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懿入宫去拜见那拉皇后。
“皇后娘娘金安。”
“福晋安好。”
那拉皇后扶着使女的手?腕缓缓落座于上首,深色蜀锦华裳氅衣绣着翩翩青鹤图纹,外罩猞狸毛水红色团花马褂。
晨起来请安的嫔妃刚刚散去,宫室里尚充盈着女子所用脂粉的清甜香气。
只是这六宫各处的暖风在她翊坤宫的殿室里相会交融,即使是再名贵珍稀的水粉脂黛,也难免落于俗套,平白混出一股腻味。
纯懿的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手?心微凉,手?下裙衫亦是触感冰凉。她抬眸看向那拉皇后,两人的座位只隔了十多步的距离,却给她感觉好像是遥遥银汉之远。
皇后——帝国万民的母亲——身上的威仪庄严自是已成一派气候。
使女轻手点起的烛火,在那拉皇后的身后慢慢亮起,它们随闯进殿内的冷风轻曳跳动。
这是皇后无声的背景,将她的身形投射在室内。纯懿敛眸微微收紧十指。
不过是抬眸垂眼的工夫,纯懿已结束了自己悄无声息的、对那拉皇后的无礼而冒犯的审视。脑中留下的印象与思绪又是什么呢?
“本宫已使人去抱福康安来。”
那拉皇后的嗓音都像是精心矫饰过似的。轻飘飘的语气,不见绵软,而透着万钧力气。语调比常人说话的语速要稍稍慢一些,若是不仔细琢磨,真的乍听不出有什么分别。
可就是这稍稍拖缓的一拍,却能够轻易拿捏住对话的节奏与分寸,玩味地操纵着听者的感官感受。
“谢皇后娘娘恩典。”纯懿起身行礼谢恩,举止皆是恭顺之意。
“不必向本宫谢恩。若是要谢,这也是皇太后予你的恩典。”那拉皇后戴着赤金累丝护甲的手?指轻轻垂搭在手边软枕上,温和慈善地开口说道,“福康安在紫禁城中万事安康,皇额娘亲自过问他的起居诸事,皇上亦是时常训导教?诫。”
“这般隆恩,也唯有你家福康安能专有了。自然还有舒妃,有舒妃这位嫡亲姨母在他身侧,你更可以放宽慈母牵挂之心。”
纯懿低眉顺眼地接话:“是。”
“嘉贵妃身体抱恙,须得静心安养。皇上念及旧事,欲为舒妃开解心结,故而特此开恩将永瑆指给舒妃抚养。如?此这般安排,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永瑆与福康安年龄相差不大,以后也能玩到一处去。”
纯懿谦逊言说:“妾身只盼着福康安莫要恣意任性,惹十一皇子厌憎。”
那拉皇后轻笑:“福康安尚未能看出性情呢,你这个亲额娘便这般贬损他,倒也是奇了。”
“妾身家中两小子都是定不住的性子,福康安是与他们同胞所出的手?足,秉性恐有一致之处。福灵安自幼便是他阿玛严加训诫教?导,如?今方能只些礼数进退,勉强可奉命侍读于御书房。然福隆安是次子,福康安出生前,他一直就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难免受了妾身许多宠溺放纵,使其天性未泯,行事轻狂任性,少有君子端方气度。”
纯懿作谦退之辞,落在那拉皇后的耳朵里,后者也知纯懿有意贬低自家儿子来逢迎她的心肠,却实在使她受用得很。
那拉皇后抚额只顾笑,未来得及开口,门口内监便通传福康安已至。
乳母抱着福康安跨过门槛走进来,先与那拉皇后请安行礼,又与纯懿请安行礼,这才把孩子递到纯懿面前,由她细细查看。
“婴孩真是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儿。”那拉皇后远远就看到乳母怀里那个灵动活泼的小孩子,见他脑袋转来转去,就是天生得一副讨人喜欢的机灵样儿。
她侍奉皇帝日久,自然也曾亲眼见过富察皇后的一双麟儿。
永琏幼时就是如今福康安这个模样,还?未满周岁就已经是强健非常,眼珠儿乌黑明亮,便可知其日后必是明锐智慧。
如?此血脉相连,她也难怪皇帝不掩其对福康安的偏爱。
纯懿并未表现出对儿子的亲近。她只就着乳母的手?点了点福康安的额头与脸颊,随后伸手?接过福康安抱在怀里哄了哄。
小孩子对她耳朵上戴的那对墨玉坠子很感兴趣,伸出胖乎乎的小肉手?抓了几下。
纯懿正好想要抱着福康安调整姿势,整个人稍微往后坐了坐,便是使得耳坠一阵摇晃。
小孩子见着坠子在他视线里晃来晃去,心有激烈好奇,抓的时候没有控制力度,他牢牢握住了坠子,可是又顺势扯了一下,生生拉扯到了纯懿耳垂上的口子,便引得她低低嘶了一声后立马偏头躲开。
那拉皇后见此变故,不由得轻呼一声,捂着胸口让乳母快快把福康安抱开。
“去传太医来看看,本宫瞧着可是见血了?”
纯懿手指轻轻捻住耳垂,快速地按压使得血珠止住,她收手看了一下指尖,稍微沾着一点血迹:“不必惊动太医了,娘娘,妾身无碍。”
--------------
那拉皇后临别时又允准纯懿去见舒妃。
舒妃如?今得了永瑆这个养子在身边,更添柔肠慈心,她热情地招待了纯懿。
“昔时吾只觉得自在日子离得那样远,以为只能在少时旧梦中重温了。可千回百转,已失之物仿佛又再复得,内心唯有万般感激神明赐福。”舒妃与纯懿同坐在廊下,亲手煮清茗,亦温粥一瓮。
永瑆在院子里畅快乱跑,深色宽袍是轻薄质地,在这样微凉的天气里,寻常人家的孩子倒还?不会穿得这样单薄。
乳母及侍婢跟在他身后,隔开一段距离不敢贸然上前拦他。
纯懿的视线落在永瑆的身上,不由得想起好多个月前这孩子还?是被乳母抱着跟在嘉贵妃身后,那时候他尚不会走路,却已是虎头虎脑生得聪明伶俐。
彼时纯懿就觉得这孩子生得好,只是念着是嘉贵妃的孩子,倒也并未有亲近之意。
可是造化弄人,如?今这孩子莫名成了舒妃的养子,倒与她一下子拉近了关系。
“嘉贵妃可还好?”纯懿抽出丝帕捏在手里,稍稍拨弄了几下上面垂坠的流苏,“吾听闻她久在病榻间盘桓,却不知究竟是什么疾病折磨着她。”
“吾亦没有心思去打听。宫里人都冷眼看着。而这个节骨眼儿上皇上金口玉言把永瑆交给我?来抚养,倒比起她的病事来更值得人深究。”舒妃清淡地说,“我?已决定要好好抚养永瑆,往日已逝之事再难挽回,眼前人更值得用心珍惜。”
“不是移情?”
“不是移情。”舒妃语气斩钉截铁。
“你如?今有能力护他周全。”
“幸得太后庇佑。”
“如?今你看开许多。”纯懿偏头看着舒妃,下结论。
舒妃轻笑几声,自是婉转动听:“不过是糊涂任性的年轻时光漫长了些而已。倘若我能再早几年明白这些道理?,是不是就能留住我的儿子?嗯?我?算是姐妹几个中,最晚熟的那个吧。”
“幺儿都是如此。”纯懿温柔地答复,“这是家中长辈与兄姊特意给幺儿留出的柔情,是亲族之爱。娘娘不要觉得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所以你要让你家幺儿福康安在太后身边长大吗?只怕太后会把这孩子宠得更加厉害。”舒妃弯着眉眼柔声细语,“就连皇上也待福康安极好。纵然从前他就对福灵安与福隆安好,可到底还?更多是君臣之间、远亲之间的关系。可如今我?偶尔见着皇上在太后处与福康安相处,恍惚间觉得像是寻常父子叔侄——并无威严刻板,更多细腻入微。”
纯懿执起湿帕子从炭炉上取了茶壶下来,斟倒两杯茶水,与舒妃分饮。
“当年他还?是宝亲王的时候,有太多眼光凝在他身上,有太多事情绊在他身上,叫他难以分心去做慈父。而他成为帝王,当年以阿玛的身份真心疼爱过的孩子,或是夭折,或是离心,或是长大——后来再添的这些孩子,他看着他们,却再难去寻回当年的那份真诚简朴。”纯懿是局外人,觉得自己看得明白。
“可福康安也有长大的一天。皇上不可能疼爱臣下的孩子甚于自己的皇子。”舒妃不解,“福康安在内廷,最多长到十多岁,就不可能再得到太后的庇护了。往后,他自幼长在紫禁城内,只会平白给人嫉恨防备的理?由。那时候,要怎么办呢?”
“他是富察家的孩子,不会永远长在温室中。军队才是青年时期他该去的地方。他会潜藏在最平凡的行伍中,学着同袍的模样,从底层拼杀历炼——任何华服之下的目光能够注意到这个无名氏之前,他就会用赫赫战功去为自己挣得说话的地位。”
纯懿的话虽声音轻缓,却充满力量,舒妃听着她的声音,仿佛也能看见那个在血泪中爬起来的穿盔甲的年轻人。
“在皇帝想要扮演慈父角色的时候,他就是最漂亮聪颖的孩子;在皇帝需要为国开疆扩土的将领的时候,他就是最勇猛忠诚的巴图鲁——这就是我的福康安要走的道路。”
听起来非常理想化的人生道路。舒妃默默地这样想着。可是福康安会高兴吗?
当他度过那一整个漫长孤寂的童年——没有阿玛,没有额娘,没有兄弟,没有姊妹——只有庞大的皇族宗室,姓爱新觉罗的人,他还?会感谢纯懿当年的安排吗?
而这样的显赫之路,只稍稍走偏一步,他要面临的,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的瞻岱,按照历史,他早在乾隆五年八月病故。本文中有所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