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孤影

吴扎库氏到底没有撑过去。她无牵无挂地随儿子昭樾一道去了。

她走得太过突然,以致纯懿都未来得及去见她最后一面。

吴扎库氏与昭樾治丧的那一日,纯懿同傅恒一道去永恩府邸。

永恩扶着手杖站在灵堂里,神情哀穆严肃。

傅恒走上前与他低声说话,扶着他的肩膀婉言劝慰几句。

永恩只是轻轻点头,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把?傅恒的话听进去了。

两个男人之间似乎不擅长做这样的情感交流,傅恒别过头去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永恩也默默往后推了?半步,转头四下里张望着,好像是在找什么人,大概是管家或是理事嬷嬷之类的人物。

“纯懿?”傅恒轻声问了纯懿一句,句尾上扬的语气带着提醒的意思。

“嗯。”纯懿应声走上前。

她站在永恩的面前,将自己的右手移开,露出了她左手握着的那个椿木锦盒。

她把盒子递过去,永恩愣了一会儿,没有立马伸手接下来。

“拿着吧。虽然我觉得,这个时候把?它给你,可能不太合适。但要我一直留着它,我也觉得对不住你,更对不住那个孩子一片赤诚心意。”

“这是什么?”

纯懿抿唇,克制着情绪平静地说:“这是昭樾那孩子自己写?的棋解。我两年前去京郊养病的时候,曾经给过昭樾一本残局图谱,原本是想让他自己解着玩儿,练练思维,却不想孩子勤奋得很?,竟闷头写?成一本书册,上头不仅仅有他提出来的解法,还注着他回顾时写的心得感想。”

话说到这里,她不免想起了?之前那次昭樾把?这本书册给她的情形。

她那时候还以为昭樾身子好了大半,隐隐不再为他忧心了?,可之后事态竟急转直下。

那次见面也成了?她与昭樾、与吴扎库氏的最后一面。

纯懿鼻子有些发酸,她没忍住,眼睛有点刺痛,觉得挺想流泪的。

“我拿回去之后翻看过一些,也给他写?了?些我的意见想法。本是想要早点写好拿给他看的,以作勉励,故而我一有空就看,陆陆续续也写?了?大半本,却没有意料到——”纯懿顿了?顿,伸手拿帕子擦了擦眼下的清泪,“我昨夜终于是写好了,今天拿过来给你。无论你怎么处置都可以,你可以留着它作个念想,也可以让人烧给他……了却他一桩心愿。”

纯懿说完这话,也没等永恩有什么反应,就拉扯了一下傅恒的袖子,示意他她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们可以告辞离开了?。

傅恒会意,默默地与纯懿一道走出去,没再管身后永恩到底是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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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候在垂花门外,等纯懿去后院送别吴扎库氏。

只是他还没等来纯懿,就先碰上了?特意来寻他们夫妇二人的永恩。

“怎么了??怎么不在前边待着,到这儿来了?”

“我有些事情不清楚,想问问福晋叶赫那拉氏。”

“噢。”傅恒看他还攥着那本棋谱,不免皱了皱眉头,“话说回来,你这样做其实不妥,你知道吗?这虽是你儿子亲手写?的棋谱,上面却还有我福晋的笔迹。我默许你留着它,可你本该低调一点。你却这样张扬地追过来,这不是存心让我生气难堪吗?”

“你看我这么可怜,落得孤家寡人的地步,你不该同情一下我吗?怎么又对我横加指责?”永恩有气无力地辩驳道,“我是念着你我昔日同窗之谊,现在才忍着这口脾气没把你赶出去。”

“我是不想你太伤心。沉闷不语,不是你的性情。你那样子失意潦倒,只会让我为你担心。”傅恒看着永恩的憔悴脸色,的确是于心不忍,“我知道连番变故对你打?击太大,这样的伤痛也很?难走出来。可你还是要往前看,继续活下去,才是对自己对家人负责任。若福晋与昭樾还在世的话,也不希望你过得如此困顿窘迫。”

“他们还在的时候,我并未对他们如何亲近。”永恩闷闷地说道,逐渐展露出他的真实想法,“昭樾那孩子,小时候活泼可爱,总黏在我身边要我陪他玩闹。可他长大之后总是像个老学究,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心苦读圣贤书。我不喜欢他那么古板老成,倒更希望他能有少年意气,哪怕高调一些,哪怕张扬一些,哪怕顽劣一些,能像个孩子仰望阿玛一样对我表现出孺慕之心。”

“福晋也是一样。她一直是沉稳端庄的,家宅中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我多?过问,她都有条不紊地打理妥当。可这样多年下来,我与她之间没有什么情感,更多的是一种责任。她扮演着福晋的角色,我扮演着夫君的角色,看似是亲密无间、共同进退的夫妻,实则是两个冷冰冰毫无情愫的独立人。”

“这么多?年,我无拘无束惯了。我有的时候跟着朋友出去游历名?胜、探寻古迹;有的时候往紫禁城里递个条子报备情况后,就骑上马跑到科尔沁草原上去潇洒闯荡;有的时候带着一桩小差事下到江南去待上十天半个月。我觉得这样好不快意豪迈,早忘了?还有妻儿在京城宅邸之中。”永恩捂着脸,一边说着,一边只觉得不堪面对从前的自己,“他们从不怨我,我也以为他们喜欢这样的日子。”

“你也没错。”纯懿回来了,离开几步远的地方,她忽然开口,“你也没错。昭樾与福晋从不怨你。他们知道那是你想要的生活,所以他们从没用妻儿的身份去约束你,去要求你,去限制你。他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早就忘了?自己最初想要的是什么生活。他们只能全盘接受你呈现给他们的一切。”

“叶赫那拉氏——”

“贝勒爷,你想问我什么?”

永恩眨了眨眼睛,似乎已经忘了?最初找过来的目的。

不过他很?快回想起来,只是面对纯懿方才略显咄咄逼人的言语,他露出几分犹豫:“我只是想知道,昭樾这孩子跟你学了多?久的围棋。我看了?看里面一局残局的解法,很?精妙,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够想出来的方法。”

纯懿的声音很冰冷:“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吗?”

“不——我只是想知道更多关于他们的事情。你对我有意见,我看得出来,所以,过了?今天,很?有可能,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说话了?。所以,我找过来,是想再听你说说关于他们的事情,什么都可以——如果不麻烦的话。”

傅恒看了?纯懿一眼,征询她的意见。

纯懿轻轻颔首,紧绷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说出口的话,乍一听却与昭樾及吴扎库氏没什么关系:“你很?喜欢下围棋吧。”

“你怎么知道?”

“果然和我想得没差啊。”纯懿自嘲般地轻笑了?一下,“昭樾那孩子,大概是为了?你才这样花心思去学围棋的罢。我从没见过一个孩子把?课业之余几乎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这上面。”

“即便是我的孩子——福灵安与福隆安,他们也不怎么喜欢下棋。在真正展示出围棋这项活动的乐趣与精妙之前,你很?难让一个年少的小男孩沉住气坐在那里一个多时辰研究一盘黑白棋局。可是昭樾不一样。”

“我曾经听福晋说起过,好像你每次在府中的时候,昭樾都会找你下棋。只是那时候他棋艺不堪,常常是缠着你下了?一局,就被你挥挥手打?发走了。他想要得到你的关注,才会想到要找我学棋。”纯懿看着永恩手里的棋谱,“因此,我觉得还是要把?这本棋谱留给你。虽然这么说对你的确有点残忍,但比起你对这个家庭的忽略,对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对阿玛真挚情感的忽视,根本算不上什么。”

“纯懿——”傅恒出声,似乎是觉得纯懿这样说确实有些过分了?。

“我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纯懿看向傅恒,“我对永恩贝勒有意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我能一吐为快,我觉得很?畅意。他根本就不知道他自己作了?什么恶事。他本可以阻止这一切发生的。无论是昭樾还是吴扎库氏,我想她们本都或许可以不必离开人世的。”

“你在说什么?”永恩觉得自己对纯懿忽然的发难感到莫名?其妙。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吴扎库氏已经对她的族人的到来感到不快了,他不能站出来为她说句话?不是人人都想在病重的时候看到阔别多年的娘家人的。尤其当那些所谓的娘家人是一群打扮起来的妙龄姑娘和?居心叵测的太太们。她们这哪里是来探望亲眷的啊?这分明是一道道的催命符啊——”

“你说什么?吴扎库氏不想见到她娘家的族人?”

“是啊没错。你终于回过神来了对吗?”纯懿几乎是在无礼地斥责永恩了,“你尽管可以推脱,把?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的。是啊,吴扎库氏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这话呢。即便是心里已经难过郁结得要酿成苦水了?,可她还是撑着面上温润和?婉的康乐模样,告诉你不要为她担心,她会好起来的。才怪!”

“她不告诉你,是因为你们两个之间毫无信任可言。她时时刻刻防备着你,觉得不能在你面前展现出一丝一毫的怨怼与糟糕模样。你没有给她安全感,她无法信任你,无法什么心里话都跟你说——我现在甚至很怀疑,你们成婚以来这么多?年,她到底有没有对你说过哪怕一句心里话。”

“是有的。”永恩小声说道。

“什么?”纯懿皱眉。

“她对我说过心里话的,至少那一句,肯定是她的心里话。”永恩抬起头直面纯懿凌厉的目光,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此刻却泪流满面,“她临终前,清醒过一阵子,那时候她握着我的手告诉我——”

“‘做你福晋这么些年,我有点不大快乐。’”

纯懿与傅恒都是一愣。纯懿从永恩口中听到好友临终前这么一句话,也忍不住别过头去流泪了。傅恒伸手将她拉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她。隔着纯懿,他看到了永恩的视线停留在他们身上——

“你们的现在,却是我与吴扎库氏永远都无法达成的可能性了,对吗?”永恩至此方知自己这些年都错过了?什么。

“你比我幸运。”永恩只对傅恒说了这么一句,同?时勉强挤出一抹祝福的微笑,一个人转身蹒跚只影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