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三年腊月,傅恒次子福隆安被选为皇四女额驸。
纯懿代儿子领受圣旨,次日入宫谒见崇庆皇太后及皇贵妃那拉氏以谢恩。
她去寿康宫时太后才刚起身,犹在镜前慢条斯理地梳妆绾发。可是即便如此,殿外廊檐下负责守门的使女见着?她来了,还?是直接掀开?帘子放她进去了。
“昨儿夜里下了一场雪,纷纷扬扬的,哀家估摸着外头应该已经积起一层雪了。你进宫来没有辇轿,外头又似乎还在飘着?雪,只怕是宫道?不好走。”太后扶着鬓发示意使女往她发髻上簪一只赤金凤尾步摇。
纯懿走到太后身后伸手替她扶住鬓边尚未固定住的碎发,乖巧温顺地回答道?:“还?好。宫里负责洒扫的宫人都很勤谨用心,妾身进来时外头宫道?上并无积雪,且有专人还候在墙根下一遍遍来回清扫,防止雪天路滑有人崴脚摔伤。”
“皇贵妃到——”
外头内监一声通传,皇贵妃那拉氏端庄柔雅地掀起珠帘,跨过门槛走进内殿,跪地向太后行礼:“臣妾给?皇太后请安,太后娘娘金安。”
“皇贵妃娘娘万安。”
纯懿双手还?扶着太后鬓边的碎发,一旁伺候梳妆的使女也在跪地行礼,并未及时接管纯懿这边的状况。
好在皇贵妃看出纯懿的窘境,温和地笑笑:“傅恒福晋伺候太后娘娘梳妆,就免礼吧。”
“皇贵妃来了。”太后淡淡地从镜子中瞥了一眼皇贵妃,难得开?口表扬了她一句,“方才傅恒福晋还?说宫道?上积雪除得及时,你治理后宫是用心了。”
“臣妾惶恐。”
“既然说你做的好,你虚心领受就是了。不寸?,穿着旗鞋走路是特别要小心。”太后还在接着?纯懿方才的话题往下说,“若是打小就训练寸?规矩仪态的名门淑女倒也罢了,边上有人搀扶着,自己心平气和地走路,步态端庄稳重,一般不会有什么事情。”
“只怕是一些素来性情莽撞急躁的小姑娘,人比花娇,可实在是不中用,好端端走着?路都能崴了脚去,还?得劳烦皇贵妃去皇帝面前说一声。”
太后话里有话,暗藏不满,惹得皇贵妃立马蹲身行礼,万不敢多言一句。
“皇贵妃,依哀家看,既然摔伤了脚踝那就不便侍寝了。让内务府把她们绿头牌撤下来,省得给?皇帝添堵。”
太后冷冷发话,自己从匣子里取了一只红宝石点翠簪子出来,别在了发髻里。
“如今大小金川战事正酣,皇帝万不可一心多用,再叫别的事情惹他分了心。皇贵妃,你既摄六宫事,就要担起你的责任来,别辜负了哀家与皇帝对你的器重。”
“是,臣妾遵旨。”
太后不再多看皇贵妃一言,微微偏头又对纯懿说:“你待会儿去纯贵妃那里坐坐吧,到底是日后亲家,熟悉一下也好。”
“是。”
“还?有舒妃那孩子,昨儿听闻她外甥儿的赐婚圣旨,就差没把高兴两字写在脸上了。哀家也还?是头一次见她那么兴奋,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太后提起舒妃,难得露出好脸色,隐隐带笑地调侃道?。
“你从纯贵妃那里出来之后,就去舒妃那里与她说说话。自你们额娘苏完瓜尔佳氏殁了之后,她就一直闷闷不乐,沉溺在小情绪里走不出来,你与她是姊妹,与她说说话,为她开?解愁绪也是好的。”
“是,妾身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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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懿在舒妃宫里一直待到傍晚时分。
一直到天色逐渐从灰白变成漆黑,她们就这样坐在一起,在外殿门槛里面的两把椅子上,喝着?茶水静谧地看着?园中飞雪迷蒙。
纯懿很喜欢园中栽种的两株腊梅,一左一右,向着?正殿屋檐很有对称美。
紫禁城风水好,加上炭盆供暖不绝,腊梅都已经盛开?了。
火红的梅花一小簇一小簇立在枝头,迎合着?铺天盖地的雪白、廊下轻轻摇曳的暖黄琉璃宫灯、天空背景里苍茫沉闷的漆黑,仿佛是一幅凄美迷离的传世画卷。
“寿康宫里的雪景才是美极。”
舒妃眯着眼睛舒舒服服地窝在绒毯里,像是一只心满意足而心意缱绻的猫儿。
“从寿康宫正殿的廊下望出去,在尚未积雪的时候,瓦片是璀璨的金黄色,宫墙是庄严压抑的漆红色,飞雪是夺目绵长的白,而园子里仍是春景宜人。“
“伺候太后的那些使女内监,穿着新裁制的冬衣,在园儿里来回走动忙碌,一个个都脸上洋溢着喜色。那模样见了就让人心生欢喜。”
舒妃转过头定定注视着?纯懿,柔声道:“你知道为什么他们看起来那么美好吗?”
纯懿也侧头看她,没有作答。
舒妃轻声笑了笑,没有在意纯懿的反应。
她把头转回去正对园子,用一种捉摸不透的眼神,犹是扬着那种自信娇俏的笑容,清清淡淡却又实在憧憬向往地说道?:“那可是人间烟火气啊。人间烟火气最美了。久在宫禁之中的人,大概都不能轻易拒绝这种生动活泼的美好吧。”
纯懿说:“使女内监都是心思细巧的人精,他们知道太后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人人都知道太后喜欢什么,可是得太后欢心之人却是少之又少。”
舒妃笑意不减,她面对着?空空荡荡的宫室院落,声音刻意压低了,还?藏着几分难以捕捉到的低落。
“太后对谁都不是真心喜欢。她只在意皇上,只在意皇上的子嗣,对于其他人,太后从来都不在意,也从来都不是真心喜欢。你,我,或是后宫里别的什么人,那些打?小就养在太后跟前的宗室女孩——她都从不放在眼里。”
“从前我对于太后,是一件美丽的器物,摆在身边,体?面贴心而且周全。满洲贵族出身让我就在一众嫔妃中,轻而易举得了她的另眼相看。我对于皇上,也是这样。”舒妃寂寥冷清地笑着?,对纯懿吐露心迹。
“如今,太后看到了你身上的价值,我又变成你与她之间的桥梁。话说回来,我还?得谢谢你,多亏你在皇上面前一番慷慨陈词,让皇上动了册立继后之心,太后才赏脸给了我一个妃位,好叫那包衣出身的令妃不至于踩在我的脸面之上耀武扬威,践踏咱们叶赫那拉氏的门楣功绩。”
纯懿看着?舒妃,默默看了良久,最后说:“你不喜欢那令妃?”
“你若是见了她,你也不会喜欢她的。咱们与她,生而对立,绝不可能产生惺惺相惜的情感。”舒妃理智果决地说,“换个说法可能更好理解吧。就好比那些世胄名门出身、通寸?拜唐阿开始仕途的官员,不会与那些苦读圣贤书、由科举考试选拔上来的寒门子弟轻易交好。”
纯懿倒不喜欢这种唯出身论:“包衣出身的嫔妃又没有什么罕见的。孝恭仁皇后就是包衣出身——”
“是啊。说的对,咱们这些人自负出身高贵又如何,还?不是输她一头。”舒妃淡淡地说道?,“我是无所谓,她们谁要嫉妒心发作就由得她们去,我不掺和。不寸?,我也的确不喜欢她。给?你个建议,日后你若是见着?她,不要与她走得太过亲近,无论是什么原因。”
外头由远及近传来孩童说话嬉闹的声音,舒妃慢悠悠饮尽杯中茶水:“好了,福灵安和福隆安下学了,今儿他们放得有些晚啊。天都全部黑下来了,你带他们回去吧,我这儿膳食虽好,吃着?心里却没有什么滋味,也就不留你们用晚膳了,省得宫门落锁还?耽误你们。雪天路滑,路上慢些走。”
“是。妾身告退。”
“纯懿,四姐姐——”舒妃忽然又唤住纯懿,她起身刻意与纯懿拉近距离,她蹲下身子注视着?纯懿的眼眸,低声道?,“别与太后走得太近。哪怕你是为了我。你与她,总有利益冲突的一天。而你已经觉察到了,不是吗?”
“你是说,讷亲?”
舒妃听到这个名字,微微敛眸,隐去眼中跳动着的光芒:“不仅是讷亲,也会是旁人。傅恒大人要走的,必是一条光明坦途,就冲着这一点,他会挡无数人的路,惹上数不尽的艳羡妒忌猜疑排挤——你别忘了,富察氏是孝贤皇后的母族,而钮祜禄氏是太后的母族。太后出于自身利益考虑,怎会放任富察氏一家独大?”
“一山容不得二虎,你想说的是这个道理。可是舒妃娘娘,您要知道,这天下是爱新觉罗氏的天下,所有的恩宠赏赐都是由皇上给?予的。太后的倚仗,只能是皇上而不能是钮祜禄氏。同样的,傅恒与富察家的倚仗,也只能是皇上,而不能是他们自身。”
纯懿又说:“权力这只猛兽只有一条系绳,而这条系绳永远都只能牢牢握在皇上一人的手里。这就是独夫之心。万事稍有不慎,咱们这些为臣下的,就会惹火上身。”
“所以端放兄长不争,是吗?”舒妃拉着?纯懿的手,用克制的语气问出这句话,“我看寸?太多的例子。那些嫔妃的身后,她们的母族,像是吸血虫一样压在她们的脊背上,驱役着?她们去一遍遍地试探、索取、乞求。而你们从来没有这样要求寸?我。你们不想要这样烫手的荣华富贵,对吗?”
“是。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团圆、幸福、平安、喜乐更重要的。荣华富贵皆身外之物,不要也罢。”纯懿回答得干脆利落。
“那傅恒大人呢?我猜姐姐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这样要求他,对吗?为什么?为什么姐姐你眼睁睁地看着?他步步高升,却从未提醒他高处易坠的道?理。你从未与他说过,易得者?易失。姐姐,你有没有问过你自己,为什么你从来都没有对傅恒大人说过这样的要求。”
纯懿并不心虚,她语气坚定地答复舒妃的话:“因为我不愿意去干涉傅恒的决定。他也不需要我去告诉他如何走未来的路。我们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想法和思维。我是他的妻子,就要尊重他对于自己人生道?路的选择。我不能置身事外,我必须陪着他一步步往上走。可叶赫那拉氏可以选择平静的生活。”
舒妃忽然一扫脸上的和善表情,转而露出了连纯懿都觉得极为陌生的态度。她残忍地勾唇笑了笑,轻轻推了一下纯懿的肩膀:“姐姐,可我觉得,在你的行为背后,你所不愿意承认的残酷事实是:你不这样做,是因为你从未把自己看作是富察氏的一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