了?吗?”玉易城觉得脸上隐隐有些发烫——她并不习惯与福灵安单独相处。
福灵安温和地笑着,轻轻点?头,全然君子如玉的气度:“是。皇上已允准阿玛奏请,我不日便要启程往准噶尔奔赴战事,万事以此为重,如今并未有太多课业在身。”
他说完这些,自己也觉得似乎说得有些太多了?、太详细了?,他看着面前姑娘微红的脸色,也不禁心中微软,面上仍是撑着不显。
玉易城默默在心里嘟囔着,到底还是脸皮薄,微微垂头不再说话。
福灵安的拳头在身侧握了?又送,挣扎几下,继续说道:“听闻姨母即将入京,只是那时或许我已动身,劳烦格格替我向姨母告罪。”
“是。”玉易城微微屈膝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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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当真是这样说的?”纯懿收拾物?件的心思歇了?歇,指甲轻轻抚上耳坠子。
她嘴角微抿了?一下,略显轻松地向上扬起,一双明亮温静的眼睛也盛满笑意。
来?传话的嬷嬷见着自家福晋心情这样好,也忍不住放下心思陪着笑了?。
“大爷果真还是懵懂的孩子。哪里懂得顾全格格的心思。”
纯懿笑着摇头:“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倒是实在教?我刮目相看。原以为这孩子对?玉儿是不怎么上心的,我还为此烦恼许久,生?怕是我与姐姐强凑这两个孩子在一块儿,日后怕是不好呢。如今看来?,至少大爷是有好心思的。”
她又双手合十默默念了?念:“我可不说这丧气话,两个孩子都是我瞧着长起来?的,自然日后也要平平安安、安康和睦。”
嬷嬷附和着说了?许多吉祥话,便告退下去?办自己的差事去?,走?至前院时,恰遇着包衣出?身的赵氏媳妇。
赵氏媳妇是从前在福晋身边贴身伺候的使女,当年是随着福晋一道陪嫁过来?的,素有头脸。
她虽由福晋指了?亲事嫁出?去?了?,只是婆家还是富察氏的包衣,往日里也总能有机会到福晋跟前问?安。
“今儿福晋心情正好,若是要开口讨什么恩典,成功的概率倒是能高。”嬷嬷与赵氏媳妇私交不错,与她叮嘱道。
“是了?。”赵氏媳妇盈盈笑着道谢,便往里头走?去?了?。
院门口有使女通传赵氏媳妇入内请安,纯懿把手边的妆奁推开:“玲珑过来?了?。”
“玲珑给福晋请安。”
“怎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可是有什么喜事要说与我听?”
玲珑笑着接过使女手里的托盘碟子,亲手伺候纯懿:“哪里是奴才有喜事回?禀福晋,该是福晋有喜事才对?。方才桂嬷嬷出?去?时可与奴才说明了?,主?子今儿有喜事,连带着耳根子都格外软。”
“哪算什么正经喜事。”纯懿明白过来?玲珑说的是何事,“无非就是两个孩子相处得融洽,我看在眼里只觉得欣慰。”
玲珑是自小就跟在纯懿身边伺候的,纯懿用得惯,无论如何总比后头再挑出?来?伺候的使女要顺心意。她坐在梳妆台前,扶着额发由着玲珑给她按着额头穴位轻减压力。
屋室里静悄悄一片,难得的闲暇时光。
半晌,纯懿悠悠睁开眼,看着铜镜里的人影,许久,再开口说话时,语气里的喜悦散去?大半:“玲珑,我已年至三十了?。”
玲珑一愣,手里的动作未停,心思就陡然悬起——自家主?子从前可不说这种话。这是因着大爷与玉易城格格的亲事,而?觉得时光流逝了?吗?
“总觉得,当初咱们在纳兰府的日子还在眼前呢,可转眼间?,灵儿都要娶妻了?。”纯懿微微叹气,拍了?拍玲珑的手臂,示意她不必再为她按摩额头了?,“你与嬷嬷说的都对?,这本?是高兴的事情,可是到我这儿转了?一圈,难免总要生?出?许多愁绪——从前未出?阁时长辈就说我心思太多弯绕,总是要消磨心力,伤损自身。我早就下定决心要改了?,可是三十了?,也到底没有改掉。”
“主?子莫要说这些丧气话了?。”
“再过些时日就到伯母的忌日了?。今年四姐姐能回?来?一趟,也实属不易。原想着能姐妹几个聚在一块儿说说话也好,往三姐姐那儿寄去?的书信若是脚程快也该到了?,不知她能否抽出?空来?回?京城看看。”纯懿心平气和地说这些话,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话,可她自己明白心中波澜起伏。
她与嫡亲姐姐胜蕤已是多年未见,往来?书信也不似从前那般频繁,各自有了?许多的家务事要操持,想要寻回?从前作格格时候的自在,已是不可能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