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七正日,弘鼎携嫡福晋巴林讷穆氏登门,为三个外甥子女行除孝服礼。
巴林讷穆氏面冷,弘鼎却顾念着胞妹留下的三个孩子,因此气氛还算是融洽。
除孝服礼进行一段落后,纯懿去院子里换上流云飞华图样的粉黛色旗装,胜蕤也穿一身如意纹烟霞色旗装,之后巴林讷穆氏往她们二人的发髻上各簪了一支素净粉紫木兰鲜花,以示礼成。
礼毕后,二人陪着嫡亲娘舅弘鼎及福晋巴林讷穆氏在纳兰府园子里散步。
弘鼎多年前是来过纳兰府的。那时他的妹妹爱新觉罗氏怀上初胎,两家又因夺嫡事行错踏错而于朝堂之上风雨飘摇、处境艰难。
弘鼎知道妹妹素来多思多虑,怕是于自身及腹中胎儿都不利,才在那样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仍然不顾礼节、不计后果地携了福晋巴林讷穆氏过纳兰府探望。
那时候额驸永福便领着他们在园子里兜过一圈。
如今故地重游,心境不似从前。如此悠闲岁月,得来实属不易。弘鼎实在是感慨万千。
他时不时转头看向身侧娴静文雅的两个外甥女,话到嘴边,可还是不忍让自己这个糟老头子的半世浮沉人生惊扰了她们的岁月安好,终究欲语还休。
四人行到胜蕤院子前,胜蕤蹲身行过礼,开口说道:“舅父,舅母,胜蕤前几日贪风受凉,今日身体仍感不适,方才经历一番礼数,越发疲倦困顿了。胜蕤请舅父、舅母允准,先行回院子休息。还望舅父、舅母恕罪。”
弘鼎自然点头允准,让她好生歇息着。
她又看向纯懿,眼色平静如旧:“五妹妹,你陪着舅父、舅母好好说话罢。”
“姐姐慢走。”
待胜蕤进了院子,身影消失不见了,弘鼎仍有些错愕。
他看向自己的福晋,巴林讷穆氏一贯面无表情。
他又看向纯懿,后者微微一笑:“舅父恕罪,胜蕤姐姐与纯懿这么多年在纳兰府无拘无束、自在惯了,于礼数上常有不周到之处。何况姐姐确实是身子不大舒坦,昨儿还请了医女诊脉开药方。”
“无妨。无妨。”弘鼎摆摆手。
他觉得方才行走间无人说话,气氛尴尬得很,就打算开口说,他们夫妇二人不再继续叨扰,要启程回府了。纯懿却一边自顾自往前走,一边说:“舅父母之前应当是来过纳兰府的,对吗?”
“是。你额娘怀着宁琇时,我同福晋来过探望。之后,就没再来了。”
此处“之后”一词,隐没沉淀了许许多多的前尘往事,传回到弘鼎的耳朵里,唤起的画面皆是辛酸凄凉的过往。
“可两日前舅父母过府说教礼数规矩、预演一边除丧服礼流程时,却并不是纯懿第一次见舅父母。”
纯懿的眼神落在前方,神情平和冷静。
“纯懿三岁时,曾由阿玛领着去过一次囚禁夹道,在那里远远见过舅父一面。舅父您应该没有正面遇到我,所以没有印象。”
纯懿此言一出,弘鼎与巴林讷穆氏神情都变了。
“舅父母不必担忧。阿玛那时散下钱财疏通渠道,除去那日当值的侍卫以外,无人知晓此事。”
“那负责看守的侍卫兄弟与阿玛是同批入宫当值的,后来侍卫家中犯事,一家革去旗籍,废为包衣,阿玛曾施以援手,故与他交好。”
“纯懿只在夹道和嫡福晋董鄂外祖母待了半天,很快就走了,无旁人瞧见。此事非同小可,纯懿知道轻重,今日也实在是想弄清楚事情来龙去脉,才会提及。”
“你三岁时见过我——我得好好想想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是雍正五年生的,是吗——我那时也不能常去夹道探望董鄂福晋,除去每年的正日子之外,一年去不到三次。”眼见着弘鼎要仔细算算是哪个日子。
“舅父不必再想。是雍正八年二月初九。福晋过身前整一月。您似乎是去见弘晸舅舅,只在福晋圈禁的院子门口叩头请了安就走了,我就是那时候靠着门缝见着您的。”
“董鄂福晋那时抱我说了好久的话。很多事情,现在回想,她本不必向一个稚□□童说的,可她还是说了。”
“那次与福晋见面,于我之后的人生轨迹印象颇深。纯懿只知道,那日之前的幼时记忆,大多都已经磨灭漫失,不是很清晰了。可那日之后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如今回想起来,仍旧仿佛昨日之事,清明可循。”
“我似乎是经过那一日就忽然明事理了、开慧根了。”
“有时候,纯懿都想,倘若那日随阿玛一道去见福晋的是宁琇兄长,或是胜蕤姐姐,是不是很多事情现在都会不一样?”
纯懿自嘲地笑了笑,这话既是问弘鼎,也是问自己。
她自幼被宗族人称作早慧,冠以赞誉,阿玛与伯父也格外钟爱她,亲授学问。连之前富察皇后见她,都评价说“汝若为男儿身,则叶赫那拉氏非富察氏所能望其项背也。”
可纯懿很清楚,若无幼时见董鄂福晋的事情,她或许今日不会有如此思敏禀赋。
倘若那日随阿玛去见福晋的,真是宁琇兄长,那叶赫那拉氏是否就如富察皇后说的那样,前途光明一片、不可限量呢?
弘鼎仍陷在震惊之中,于是纯懿又自顾自地说:“纯懿揣测过阿玛带我去的意图。经年累月,我已隐约有了主意。可阿玛与伯父过世已早,并且这事也不能到处胡乱宣扬,故而从前纯懿不与人提及心中猜想,今日见着舅父母,才觉得,接下来的话若不能对您二位说,那日后真的无人可说了。”
“你且说。”
“外祖父身为皇子亲王,血统高贵,出身不凡,品行端正,才华卓著,也曾被多次议储、朝中不乏支持者。只因一朝夺嫡事败而沦为阶下囚——如此耻辱断不可忘。”
“雍正八年,兄长宁琇早已是少年郎,姐姐胜蕤也已明事理。唯有额娘膝下幼|女纯懿,天真烂漫,不通世事。福晋于我放心不下,才会亲自训导教诲,使我知道他们心中的意难平,莫忘祖宗本。”
“纯懿——”弘鼎急了,面红耳赤,连忙出声打断。他只知道外甥女的话再说下去,就要惹上大不敬的罪名了。
“爷,机会难得,您就让孩子把心里的疑惑都说出来吧。纯懿这孩子,妾身瞧着是知礼数、懂忠孝的,方才所言,并非口无遮拦,实在是欲畅诉内心困惑而不得已而为之。”
巴林讷穆氏倒是毫不在意,她伸手拉住纯懿的右手,牵着她停下脚步:“纯懿,你继续说。”
“舅母说的是。纯懿不过一介女流,且继承叶赫那拉氏祖宗心志,素来为爱新觉罗氏顺臣,并无不敬之心。只是,外祖父母皆已过身,暂且不表,然大舅舅弘晸仍在圈禁之处,先帝爷与皇上多年来也并无宽宥之心。舅舅,于此事你们是怎么想的?”
“阿玛当年违逆圣祖爷及先帝旨意,遭到圈禁。嫡福晋董鄂氏与长子弘晸受到牵连一道受罚,分置圈禁。为了保全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们,弘晸长兄甘愿舍了富贵自由,担起长子的责任,代我们全族受过,以求得先帝爷对家人的宽恕。”
“长兄在里头待了数十年,最近十年,我已不去见他了,他也是不大愿意见我们。从前是怕惹了先帝猜忌,徒生祸事;如今是他与我们没什么可聊的话题。他心里悲愤怨恨,情感创伤难以修复,说不了几句就要与我们争吵——我们也不忍戳他伤处,如此两相隔绝,倒也太平。”
听弘鼎的这一番话,纯懿没有多说什么。看来外祖父允禟的子嗣后人,已经彻底低下头认受如今的处境待遇。舅舅都这么暗示了,那纯懿作为血缘关系已经疏远的外孙女,当然更没有发声议论的立场。
她自顾自沉吟片刻,方说:“舅舅已有了决断,纯懿便明了了。日后,纯懿不会再提此事,也只当从没见过董鄂福晋外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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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弘鼎夫妇二人,纯懿往胜蕤的院子里去。
进屋子,胜蕤还燃着银丝炭,暖暖的干燥空气混着果木鲜香,让纯懿觉得浑身舒坦。
胜蕤穿着单薄中衣窝在床上绣荷包,身上勉强搭了一块儿羊毛毯子。见着纯懿进来,胜蕤抬眼瞧她一眼,淡淡说:“你与娘舅二人都说好了?”
“挑了应该说的说。与我猜得倒是差不多。他们一贯行事明哲保身,不愿多做多为。”
纯懿解开披风搁在桌上,自己又搬了凳子放在胜蕤床前,抱过一旁手炉坐下:“我倒是为那素未谋面的大舅舅感到可惜。他舍了自己保全家中弟妹,却不想弟弟视他为祸患。明明事因不是起于大舅舅,最后的事果竟全都落在他身上。”
胜蕤听了意兴阑珊,懒洋洋地摆弄手里的荷包:“你既然一早就想到这个结局了,何必又要多言。世上兄弟姊妹之间的情分本就单薄。父母健在、兄弟姊妹同处一府时还能勉强维系这份情缘,待到父母百年、兄弟分家、姊妹远嫁,谁还记得谁呢?尤其是咱们满人,世代通婚,往上翻几代,仇家政敌之间彼此沾着亲的也不少。看惯了就好了。”
“姐姐看得通透。”
“不必去操心外家的事情。咱们姐妹长这么大,与他们也没什么来往。如今是伯母不愿意与苏完瓜尔佳氏亲近了,才又与他们联系走动起来。你与那家府上郭络罗氏福晋素日里有些交集,可我倒不喜欢她——心思太过活络,算计深重,不是正派人。”
“与她结交总是必要的。若非有郭络罗氏福晋常常出入宫禁,我又怎能知道叶赫那拉氏宗族的长辈们是如何向舒嫔娘娘施压,要她举荐族中子弟入仕呢。贪心不足,惹人厌烦。”
胜蕤摇头:“舒嫔娘娘不是孩子了。遇事她该有自己的决断,这才是皇妃的本事。如若事事都要靠旁人护着,她又能走多远呢?你放手,让她自己去做,才是对她好。何况,你不过年长她一岁而已。你也轻松些,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胜蕤往里面挪了挪,拍拍空出来的位子:“脱了鞋袜外衫与我一道坐一会儿吧。我想给你绣个荷包,你想要什么花样的?”
“什么都好。”纯懿笑着说。
“那我便还是给你绣寒兰墨兰的花样。”
“好。姐姐绣两个,姐姐佩墨兰的,妹妹佩寒兰的。咱们姐妹一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