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昭樾与吴扎库氏的头七过后,纯懿出京往郊外去探访故友。
她特意挑了一个福灵安与福隆安休息在家、不必去御书房报到伴读的日子,带着两个孩子乘马车出行。
这样的日子很难得。对于在皇宫中念书的皇子及世家子弟而言,他们通常是没有几天休息日子的。
一年里如?此清闲的时候,大概两个手掌摊开放在一起就可以数得清清楚楚。
“额娘之?前就是在笙箫园养病的吗?”福隆安趴在马车里的软桌上,歪着脑袋问纯懿。
他的胞兄福灵安则端端正正坐在他对面,双手置于膝上,脊背很直,没有半点儿懒散之意。这不是刻意强作的姿态,而是几年如一日的好习惯使然。
“是啊。不过今日我们不去笙箫园,我们去桃花林探望额娘的故友。”
桃花林与傅恒名下的京郊别府笙箫园相隔不远。两处同在一座矮山之?上。
不过,桃花林是在半山腰洋洋洒洒、自成一派。
而别府则独踞山顶,尽享十里野趣风光。
纯懿过去两年在别府养病时,就偶尔会拄着?竹杖沿着山道往半山腰去,常常就在桃花林中坐上大半天。
彼时桃花林的住客粘篱先生已经离京远游中土各方,他的名气也随着他的远行而彻底在京城沉落下来。
四月桃花盛景时,山间也只有一些小富小贵的人家来郊游。
那些曾经慕着?粘篱先生大儒名号,前来探寻真容、意图结交的达官显贵再也没有露过面。
粘篱先生虽已离京,他的女儿玉氏却从西北迁过来,代她阿玛守着?这片桃花林与其中的书舍小筑。
当年那个跟在粘篱先生身边的小书童,被先生带走一道游历去了。
玉氏一个人住在这里,不用仆从,不用侍女,所有的日常事务,她一个人全都包办下来,日子过得?很是清苦。
纯懿是在无意中与她结识。
起初,纯懿并未猜到这个在溪涧边用木桶取水的女子是粘篱先生的女儿,以为可能是附近来帮佣的读书人家的女儿。
还?是在她见着?玉氏亲自调配朱色颜料后,才上前问得玉氏的真实身份。
“吾也曾过锦衣玉食、仆妇环绕的生活。只是那样教吾痛苦难耐。如?今得?以抽身,吾觉得?时光如?此平淡贫苦些,人生的真谛才越发近了。”
玉氏这样解释自己独自生活的原因。
“阿玛许可吾这样过生活。他其实也知道这样的生活简单到清晰明了,人就会有心?思静下来听听脑子里的声音,去思考真正值得花精力去考虑的问题。”
“他自己也践行这样的生活,只是书童跟在他身边,像是个学徒,也像是个亲近的晚辈,给予他在漫漫旅途中些许的陪伴。”
“吾阿玛跟吾不同,他需要这个书童跟着?他。”
两年的时间,纯懿渐渐与玉氏熟络起来,算得?上是故交友人。她这才陆陆续续知道了一些有关玉氏与粘篱先生的旧事。
“吾本家姓伊尔根觉罗氏,却倒不是什么显赫人家。阿玛年轻时早早地跟着?汉军旗儒生师傅做学问,与本家那些更尊崇满清马背习俗的亲戚走得远了。后来他有了些专门研究的学问方向,且与本家彻底没什么来往,就不再称自己是伊尔根觉罗氏,而只用粘篱居士自称。”
“渐渐的他有了名气,在他待的小地方上有不少人都推崇他的学问,他们都称他先生。再后来也不知怎么,书稿流传得?比马蹄快,更多地方的人都喊他先生。那也就彻底是改作粘篱先生了,再没有什?么伊尔根觉罗氏的小子。”
玉氏又说起自己的事情:“可我与阿玛不同。吾乃女儿家,这辈子都要指着?这个老祖宗传下来的姓氏过活。阿玛与额娘给我取名玉浑黛,伊尔根觉罗氏玉浑黛。”
“我顶着这个名字由老祖母领回去教养。她那时候要接我走之前,给额娘寄了一封信过来,说‘吾孙女不可随汝夫妇二人四处奔波劳碌讨生活,当归本家,悉心?教养,来日出适良家子弟,幸福安乐终生’。老祖母去世后,伯父伯母抚养我至出嫁,他们待我很贴心,如?亲生女儿。”
“无奈出适的夫君非良人。”玉氏摇摇头,面上并没有多少遗憾或是难过的神情,倒显得平和恬淡,像是在说别人的遭遇经历,“我那时在市面上流传的书稿中又看到粘篱先生的名号,才知道阿玛还?活跃在文人圈子里。”
“我拜托堂姐牵线搭桥,时隔多年终于又见着?阿玛。阿玛告诉我,额娘已经去世。他问我过得?好不好,我说不好,他问了我一些具体的事情。我都一句句诚实说了,阿玛听完就沉默了。”
“我从没见过阿玛红着眼睛的模样——那天我见到了。”玉氏轻轻垂眸,摆弄着?桌上的木壶,音量由正常大小渐渐转轻,“后来阿玛就说,让我跟他一道走。”
“我那位郎君虽非良人,在这桩事情上却显得很通达,他给了我一份休书,还?将我的嫁妆折成?现银支给我,允准我随阿玛走了。”
玉氏从前的时光过得?身不由己。对于如?今全然由自己掌控的人生,她显得非常满足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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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只行驶到桃花林的入口处。
纯懿携两个孩子以及使女玲珑一道步行去往玉氏所在的小筑。
她们走到门口,看到屋舍大门半敞着?,里头院子里正坐着?一个穿靛蓝色布衣裙的妇人,手里握着一把豆角正在择菜。
看到纯懿一行人到来,她也没有显得多么惊喜,只是搁下手里的事情,擦过手后起身走过来。
“要唤玉氏姨母。”纯懿对两个孩子说。
“玉氏姨母安好。”
“这是我的两个孩子,福灵安与福隆安。”纯懿把她的孩子介绍给玉氏认识。
“他们生得?与你相像。”玉氏仔细端详了两个孩子的相貌,再与纯懿的长相对比后认认真真地说道。
福灵安内敛地抿了抿嘴,伸手轻轻拉了一下纯懿的袖口,小声道:“额娘,这是从前那只胖猫儿吗?”
纯懿与玉氏沿着福灵安的视线方向看去。未等纯懿开口,玉氏先说:“这猫儿是从前就养在小筑里的,好像也有将近七八年工夫了。”
“是的。应当就是原先那只。”纯懿先回答福灵安的话,随后又对玉氏解释道,“福灵安小时候,夫君与我曾带他来过这里游玩赏花。那时候先生还?在小筑做学问,我们只在小筑门口与书童说过几句话。这猫儿彼时就趴在石头上晒太阳,福灵安看着?喜欢得很,回去后硬是要在府邸里也畜猫。”
“猫儿都是有灵性的物种,养在家宅中也可滋养水土、积聚生气。”玉氏伸手抱起那只猫,搂在怀里轻轻抚弄它的背毛,“只是它年纪大了,懒洋洋不爱走动,成?日里就陪在我跟前,倒也减少我的孤独感。”
“你若得空,也该放宽心?出去走走。先生游历四海,你何不寻个机会与他一同走上一段?”
玉氏笑着?轻摇着?头:“我年幼时随父母在江南一带生活,后来被老祖母领回京城老宅生活。祖母去世后,我又跟着?伯父伯母去了川渝生活。再往后我就嫁了西北的夫君。”
“走过半生,我也称得上是走南闯北,见识了不少名山大川,已经没有什?么遗憾的了。最多就是终老前我能得机会去看看满洲白山黑水的祖地,我便知足了。断然不敢去打扰拖累阿玛的游历。”
“你是过得?畅快。”
“确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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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玉氏处用过午膳,纯懿就带着两个孩子告辞了。
“早些解开你内心?的顾虑,你便可早得轻松解脱。”临别时玉氏拉着?纯懿的手,眨着眼睛缓缓而言。
“你知我心?中忧患?”
“若无忧患,你不会两年避居于此。京城有你放不下的使命责任,故而你早晚要直面这一切。那两年多的时光,权当是你给自己放了一个假期。可你不能永远逃避。”
纯懿沉默良久,最后说:“有的事情注定难以直面。我们太过渺小——甚至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存在。”
“蝼蚁尚可击溃千里之?堤。他们总自以为是强大不可挑战,实则极微小的事物就能通过他们的软肋弱点将他们全盘击碎。”玉氏垂眸,“自古多少朝代江山稳固,庙堂庄严。可一座帝国的崩塌,也不过只是在翻覆手掌、转眼之间。倘若爱新觉罗家学不会如?何去尊重每一个有自主思维的生命个体,倾颓的危机就始终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并不会一直陷在蒙昧无知里——”
“我们一定要把话题拔擢到这样的高?度吗?”纯懿轻声笑了。
玉氏的表情依然刻板严肃:“她会恨他吗?”
玉氏指的是舒妃与皇帝。
纯懿看向玉氏,没有作答。
“她不敢恨他的。这种负面情绪是不能被施加到他身上的。这就是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从小受到的启蒙——不容许思考、不容许质疑的教育。你的妹妹都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其他人了。”玉氏几步退回去,扶在门槛上抬眼看着?纯懿,“我不想说什?么暗示的话语,我只是觉得?这样的世界秩序,是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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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京城的路途中,纯懿闭目靠在座椅上休息了一会儿。
可她一闭上眼,总想起两三年前让她觉得?浑身血液冰冷的那一幕——即使是时隔久矣,她也依然能够回想起经历时的心?脏狂跳。
那还是在乾隆十六年,舒妃骤然发动早产,纯懿得那拉皇后口谕入宫陪伴舒妃生产。
这个孩子并不让舒妃省心?,折腾了一整夜才终是生下来。
孩子被稳婆抱在手里,恹恹的不会哭闹,皱巴巴的皮肤一片通红。
稳婆也着?急,抓着?孩子的脚踝倒垂着?拍了几下他的脚底板,他这才哼唧几下,声音低微地哭起来。
舒妃还?紧紧抓着?纯懿的手,大汗湿透了她的衣衫及鬓发。她撑着?惨白的脸色,努力睁开眼睛想看看那个刚出生的孩子,稳婆却立马把孩子洗净后搁在襁褓里抱了出去。
“姐姐——姐姐——代我去看看他。”
舒妃希冀的眼神渐渐涣散开,她实在是筋疲力尽了。
“太医——”纯懿还未喊出声,一旁伺候的嬷嬷就对她作了噤声的动作。
“福晋不必担心?,娘娘这是产后脱力昏睡过去罢了。”
纯懿又回头看了一眼舒妃,心?里挣扎了一下,最后决定跟出去看看刚出生的皇子。
她本想几步追上那个稳婆,无奈稳婆虽然年纪大,腿脚却利索得?很。纯懿刚刚循声走出来,就不见稳婆的身影了。她只好凭着自己的直觉,在景仁宫里转着圈子去找那稳婆。
终于她在游廊一头见着?稳婆青灰色的裙角,刚刚转过回廊一直往后头去。她快步跟上,却远远听见后边那稳婆说:“奴婢拜见皇上。”
纯懿的脚步刹住,直觉告诉她,她不该缩在游廊拐角处不出声偷听——此时她要么大大方方走上前去拜见皇帝,要么就当作自己没来过这儿沿回头路走开。可在她能够反应之?前,皇帝低沉的声音响起来。
“怎不哭闹?”
“皇子孱弱。”
“噢。是因为早产的缘故吗?怎会幼子孱弱?”
“大概是与母体契合得?不好,营养没有跟上去。”
“把他送去撷芳殿养。”
“是。奴婢恭送皇上。”
纯懿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手心?里已是一片潮湿。她听出来皇帝冰冷语气下潜藏的那丝不满。皇子出生而体弱,并不是什么祥瑞之?兆,反倒惹得皇帝不快。
她心脏砰砰跳得?很快,回头快步往景仁宫侧殿走去。
在不远处假山石后的阴影里,同样站着?两个人。
“娘娘,忠勇公福晋这——”
那拉皇后由使女扶着,垂眸风轻云淡地说:“你只当作今日没有见到福晋。”
“可是福晋是否会心?生罅隙?”
“她要怎样评定这件事情,那是她的事情,与本宫无关。你把这事情烂在心底里,若是本宫听见什?么外头的风言风语,你自己晓得?轻重。”
那拉皇后看着?不远处抱着襁褓往游廊走回来的稳婆。
“走吧,去看看刚出生的十皇子。这毕竟是爱新觉罗与叶赫那拉氏的孩子,如?此不凡血脉,日后若是能够平安长大,想必是位勇猛的巴图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