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珊与希布禅是特意为了关氏的生辰而回京的。
上一次美珊回京探望关氏,还是两年前的春节。
待戏班撤了之后,关氏拉着美珊去房里说了好久的话。
宁琇则陪着希布禅去书房及演武场消磨时间。
纯懿在关氏处待了一会儿,寻了由头出来,把空间留给她们母女二人。
她沿着庭院一圈的石子路走着,路上见着负责书房洒扫的使女,她问过后知道宁琇与希布禅在书房待了片刻后已经往演武场去了。
纯懿想起方才见着兄长焚烧宣纸的举动,心生探究之意。她虽也明白宁琇肯定已经把火盆及灰烬都处理妥当了,但还是欲去书房看看究竟。
她并未屏退身边使女,而是光明正大地往书房去。
入了书室房门后,她嘱咐使女在外候着:“若是兄长及二姐夫归来,你同他们说是我在里面寻书,一会儿就走了。让他们直接进来即可。”
“是。”
纯懿步入书房,屋子里应当是有负责整理打扫的包衣奴才做过活了。
室内一股清新的棠梨熏香味,其中混着隐隐檀香味道,是这两年兄长进书房后命人一贯使用的熏香。檀香特有的清冷孤高之意境淡了许多,而棠梨的香甜味道恰到好处,新丽淡雅,更增添上不少人情意趣,使得书室气氛一下子活泼明亮起来。
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发现原本的那个火盆已经撤去了,方才支起的窗格也已经关上了,因为没有燃炭火的缘故,室内略有些冰冷,空气很干燥。
她瞥了一眼宁琇搁在书桌上的书册手卷,也只是些寻常儒学书籍,没有什么特别。架子上要偶尔取用的书籍也摆得整整齐齐,似乎是许久没有动过了。
她凑近仔细看了看,只看见架子上一层浅浅的薄灰——也算是正常,书架每周必要打扫两次,今日恰巧不是打扫后的头天日子,有积灰也是寻常。
纯懿又想了想,稍微踮起脚,回忆着兄长的身高,推理他平时伸手即可触及的那一排书架的高度。
沿着那高度附近的两排书架,纯懿仔细地看了看,发现格子里填放的确实是做学问常须援引的经典。其中零散夹着几本闲书——有些符合宁琇不拘小节的风格。
这样的书籍摆放顺序,只有府中主子才可变动,小厮和使女是没有资格随意摆放的,以免把书放在主子难以找到的地方,徒惹麻烦。
关氏不来书房,胜蕤和纯懿也不太会动宁琇摆在内室架子上的书籍。
想到这里,纯懿不免心下一动。她抽出那几本闲书。有两本是普通游记,是专写太行山一带的游历有感,一本是写地方风俗的,名字起得倒是有趣,叫《枝荔年集安风俗总览》——纯懿根本不知书名中“枝荔年集安”是什么地方——还有一册是志怪小说集。
纯懿早就没想着能从这些闲书中发现什么,她把书册搁在桌上,将就着书桌的高度随手翻了翻,可是这一翻,她的视线立即僵停在书页上了。
她两手把那本《风俗总览》捧起来,再仔仔细细把书页上的全部内容看了一遍,尤其是那留白处的批注。
书页空白处有两种不同字迹的批注。其中一种纯懿认出来是她的阿玛永福的笔迹。而书页上另一种笔迹,纯懿则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甚至那就是她过了启蒙后练字时刻意模仿的字迹——
她素未谋面的额娘的笔迹。
永福从前几度重新布置书房,但东侧墙上挂的那一幅妻子爱新觉罗氏写的字始终未被挪过位置,内容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寻常八字,寓意夫妻情感和睦美好。
觉罗氏的字是写得相当好的,字形饱满,运笔有力,整体大气圆润。
小时候纯懿每次去书房受阿玛教导、过问功课时,她都会盯着那幅字看好久。
久而久之,凭着仅仅八个字,纯懿就有些识得额娘的笔迹了。在阿玛永福处看到额娘留下的其他手稿时,便可一眼识出。这本事倒叫宁琇羡慕了好久。
永福更是为此拿了爱新觉罗氏的手稿整理合卷给纯懿练字用。
当时阿玛的训导犹在耳边回响:“夫人所习字体,承大家气象,吾女当用心研习,体悟夫人用笔之精深妙绝。”
于是今日,纯懿又一眼认出来额娘的字迹。
一时间,千言万语堵在纯懿的心上。她难以宣之于口,更无处诉说。
她搁下手上的《风俗总览》,又去翻那本志怪小说,上面倒是没有阿玛和额娘的批注了。而那两本写太行山的游记感想的书册,上面也没有阿玛和额娘的批注。这让她又有些怅然若失。
她在书桌边呆呆地站了许久,回过神来后又把这几册书都放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纯懿转回书桌前,扶着桌角又站了一会儿,环顾四周——阿玛去世后,依照他的遗愿,除去每月打扫的差事以外,他用的那间书房就被封起来不许人进去了。
那幅额娘写的字,应当还是好端端地挂在东墙上头。如今宁琇的书房,是在旁边另辟出来的屋室,这屋子是从前伯父永寿用来摆放马具的屋子。
物是人非。
终究逃不过物是人非四字。
纯懿再出去时,心境已经低落很多了。对于兄长烧掉的那些宣纸,上面写的是什么内容,她忽然有些眉目了。只是她再也提不起精神去猜了。
幼时纯懿能一眼识出额娘的字迹,为此素来与他们三个孩子不亲近、唯一的例行亲子活动就是过问功课的阿玛永福还破天荒地褒奖过纯懿几句:“五格格与夫人缘分羁绊颇深呐。”
就为了这一句褒奖之词,宁琇羡慕了纯懿好久。
可纯懿每次听到兄长说羡慕她,她都不以为意,内心反而是加倍地羡慕兄长。
额娘去世的时候,纯懿尚在襁褓中,胜蕤也不过才两岁多一点。只有兄长宁琇是实实在在已经记事的小孩子了。
而兄妹三人中,也的的确确唯有宁琇还能清晰地记起关于额娘爱新觉罗氏的事情。
胜蕤的回忆大多是破碎且不可靠的,她自己也时常说,她记忆里关于额娘的事情,应当是有许多后期自己回忆时主动填补、矫饰的虚构内容。以至于她后来自己都分不清楚真假。
“你都不知我们有多羡慕你。”胜蕤轻飘飘一句话,出于少女的自尊心,故意隐去了澎湃汹涌的情感分量。宁琇许是只当玩笑话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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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的时候,纯懿已经平复心境了。
她坐在美珊身边,听希布禅说下午在演武场发生的事情。宁琇虽领了宫中侍卫的职位,但他不善武艺,与希布禅比起来,是远不能及的。不过希布禅很会说话,言辞间对宁琇满是鼓励,很照顾妻弟的情绪。
“方才听美珊说,霍其浑(满人称女婿)很快要转职任护军参领了?”
“是。出了新年就要调动了。此次归来,吾也是要将京中旧宅好好整肃修理一番。另外,兄长及其家眷也在京中安置,吾夫妻二人也须得上门拜访。”希布禅放下筷箸,恭敬地回答关氏的问话。
“是应该的。对了,你额娘没有随你们一道回来?”
“额娘这几年身子不大好,经不住长途劳顿。但她写了家书,托吾交给兄长,向来也还是有事情要交代托付。”
关氏点头:“是,是。你额娘与吾是一辈人,都到了将老的时候,身子骨总比不得以前利索。吾这些年也不怎么出远门了,有些老相识怕是再难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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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晚膳宴席,美珊挽着纯懿在院子里散步。
关氏不在场,美珊才能畅快无顾忌地问起自己真正急于知道的事情:“舒嫔娘娘随太后去五台山了?当年真是看不出、想不到,最是孩子心性的六妹妹竟入宫作了皇上的嫔妃。我那时得到消息说六妹妹入选了,真是恨不得快马加鞭入京看看。当年长姐与我入宫选秀,各自都被指了婚给宗室子,我还以为皇上无意让后宫中有叶赫那拉氏的女子,却不想,竟是等着今年这一批。”
“也许是这三年间有生变数罢。更何况,当年长姐与二姐姐你们没有选为宫中嫔妃,伯母就花了心思在我们余下这四个女孩身上,她倒是一直觉得我们很有可能要入宫的。”
美珊连连摇头,面上不是很高兴:“额娘那是被苏完瓜尔佳氏催促得紧。苏完瓜尔佳氏自己的家世门楣还不够宗族女子入宫即得盛宠,他们便把主意打到咱们姐妹几个身上了。你也知道的,咱们家族传到这一辈,男嗣并不兴旺,如今朝堂之上已无叶赫那拉氏的重臣了。苏完瓜尔佳氏撺掇额娘要送女儿入宫,以此来支持端放步步高升——怕是有心想学富察家的轨迹。”
“姐姐指的是,傅恒大人?”
“是。皇上对皇后娘娘宠爱有加,连带着娘娘的胞弟傅恒大人都接连升迁。听吾夫君说,傅恒大人明年怕是有望外放出任巡抚呢。如此平步青云,实在教旁人眼红。这不,苏完瓜尔佳氏那边的舅舅就急着想有样学样了。”
美珊实在对自己的亲舅舅没有什么好印象。她觉得从阿玛永寿去世之后,苏完瓜尔佳氏那边的亲戚就盼着能借姻亲关系来拿捏叶赫那拉氏的主意了。
“巡抚?”纯懿一愣,下意识地反问出声,“这可是太快了。我现下倒可以理解为何最近几月,门房收到如此多的拜帖,而苏完瓜尔佳氏族人也愈发逢迎了。”
美珊倒看得很清楚:“皇后娘娘是如何姿容仪态、家世地位?他们真只当姑娘那么轻易就能得皇上欢心眷顾吗?易得者亦易失,如此空中楼阁般的富贵,还是少招惹些得好。”
美珊又说:“更何况,富察家祖上英豪辈出、功勋卓著。傅恒大人的才华如若一脉相承,沿袭着祖宗传下来的本事,即使是没有皇后娘娘在宫中,他出入朝堂、封侯拜相又有什么困难呢?对于咱们家端放也是一样。叶赫那拉氏权势鼎盛一时,是实打实祖辈积累下的功业,可不是靠着女眷讨好皇上得来的封赏。何必要走那些旁门左道的功夫?”
“姐姐说的是。好在伯母这些年已与苏完瓜尔佳氏生分,来往并不密切。只是——”纯懿想起先前舅母那里递过来的消息,还是感到不虞,“只是,咱们叶赫那拉本族,倒有人起了别的心思。先前就有鄂必须玛法那支的夫人借着命妇觐见的机会想法子见了舒嫔娘娘,意思是要舒嫔娘娘于五台山侍奉太后娘娘时,开口向太后娘娘为族中女眷讨要入宫伴公主读书的名额。”
“是。方才额娘与我提及了。额娘说舒嫔娘娘可机灵着,转头就向太后娘娘讨要赐婚旨意,要给予你和胜蕤妹妹大恩典呢。”美珊提起这件事情,还是对六妹妹的做法颇感欣慰的,“可见额娘这三年间,没有少提点六妹妹。舒嫔娘娘还是把这些都记在脑子里的。”
美珊说到这里,不能免俗,忍不住要感伤几句:“唉,一晃数年。现在想想,日子可真是不经过啊。从前你同六妹妹还是缀在咱们几个身后,个字不到桌子腿高的小孩儿,如今竟也都要成家了。长姐更是已经做额娘了。”
“是啊。伯母已经给长姐家的小少爷做了不少衣裳、玩具了,上次我问长姐讨要琵琶曲谱,就随着家信寄去好大一个包裹。伯母做的时候还念叨着,什么时候能给二姐姐你家的外孙儿做上衣裳呢。”纯懿顺着美珊的话,故意拿美珊打趣开玩笑。
美珊风情颇甚地横了她一眼,伸手拧了一记她的腰身:“好啊,五格格都会取笑人了。额娘方才还说我伶牙俐齿呢。我瞧着呀,咱们家最口齿伶俐的,可不还留在额娘身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