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雷霆

福灵安待在纯懿的院子里,得了暖和的屋子,他便练得更卖力了。

纯懿由玲珑扶着进了正屋。

她觉察到玲珑似乎是心有?疑惑却不开口,就主动问她:“怎么了?”

“奴才只是在想,主子明明是心疼大少爷,不希望他日日早起争分夺秒地习武学文,方才为何不与他明说呢?”玲珑将纯懿的大氅搁在暖炉前细细地烤去水汽,“您心里明明是不希望大少爷为了争功名而伤身体的。”

“天下哪里有?不付出努力就能得来收获的道理?福灵安若想要在日后建功立业,就必得付出同等的努力,而不可依靠祖宗父辈封荫。他既然年少就有如此抱负,且愿意为之勤恳奋斗、吃苦耐劳,那就是一桩好事,我为何要阻拦?”

“可是,主子是不忍心看少爷吃苦受累的啊。”

“希望孩子平安无恙、安乐此生,这是慈母之心,不可避免。可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够去实现他们的人生理想,去过他们有意义的一?生。”

“孩子们有孩子们自己的思想见识,我不欲多加阻拦干涉,更不希望把我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孩子身上。”纯懿平淡地说道。

“即使是日后,福灵安或是福隆安想要去最危难的前线,冲锋陷阵、出生入死,于九死一生的境况下刀口舔血地过日子,我也不会说一个不字。如果这是他们想要做的,我就会同意,并且全力支持。”

玲珑被纯懿的一?番话弄得有?些发愣,许久不言。

纯懿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从前还不觉得,直到我把福灵安和福隆安教养到这个年纪,我才越发觉得,咱们叶赫那拉氏与富察氏的不同。玲珑,你?有?觉察吗?”

“奴才不知。”

“我的兄长年少时就于功名利禄看得清淡。他不欲以一?身才学去匡扶社稷、为朝廷肱骨,他只愿潇洒此生、畅快自在。他宁肯把自己的才学掩藏起来,充作一?个中庸平凡之人,也不愿借势扶摇直上。大概咱们叶赫那拉氏的确是要一?退再退,彻底隐去旧日煊赫名声了。”

“而我的孩子,我的福灵安,我一?手教育出来的福灵安,他才这样年幼,我就能从他身上看出,他志在庙堂。我知道,他并非是贪慕权力富贵,他只是渴望为皇帝效劳尽忠,让大清国日渐鼎盛、辉煌不败。倘若日后他真?能将这番抱负一?以贯之,便是难能可贵了。”

纯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弹了两下,努力使自己的语调轻快起来:“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又何必庸人自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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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蕤的丈夫永惠与永恩是堂兄弟,胜蕤与吴扎库氏算是亲缘关系较为亲近的妯娌。

胜蕤给纯懿的两个孩子做了荷包,自然也不会忘记吴扎库氏的儿子昭樾。

因而腊月里昭樾来纯懿处学棋时,吴扎库氏还郑重与她道谢。

“永惠福晋特意寄来了荷包,实在是做工精致。”吴扎库氏真心诚意地对纯懿说,“她与你?是嫡亲姊妹,于情于理我都要亲自与你?道声谢谢。”

“我家福灵安与福隆安也有?。”纯懿笑着与吴扎库氏说,“我从前就知道三姐姐女红做得好,却不想她现在所做的绣品竟能如此栩栩如生。”

“是啊。实在是逼真得不行。昭樾收到之后就挂在腰带上了。”吴扎库氏眉眼和蔼友善,“对了,我还要与你说一声,正月里贝勒爷要带着昭樾去圆明园,下次昭樾再过来学棋,就要等着出正月再说了。这几次实在是劳你费心指点昭樾。”

纯懿笑着摆手:“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昭樾这孩子天资聪颖,在棋艺上往往是一点即通。我教他也根本不费事。何况如今福灵安也在学棋,福灵安坐在旁边与昭樾一?道听讲,我也省力省心。”

“你?家福灵安才是真的聪慧过人。昭樾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贪玩。你?应该还记得吧,那时候你?刚刚嫁给?傅恒大人,咱们在富察府的后花园里见?着呢。”吴扎库氏掩唇笑了,“初次见面,昭樾这孩子横冲直撞,将你?撞倒在地上,现在想起来实在是不好意思。”

“若没有?昭樾那一撞,我怎能与福晋你?相识呢?”纯懿打趣地说,“咱们有?缘分,还得多亏了昭樾。”

吴扎库氏也被她的话逗得直笑:“你?心思宽和,不介意昭樾的莽撞。不过,现在想想,这日子还真?的是不经过。那时候昭樾才多大啊,应当是刚刚学着走路的时候罢。一?晃都这么好些年了。你?看看,你?家福隆安都长得这么大了。”

“真?是不经过。总觉得福灵安在襁褓里的那些日子犹在眼前,一?转眼福隆安都进学堂了。”纯懿低头喝了口茶,“这么多年,人事物都变了很多。”

“你?与傅恒大人,成婚也快要有?——”

“七年。”纯懿淡淡扬唇浅笑。

“竟已经有?七年了。”吴扎库氏也觉得很惊讶,“瞧着你?们二人的和谐模样,我总要以为你?们还是新婚期的夫妇。没想到也已经要七年之久了。”

“你?倒说的好像是成婚久了,夫妻之间就要起磕磕绊绊似的。”

“一?般不都是这样吗。两人在一起生活久了,总要有?矛盾争执,吵着吵着,情感就淡了,只剩下对彼此的厌烦疲倦。”吴扎库氏解释道,她的语气淡了许多,像是在暗示她自己也与永恩有不愉快。

“若是妻子能做到不争不吵、包容大度,那也是对自己身心的一?种折磨。人总要有?情绪宣泄的出口,一?味憋在心里,只会让自己心思扭曲,那就更不好了。而若要丈夫退让——你?说说看,有?几位大丈夫能做到这个地步啊?也就是你家傅恒大人温润谦和,你?又是和顺柔婉知进退的性子,才能相处得这样好。”

“和顺柔婉?”纯懿笑着将吴扎库氏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倒是许久没有听到旁人这样形容我了。”

“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没有什么不对的。你?说得不错。”纯懿笑得眉眼弯弯,看起来当真?是柔和婉约的性子,“不过话又说回来,京城世胄圈子里有?名的夫妻情深,当属和亲王与福晋。”

她是想起了好几年前舒妃娘娘入宫选秀,回来之后同她说,太后称赞叶赫那拉家的格格性情柔婉。这句评价当初还让舒妃娘娘很是介意呢。

提起自家姐姐,吴扎库氏了然地点头:“福晋与和亲王的确称得上是夫妻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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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明园里,皇帝难得去了舒妃那儿。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平身。”

“谢皇上。”

舒妃与乾隆隔桌而坐,端庄恭谨地静谧不言。

“舒妃,朕方才行船过来,见?着你?这儿水坞旁梅花开得正好。远看绚丽夺目如暮霞,近观明艳炙热如烈火。朕记得,去年咱们来圆明园时,你?这儿的梅花林似乎并不出众。”

“皇上慧眼明辨是非,事实确是如此。”舒妃规规矩矩地回答道,“今年内务府拿了新的养料过来,加之前阵子天气忽然回暖,这些梅花树都蓦然开放了。臣妾那日晨起时推窗不经心见?到如此胜景,也是一惊。太后娘娘前几日特意移驾过来赏玩。昨儿皇贵妃娘娘晨会时也提了,说正月里什么时候要带着后宫姐妹一道过来,赏梅花、饮梅酒、开诗会。”

舒妃故意提了太后出来。乾隆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太后驱使她来做说客,为的不就是让他宽宥讷亲的事情么。

“舒妃,你?还是这样的耿直性子。你?入宫也有?好几年了,怎么就是转不过来呢?”乾隆的语气里并无责怪之意,只是多多少少带了几分无奈,不像是在与嫔妃说话,倒像是以长辈的身份对后辈苦口婆心地说教。

“臣妾倒觉得,自己已经十分委婉了。”舒妃无辜地看向乾隆,视线触及乾隆的目光,也并不畏缩避退,而是直白坦荡地坚持着。

她起身郑重地蹲身行礼,对乾隆说:“臣妾自入宫以来,颇受太后娘娘照拂。如今太后娘娘有?事托付,臣妾只觉得,自己终于能以卑微之躯,报答太后娘娘提携恩情。且臣妾自知,臣妾能做的事情,远远比不上太后娘娘的恩重如山,自然更要全心全意去完成太后所托。”

“你?倒是坦坦荡荡。”乾隆没什么好脾气,冷淡地嘲讽了她一句,“舒妃,后宫不得干政。你?是叶赫那拉氏的女儿,是满清世?族名门之后,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需要朕好好教你?吗?”

“臣妾不敢。只是,事关太后娘娘亲族,臣妾还望皇上能耐心听听太后娘娘的想法。至少,皇上应该与太后娘娘坦诚相待。太后娘娘与皇上是嫡亲母子,皇上的苦衷无奈,太后必然也能理解。”

乾隆摆摆手,让她起身:“太后如今一?心只惦记着讷亲的生死,哪里还能听得进朕的话?换做旁人——任何一?个人——皇额娘必然能够明白朕此举背后的用意。可是放在讷亲身上,太后只浑然记得讷亲是他们钮祜禄氏的子嗣,哪里还能体谅朕的迫不得已,哪里还能明白朕的进退两难。”

“皇上——”舒妃见?乾隆的情绪隐隐有?些激动,忍不住开口劝道。

“舒妃,你?是朕的嫔妃。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就如同太后,她只能是朕的皇额娘。

这话已然是分量很重了。

“皇上。”顶着乾隆怒火发作的临界点,舒妃仍是执着于这个话题不肯退让,只是她这次换了一?个说辞而已。

“您一向孝顺奉养皇太后,难道真?的就要为了讷亲这个罪臣与太后生分吗?如您所说,臣妾是你的嫔妃,事事都要以您为先。那这个道理推及太后,太后娘娘她是您的生身母亲,是您的亲额娘,她自然也是事事以您为先。讷亲于她,不过只是同姓宗族罢了,怎能与您相提并论呢?”

舒妃看着乾隆的脸色,顿了顿继续往下说:“臣妾恳切规劝,太后拳拳心意,并非是要让皇上饶恕讷亲的罪过。只是希望皇上能与太后开门见山,不要让母子之间为这事存了罅隙。皇上,您觉得呢?”

乾隆眯着眼睛盯着舒妃看,这种揣摩审视的目光让舒妃确实很不舒服,可她并未因此而生出畏惧之意,她仍是挺直脊背坚持着毫不退让。

“李吴,传令下去,朕会去与太后同用晚膳。”

“是。”候在外头的内监李吴默默退下去。

“好了,还不快起来。”乾隆冷淡地同舒妃说道。

“臣妾谢皇上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