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伴虎

乾隆十?三年十一?月,傅恒领命启程,赴大小金川平定叛乱。

傅恒出征前夜,纯懿躺在他身侧,彻夜未眠。

她知整夜难以入眠的痛苦。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可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如昼夜。窗外风吹芭蕉发出沙沙声,似怨妇低泣,又似魑魅魍魉阴测可怖。

她将被子从腰间抽出,调整姿势侧过身盯着傅恒熟睡的侧脸看。

自福隆安搬去和福灵安住一个院子后,傅恒不再需要留出精力去关注偏室里的福隆安,因而他的睡眠质量也就恢复到从前的高水平了。

纯懿失眠的那些夜里,她有的时候就想,傅恒这么一?个日后必要从武的人,怎么可以睡得这样毫无防备呢?

可她不会知道,傅恒只有在与她同枕共眠时才会睡得这样安稳踏实,放心到纯懿迷迷糊糊将他的被子全部卷走他也不会醒过来。

纯懿在床上瞪着眼睛胡思乱想了好久,最终还是默默叹气起身,披着大氅走到桌前又熄灭了两盏烛火。

屋子里明显暗了下来,只有剩余一?盏蜡烛在桌上莹莹发着微光。

纯懿在桌边坐了一?会儿,手撑着脑袋盯着那盏蜡烛看了一?会儿,直到眼前产生了烛光的虚影才终于反应过来移开视线,快速眨了几下眼睛。

“主子,您还醒着吗?”外间悄悄的声音,是今晚负责值夜的四音。

“嗯,起来喝口茶。”纯懿镇定地答复。

她裹紧大氅缓缓跨过门槛走到外间,看到四音坐靠在墙壁上眨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她,身上还披着一?床棉被。

纯懿见她这副被吵醒的无辜模样,也觉得有些歉意,蹲下身子温和地对她说:“你被我的动静吵醒了?”

“没有,奴才打小就睡眠浅。方才听见外头风扑棱扑棱的声音,奴才就醒过来了。恰好看到里头似乎是有人剪了蜡烛,奴才就想着,许是主子您还醒着。”

四音从地上爬起来跪在纯懿面前,胡乱扒拉几下散乱的发髻,讨好地笑了。

“要不奴才给您去煮壶热水?内室的茶水应该早就凉透了,主子喝了不好。”

纯懿伸手拉住她,轻声说:“不必了。我已经喝过一?口了,不需要再麻烦了。你睡吧,我进去了。”

“主子——”四音知道纯懿有失眠症,连忙撑着精神也要陪纯懿说话,“奴才不困。主子若是缺人说话,您与奴才说也可。奴才精神正好着呢。”

“不必了,你睡吧。”纯懿笑着抚了抚她的肩膀,动作轻缓地往内室走去。

床上傅恒还和睦地睡着,随着他的呼吸,他的胸膛一?起一伏,让人看了就觉得心生静穆温情。

纯懿坐在椅子上,端坐着静静看着傅恒,就这样默默地坐着,等待困意渐生,却不知自己脸上逐渐扬起的嘴角弧度。

“真是的,今晚该激动得睡不好觉的人,明明就应该是他嘛。”纯懿觉得自己好笑,在心里这样想着,“怎么倒是我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话虽这样说,纯懿却知道,自己真的是担心傅恒。

她不知傅恒到底有几何?本事。他若是去了大小金川,又是否能够完美执行皇帝交给他的任务?

可隐隐约约纯懿也在暗示自己,傅恒在兵事兵法上有他的见解造诣,他只是缺乏实战的机会与考验。

古往今来,哪位用兵之材不是从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开始,慢慢积累经验,逐步成长为扬名立万的大将呢?

况且,倘若傅恒能够把握此次机会,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那他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前程似锦、无人可挡。

纯懿这样矛盾纠结地想着,最后竟也迷迷糊糊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待纯懿醒过来,那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傅恒起身后抱她去床上了。

“天亮了——”纯懿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嘟囔着,“嗯——”

“真是的,怎么半夜睡到一半就跑到椅子上去睡了?我睡觉姿势不乖惹着你了?”傅恒抱着她,将她轻轻放在床上,为她盖严实被子。

“就算是我睡觉姿势不好,那你也应该立马把我推醒骂我一?顿,怎么委屈自己去睡椅子?连被子也不好好盖。如今入冬了,夜里越发凉了,虽然有炭盆,可到底容易寒风入体。”

傅恒一?边说着纯懿的不是,一?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不烫。待会儿醒过来之后让医女给你把脉,千万别得风寒了。今日我就要出征金川了。晚上你一?个人睡,可别再睡着睡着跑到椅子上去了。我会让使女她们夜里进来给你掖好被子,知道吗?”

“知道啦。我送你出门——”

“不用了。你看着昨晚就是没睡好,眼睛都是肿着的,再好好睡一会儿吧。我自己出去。”

傅恒揉了揉纯懿的头发,凑过来在她嘴角轻轻吻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出明朗清隽如少年郎的笑容。

“反正我看我们家那两个小家伙已经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激动得不行了。我直接带他们到宫里去,省得留在院子里吵着你休息。”

“他们也是知道阿玛要去金川作大英雄,满心满意都是激动憧憬。”纯懿知道福灵安与福隆安内心对傅恒此次出征的期待向往。

“这样才像是咱们的孩子,不是吗?”傅恒笑着说,带着作阿玛的人谈起孩子时的那种骄傲得意,“咱们的孩子,就要作天下最优秀的巴图鲁。皇上昨日还说呢,问咱们家福隆安什么时候进御书房读书。”

纯懿轻轻拍了他一?下:“皇上这哪里是问你呀,分明就是催着你要把福隆安送过去。果不其然,你今日就要带着福隆安一?道入宫了吧。”

“我就拢共这么两个孩子,玉易城也被四姐姐接回去了,你又不在府里,接下来几个月,我一?个人做什么事?情?才不闷啊。”

“我家夫人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嘛,为夫期待得胜归来时见到一个更加博学广识的福晋。或者你邀些走得亲近的夫人格格到府上来说说话。你也可多去郊外走走,带福灵安和福隆安去骑马?”

傅恒蹲着身子搂着纯懿的腰轻轻拍了拍,凑在她耳边带着笑意说道。

“待为夫出征归来,咱们就生一?个冰雪聪颖的女儿,让她日日陪着你,好不好?”

纯懿扬唇笑着轻轻推了他的胸口一下:“好了,你快走吧。不是要我再睡个回笼觉吗,你快走你快走。再不走,福灵安和福隆安就要来拍门嚷嚷了。”

“夫人放心,为夫一?定平平安安地回来。”

“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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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康宫的院子大概永远都不知冬日为何?物。

纯懿站在廊檐下,看着满院子摆放着的奇花异草,大水缸里无忧无虑交叉往来游动着的几尾锦鲤鱼,只觉得仿佛已经在十一?月看到春景怡人了。

崇庆皇太后由使女扶着从殿室里缓缓走出来,身上贵重的雪白狐皮大氅看起来是温暖而轻盈,并无冬装那种压垮人精神的感觉。

在阴沉欲雪的四方天空下,太后撤去手炉端着鱼食玉碟子,立在石阶上笃悠悠喂着锦鲤。

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含笑招呼着那些品相极喜人的金红色锦鲤,仿佛真是个寻常富庶人家的和善宽容、与世无争的老?太君。

“往日里他们御书房宗室世家的小郎君散学,都要到日薄西山的时候。你今日来得有些早了。”

太后褪去护甲,捧起几粒鱼食轻飘飘洒在水面上,眯着眼睛看着锦鲤簇拥到一块儿,夺食后又各自游散开去。

“不过,你来得早,陪哀家说说话也好。自打哀家身边养着的那些宗室格格们陆陆续续都出嫁了,哀家是连个说话的晚辈也寻不着了。你有慧心,有见识,生得也俊俏,哀家乐意听你说话。”

“妾身得太后娘娘赏识,自是感激不尽。”

太后回头看她一眼,挑眉说道:“今儿怎么精神不济啊?昨儿夜里没睡好?”

“妾身昨儿夜里失眠症犯了。在太后面前失仪了。”纯懿蹲身请罪。

太后摆摆手,并不怪罪她:“谁年轻里不有忧心事?啊。哀家从前也偶尔要闹失眠症,后来才慢慢好些。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处境好了,一?切顺遂了,闹心事?闹心人都烟消云散了,这失眠症也就自然而然好了。”

“你无非就是担心傅恒罢了。为人福晋,这种担心总是免不了。这不也恰恰说明,你们二人夫妻情深、两情缱绻嘛?哀家看来,是好事?。”

纯懿抿唇浅浅笑了。

“你不必为傅恒担心。那孩子是哀家看着长起来的,他脑子里有多少学问,有多少本事,哀家清楚,皇帝更清楚。何?况,岳钟琪已经被皇帝召回来重新启用,授了四川提督的位子,派去辅佐傅恒平定金川了。”

太后将手里鱼食碟子搁到使女手上,自己则又垂眸看了会儿鱼儿游动。

“岳钟琪的本事,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吧。他本就是蜀地人,又是先帝及圣祖爷时的军中肱骨,若不是为那一句‘误国负恩’,只怕如今更是一片光明坦途了。”

“岳将军乃名门之后,自是不负祖辈血脉传承。”

“是啊。所以小六这次是持着必胜之决心而去的,你且放宽心。”太后慢条斯理地说着,“至于讷亲,到底还是有负皇上社稷所托。既然已经败了,那就败了吧。”

言语间她竟有将讷亲视作弃子,放任其自逐之意。

纯懿抬头看着太后背影,思忖片刻后还是开口:“讷亲大人为江山社稷劳苦久矣,即使此次金川战败,可到底瑕不掩瑜——”

“纯懿,是皇帝要舍弃讷亲了,你明白吗?”太后一句话,字字如有千钧之力,落在纯懿心头,让她一?下子露出迷茫不解的困惑眼神。

太后见着她这副失神模样,也忍不住叹息一声:“祖宗规矩,后宫不得干政。何?况讷亲与哀家还是亲族,故而哀家更不能多说一句。”

“若是哀家有法子,自然也要拼尽全力保全讷亲,可此次是皇帝要以讷亲为震慑啊。怪只怪他办事?不力,时机恰好撞在皇帝手上了罢。”

“纯懿,哀家再与你多说一句:伴君如伴虎,千万出不得差错。”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情人节快乐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