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贵妃

贵妃高佳氏一早就知道纯懿要抱着福灵安过来,于是早早备好了茶点与玩具翘首期盼着。

等纯懿抱着孩子坐船过来,立马就有候在船坞上的侍女领着她去拜见贵妃。

贵妃待福灵安很亲切。她特意褪了长长的宝石护甲,抱着孩子走到水洲边领他看花草。

她搂着福灵安,凑在他耳边笑眯眯地指着各式奇花异草教他认识,不过福灵安还是个未满百天的婴儿,对此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应。

“他实在是好小啊,现在膳房做的点心他还什么都不能吃。”贵妃无奈地把因失去耐心而开始哭闹的福灵安交付到乳母手上,让乳母抱他进去侧殿哺乳。

贵妃宫里小厨房的糕点做得最精致玲珑,如今到了圆明园,这膳房班子也随她一道过来了。

福灵安不在,她领着纯懿在韶景轩水洲边的园子里散步说话。

这是纯懿头一次来圆明园,她只觉得这皇家园林实在是奢华精致,设计巧妙。就拿这一处处的水洲景致来说,庞大恢宏的建筑临水而起,四面环水,当真像置身江南园林一般,各处往来通讯皆要依靠舟船。

“这孩子好带吗?夜里是否也要总是哭闹?”贵妃虽没有生育子嗣,也不曾抚养孩子,但她这么多年见过王府与皇宫那么多孩子的降生和成长,且永琏与和敬公主小时候她也处处帮衬富察皇后,故而还是多有经验。

“是啊。经常是一整夜都折腾着,好不容易哄着睡了一会儿,妾身还没能眯上眼睛,结果他又闹腾醒了。额娘说小孩子都是这样的。”

“你亲自带他?还是交给乳母看顾?”

“妾身亲自带他。他与吾住在一室,夜里若是他闹腾起来,吾就抱着他安抚轻哄。”纯懿眉眼柔和,“到底是妾身的第一个孩子,总格外关注些。而且夫君也不在京城。若是夫君还在京城,孩子与我共处一室,若是半夜哭闹起来,定会吵着夫君休息。”

“是的也是。他是你的第一个孩子,作额娘的总是特别小心周全。”贵妃点头称是,“福晋,你是有福的。成婚一年多就怀上孩子。不像本宫。本宫没有子嗣缘分,求了这么多年,依旧是膝下寂寞,到如今也只能看看别人家的孩子解解眼馋。”

“娘娘不要这样说。子嗣缘分未到,娘娘的福气在日后呢。”

贵妃含笑摇头,一双漂亮桃花眼中笑意浅淡薄寡,隐隐透着无奈寂寥。

“本宫自己的身子,本宫自己知道。这么多年坐胎药喝了好多,太医日日来请脉。该求的本宫与家人都去诚心求了,到头来还是无缘无福。一年年的期待与失望,如今这颗心也歇下了。皇后娘娘怜惜本宫,所以特意让你带着福灵安来看望,娘娘的好意本宫心领。”

“贵妃娘娘——”

“福晋,你看那水畔夕阳,染得湖面一片血红。水波翻涌,金光一片,实在是让人想起金戈铁马四字。如若不看这周遭围起的寂静园林,只怕是与塞外气象极为相像罢。本宫从未见过黄沙漫天、霞光万道的模样。福晋见过吗?”贵妃的话题转开了,她痴痴地望着天光水色。

“妾身也不曾见过。”

“本宫第一次随皇上去木兰围场秋狝前还颇为激动,以为就要见着那副景致了。可到了木兰围场,本宫只见到碧蓝的天,青色的水,和黄绿交织的草场。才知道,原来梦中那般粗犷野蛮的图景,还要再往西去才能得见。”

贵妃笑笑,垂眸拾裙踩着台阶慢慢往高处走,走到最上面一层她还伸手拉着纯懿上来。

站在开阔的花坞最高处,隐隐就可以望见东边的九洲清晏了。

贵妃双手交握置于腹前,面色红润,笑容满足自适,全身上下闪耀着夺目的神采:“本宫此生终也不能见那蛮生之景了。福晋,你还有机会。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就代本宫去看看罢。”

一时间纯懿站在后天望着贵妃的身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隐隐觉察到贵妃今日的反常,却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该多问多言。

“本宫今日话说得有些多了。”贵妃从花坞高处下来,温温柔柔地说道,“只是本宫难得尽兴,你也不常与本宫见面,多说几句也无妨。”

福灵安在贵妃处待了半天,之后就按照他的作息习惯开始犯困。贵妃虽喜爱他,却也不便多留,只能亲自送他们母子上了舟船,站在花坞上目送他们远去。

“奴才看得出来,娘娘心里畅意。”

“是啊。本宫今日心里头畅快。福灵安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本宫见着他,很高兴。福晋也是有慧心之人,与她说话,点到为止,其中深意,尽在不言中,倒是让本宫找回几分从前在王府时的心境。只是,福晋不是娴妃,也不是纯妃,本宫与她,倒可说话更无顾忌。”

贵妃执着团扇坐下,轻轻扑扇几下:“皇后娘娘看重福晋,本宫的心思,也与皇后娘娘一样。听说,福晋还要在圆明园小住一段时间?”

“是。福晋的起居皆有舒嫔娘娘打点,交由皇后娘娘过目。”

“那是再好不过的安排了。福晋与舒嫔是同族姊妹,舒嫔办事自然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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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恩与库衮布多尔济相约在圆明园汇芳书院敞厅对弈。

“我倒是没想到,王爷派你入京向皇上请安。”

“长兄在喀尔喀,不在塔密尔,那对于父王来说,派谁来都是一样了。”

库衮布多尔济与永恩是年少故交,这种事情,他素来对永恩直言不讳。

“此次入京,你能待多久?”

“不超过半月。随后我就要回塔密尔向父王复命,随后迁去喀尔喀寻长兄。”

“你要留在喀尔喀蒙古带兵守边了?”

“是。”

永恩拍拍库衮布多尔济的肩膀。他们年少为友,一同研读经典及诗文,一同习骑术兵法。

可惜,他们终究是身份有别。

永恩是满清宗室子弟,库衮布多尔济是喀尔喀蒙古超勇亲王策凌之子。

永恩将在诗情画意中度过此生,作一个富贵而不理政事的闲散亲王。库衮布多尔济未来将驻守漠北,沿着他父兄的道路默默坚忍此生。

如此一文一武,满蒙为别,日后想再见面都是困难。

“听闻你将成婚?”

“也许吧。巴尔思有意向与父王结亲。”

“你怎么对这事一点儿也不在意?”

库衮布多尔济耸耸肩,英俊的面容上写满不在乎:“谁知道呢?对我来说,妻子只会是我人生很小的一部分。只要不给我惹麻烦,是谁都可以。”

“那只是你还没有经历婚姻。妻子对你人生很重要。”

“你是指她的家世能否给我带来助益?还是说她将会与我拥有子嗣?”库衮布多尔济提起这些事情,略微皱了皱眉,“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当然,我不否认妻子对我的人生很重要。”

“可我不在意这些的——是否有一位出身名门贵胄的妻子?是否有子嗣?我不是家族的长子或者是嗣子,我的家庭生活没有那么大的政治意义。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希望孑然一身,来去自由,毫无牵挂。”

永恩笑着说:“这样说可就太绝情啦。也许我该把我的儿子带来给你看看,或许能够改变你的想法。你应该没有见过他吧,他叫昭樾。”

“最好不是一个扭扭捏捏、爱哭的小孩子。”

“当然不是。昭樾现在也才两岁多一点,说话稍微流畅了一些。我不敢带他来圆明园,他实在是太顽皮好动了,若是来这里,我真的怕他一天要掉进水里三回。那样福晋会日日提心吊胆,拦着他不让他疯玩疯跑的。”提起幼子昭樾,永恩就是满脸为人父的骄傲,“福晋带着他留在王府,我这次孤身来圆明园的。”

“五阿哥,您慢点儿走。”

外头有宫女说话的声音。永恩闻言与库衮布多尔济一道暂歇棋局走出去瞧,便见着像是个肉团子一样圆滚滚的五阿哥永琪,跌跌撞撞扶着栏杆爬台阶往正殿走。

两个宫女匆忙跟在后头,而船坞上另一个宫女扶着一位宫嫔打扮的妇人还在下船。

“愉嫔娘娘安好。”永恩认识愉嫔,库衮布多尔济不识得她,就慢半拍跟着永恩一道向愉嫔问好。

“二位爷安好。五阿哥还在前面,嫔妾先去看顾五阿哥了。”愉嫔实在叫不出永恩的名号,只得行礼后慌忙追过去欲牵永琪的手。

“无妨,娘娘先行便是。”

待愉嫔牵着五阿哥进了正殿,库衮布多尔济眯起眼睛,慢吞吞地说:“我一直以为皇上的嫔妃是不能来这处的。”

“寻常嫔妃当然不可以。愉嫔带着五阿哥,倒是无碍了。咱们这位五阿哥冰雪聪明,才不过四岁就隐隐见得到其日后有为了。愉嫔是慈母之心,更是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照顾五阿哥身上。五阿哥能去的地方,愉嫔娘娘当然都能去了。”

永恩对皇家事还是有所了解耳闻的。

“再说,这汇芳书院落成不久,皇上偶尔来此处读书看戏。若是皇上不来,那除了咱们俩这种无趣之人,还会有谁会想起来这里?”

库衮布多尔济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他转身走入敞厅:“把这副残局结束,我也该回去了。下次你我还是约在你那儿吧。我不喜待在离后宫太近的地方。”

“行吧,我知道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愉嫔娘娘还是你们蒙古人氏。不过瞧着倒是和你们博尔济吉特氏的那些格格不一样。”

“长在草原上的苍狼才能保留其血性。”库衮布多尔济如是而言,“那些抛弃祖先传统、异地而居的,注定会异化成另一种族。”

永恩默默复述了一遍库衮布多尔济的话,脸上的笑意也淡了很多,他拿起一枚棋子,稳稳落下,平静地说:“放弃祖先之业,离乡另寻居所,也有可能是另一种进化,代表着另一种机缘,不是吗?停滞在原地,畏缩不敢向前,就只会被历史之洪流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