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口棺材,静静躺在地上。
距离棺材不远处,李三和衙役们神色肃然,拿着镐,挥着锹,默不作声的挖着,渐渐挖出了三个大坑。
时辰已经过了正午,古时下葬必须午后,县衙一个老吏抬头看看天色,随即拿个册子用笔勾了一勾,凑到张静虚跟前道:“张捕头,时辰差不多了,今日天气有些阴沉,怕是很快要有降雨,所以,您看……”
张静虚点了点头,转身向后走去,不远处的地方,妞妞一家子披麻戴孝。
妇人哭的眼睛通红,船工同样眼泪汪汪,反倒是小妞妞极为安静,跪在母亲旁边不哭也不闹。
张静虚走上前,缓缓蹲下身,他伸手拍了拍船工,低声道:“马上就要下葬了,我专门过来问问你,倘若你认为我的决定不对,那么你不用在意我捕头的身份……”
说着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完全可以提出反驳,我会郑重采纳你的意见。”
这船工正是妞妞父亲,闻言顿时摇了摇头。
虽然他深情悲痛,但却一脸诚恳,道:“张大哥,俺同意您的决定。俺爹常说,人死归土,只要能有一口棺材,埋进土里起个坟丘,那么进不进祖坟,其实没什么不可。”
说着一停,苦涩又道:“尤其像俺家这种情况,买地添坟属于大笔开支。您能出钱给老人买地,大大缓解俺家的困境,这份恩典,俺心里懂……”
妞妞父亲说着一停,满脸都是感激,道:“况且您身为县衙捕头,竟然愿意给俺爹送葬。甚至还专门喊来书吏,勾册子证明俺爹是正常亡故。张大哥,您对俺们一家真是……”
张静虚轻轻咳嗽一声,打断妞妞父亲在心里自己知道就行。”
说着顿了一顿,缓缓起身道:“既然你同意此事,心里没有丝毫抵触,那么就这么葬吧,以后这里就是刘老叔的坟。”
说着又是顿了一顿,语气低沉再道:“这里原本是我们张家村的坟地,以后你刘家在这里也有坟地,逢年过节的时候,清明重阳的时候,你们若是前来祭拜,莫要忘了喊我一起。”
妞妞父亲郑重点头,道:“只要大哥愿意,俺每年都会喊您。”
张静虚点了点头,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沉声道:“刘老叔与我,有一份师徒情分,自古师徒如父子,送葬之时当戴孝。但我毕竟是个外人,按规矩没有资格披麻,所以,只带块孝布吧。”
妞妞父亲明显一怔,随即满脸都是感激,略显无措的道:“这,这怎么可以?您是官啊,是县衙捕头。”
张静虚摆了摆手,道:“有些话不便与你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妞妞父亲踟躇片刻,最终没有开口反驳。
张静虚缓缓转身,重新走回三口棺材前。
这时有一个老妪走过来,颤颤巍巍想要向他行礼,张静虚连忙搀扶一把,同时止住老妪的行礼,诚恳道:“孙大娘,咱们用不着这般。”
老妪擦眼抹泪,道:“大娘想谢谢你,给俺家大山操办身后事。”
张静虚脸色更加诚恳,温声道:“孙大叔他是县衙牢头,我是县衙的捕头,彼此乃是同僚,按理就该帮办。”
他没有提及孙大山救他命的隐秘,只表明自己是出于同僚的身份帮忙,老妪明显极为感激,颤巍巍的一直想行礼。
张静虚叹了口气,好说歹说不断劝慰。
幸好这时李三等人从坑里爬出,扔下镐头铁锨走来过来,请示道:“张叔,挖好了。按照咱们这里的风俗,过午之后就该……”
张静虚点了点头,低声道:“那就,葬吧。”
李三答应一声,转身招呼衙役们,众人先是齐心合力,将第一口棺材用绳子抬起,然后缓缓移动,慢漫降落坑中。
这第一口棺材,里面躺的是刘老叔。
当棺材落进坑底之后,县衙里一个仵作充任白事人,大声道:“棺材落,逝者安,尘归尘,土归土。”
妞妞一家放声大哭。
衙役们歇息了一小会,拿着绳子又抬第二口棺,仍是缓缓移动,慢慢降落坑中。
这第二口是孙大山的棺。
那位老妪嚎啕悲切,道:“大山啊,你慢走。等我把孙儿拉扯大,就自己吊死来陪你……”
平民百姓的爱情,也许就是这么平淡,古时候夫妻结合,大多只有十四五岁,无论贫穷与否,默默相伴一生。
也许会吵闹拌嘴,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架,但是夫妻之间的打架,床头打架床尾和。
如今一个人走了,另一个就显得孤独,所以老妪这句自己吊死来陪你,几乎可以说是古代老人的心声。
张静虚叹了口气,示意县衙的老吏帮帮忙,好生一番劝说,才把老妪劝到一边。
这时候,轮到第三口棺。
衙役们没敢自主行动,纷纷把目光看向张静虚。
李三试探着开口,小声小气的道:“张叔,时辰不早了。我们知道您心里难免伤感,但是小书生毕竟已经没了。他从小没有爹娘疼爱,死后却有了您这位长辈,对于他而言,此生已知足。”
说着踟躇一下,观察张静虚表情,然后才再次小声道:“叔,该盖棺了啊。”
原来这第三口棺材,竟然一直没有盖上棺盖。
张静虚点了点头,抬脚走到棺材前。
他缓缓伸手进去,轻轻抚摸棺中骸骨,动作一如那夜的水井旁边,他轻柔的抚摸小书生头顶。
足足良久之后,他微微一声叹息,拿出一尊豆腐雕像,小心翼翼放在骸骨边……
曾经善与恶,灵妖死相随,张静虚完成了芸娘的嘱托,让这两位小辈可以埋在一起。
李三等人拥簇过来,吃力的把棺材盖上。
仍是用绳子抬起,将棺材落入坑中。
三口棺,三个坑。
那个充任白事人的仵作再次高呼,大声道:“时辰已至,送别亡人,请长辈,填一土。”
张静虚弯腰下去,仔细捧起一把土,轻轻翻转手掌,泥土落入坑中。
忽然他低沉出声,如同教书先生在教导学子,道:“事善事恶,尘土相归,孙云吾徒,且去安息。”
“为师有一言,祭作临别语。”
“尔天生之良善,受欺辱之加身,曾以凶戾气,欲报施加人。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祭语。
告别。
等他手中的泥土散落坑中,衙役们拿起铁锹开始填土。
……
由于人手够足,哪怕同葬三棺也不耽搁,没过多久功夫,已经起来三座坟丘。
新坟立,亲人哭。
那位县衙书吏却凑到张静虚身边,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张捕头,莫怪老朽多嘴呀。您给这三位亡故之人操办后事,任何人都不会说出什么言辞,但您却给他们立碑,这事怕是会被人在背地里念叨……”
说着微微一停,低声又道:“毕竟按照规矩而言,平民百姓没资格立碑。就算偷偷摸摸立碑,但也不能大张旗鼓的篆刻碑志。这事,咳咳,这事。”
张静虚扫他一眼,淡淡道:“张某身为县衙捕头,品秩乃是从八品,况且我乃修行之人,吏部专门下发文书,享七品待遇,与沂城县令及神眷府神官同之。似我这等级别,没资格给亲人立碑篆文吗?”
老吏怔了一怔,下意识道:“可是他们并非您的……”
张静虚挥手打断,郑重道:“从今天开始,他们就是我的亲人。”
老吏迟疑一下,低声道:“若是这般说辞,倒也说的过去。”
张静虚拱了拱手,沉声道:“所以还望老兄多多帮忙,若是有人问起你便如此回答。”
老吏连忙应承,满脸堆笑道:“张捕头放心,老吏知道怎么说。”
张静虚点了点头,微微示意道:“以后若是有空闲,不妨到我公房坐一坐。”
老吏顿时大喜。
……
今日送葬之事,就此可算完结。
衙役们招呼刘家和孙家之人,离开张家村的这一片坟地。
但是,张静虚没走。
他默默站在坟地之中,像是因为依依不舍三位亡者,直到今日送葬的队伍远远消失,他仍旧站在坟地之中不动。
云镜殊也没有走,带着小铃铛静静守在坟地边缘。
而在小铃铛的身边,竟然还有一位小女孩,那是刘老叔的孙女妞妞,她被小铃铛找借口留了下来。
良久之后!
送葬的队伍再也看不见。
云镜殊一手挽着小铃铛,另一手挽着小妞妞,走到张静虚身边,低声道:“已经走的很远,不用担心被察觉。”
张静虚微微点头,道:“多谢放哨。”
云镜殊也点点头,再次低声道:“你可以开始了,我和铃铛不是外人。”
张静虚‘嗯’了一声,缓缓伸手探进怀中。
那一方仙石,被他拿在手。
恰在此时,天上下起蒙蒙细雨,裹在微风之中,宛如薄幕笼纱。
仙石开始发光。
光亮之中,张静虚满脸肃重,他眼神之中闪烁着柔和,柔和之中又仿佛藏着锐利。
“天上冷漠,尘世卑微,吾不知从亘古起,又或上溯多少万年,我人族凡民百姓,死后竟难以轮回。”
“受驱使,遭迫害,魂魄不由己,化鬼而含冤。”
“此道,不公。”
“今我张静虚,虽位卑修浅,立大宏愿,救天下鬼。”
“我发宏愿,人死当有归处。”
“我发宏愿,善恶当有赏罚。”
“我发宏愿,悲苦之魂,当受庇护,含冤之鬼,予以救赎。”
声音郎朗之中,张静虚猛然把仙石抛出。
下一刻,他一声断喝:
“今以仙石为基,于此开辟净土,从此奋力崛起,扫清夜间阴雾……”
嗡!
仙石腾空,迅速变大,刹那间如同一座小山,上面有艳艳光芒四射。
突然所有光芒一掩,天上的仙石消失不见,但是在大地之下,却出现一片虚幻空间。
在那空间之中,仙石真的化作一座山,隐隐约约,似在缓慢生长。
虽然生长缓慢,但却坚韧不拔,宛如开天辟地一般,竟在阳世的大地之下撑开一处小小阴土。
有祥和无量光,在阴土上空照。
悠忽阴土之中人影一闪,刘老叔和孙大山的魂魄出现,两位老人抬头仰望,似乎正在看着张静虚,他们微笑浮面,满脸都是欣慰。
只可惜,阴土之中并无孙云。
那个至纯至善的小书生,他终究是已经消散天地间。
……
小小一方阴土,至此算是成了。
然而张静虚却叹了口气,低声对云镜殊道:“我现在太弱了,能做的只有这一些。此处刚刚开辟,没有轮回之能,仅能凭借仙石祥光,暂时庇护其中的阴魂。”
云镜殊嫣然一笑,柔声道:“现在弱,不代表将来弱。你缺功德不?跟我言语一声嘛。小妹镜殊不才,愿做持家之女,凡有赚取功德之事,必然为我男人谋取……”
旁边小铃铛同时出声,嘻嘻着直接开口,很脆,很甜,大声喊出一个字:“爹!”
张静虚目瞪口呆。
卧槽!
我果然没有猜错。
这一对母女,真的是在找下家。
如此明目张胆,把我当成接盘侠。
……
……【作者】:由于我更新速度太快,新书期已经严重超限字数,编辑让我卡一下,否则免费期要四五十万字了。
今晚只能更一张,但我又没控制好字数,这一章,顶别人两章了。
顺便,今晚这章属于民俗描写,铺垫接下来的新故事,妖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