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传来小女孩的啼哭声。
声音从一条长长的走廊深处传来,走廊铺着木板,非常老旧。真世沿着走廊往前走,来到一间和室。只见和室里铺着被褥,母亲和美坐在上面,身穿日式睡衣,抱着一个婴儿。
“每次我刚要睡,她就哭了。”和美抬起头,皱着眉说。看似苦恼,嘴角却带着笑意。
“对不起。”其实不想吵到你的——她在心里抱歉。
刚刚还在啼哭的婴儿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可仍有哭声不绝于耳。这声音渐渐变成了嘀嘀作响的闹铃声。
真世睁开眼,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到了房间的壁龛。窗帘缝隙里漏出的阳光照在壁龛的挂轴上。那是一幅画着梅花的挂轴。小镇有很多赏梅景点,现在这个季节,本该是游客最多的时候。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事,伸手关掉闹铃。人的大脑真是不可思议,居然在梦中把闹铃声听成了婴儿的哭声。
她坐起身,转了转脖子。昨晚她还是没睡好,那个梦让她睡不安生。她自己也知道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但她想赶快忘记。
洗漱完,真世去了餐厅。她依然没有看到其他客人,也没有见到武史的身影。
“早上好!”老板娘向她问好。
“我叔叔还没过来吗?”
老板娘眨了眨眼,略显意外。“他刚才吃完饭就出门了,您不知道吗?”
“是吗?没事,本来也没说要一起吃。”
等早餐时,真世给武史打了电话。电话接通后,对方一上来就问:“什么事?”
“你在哪儿?”
“外面。”
“我知道,我是问你具体位置。”
“去了太多地方,一句话说不清楚。”
“说几个地点呢?”
“你可真烦人!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对了,正好帮我做件事。你给柿谷打个电话,问问他哥哥的手机什么时候能还回来。不过他肯定会说这是重要证据,暂时还不了。”
“意思是让我问问看?”
“没错。但关键在下一步。对方这么回复你之后,你就说,让他给你看看手机里的邮件、短信、通话记录也行。就说你是遗属,有知情权。”
“我试试,但感觉不会这么容易啊。”真世挠了挠头,“这种事还是叔叔你亲自上吧?”
“我不行,我没有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
“他们肯定会说‘不能把侦查信息透露给有嫌疑的人’。这套说辞我太清楚了,昨晚才没提出来。”
“我有不在场证明,所以可以这么跟他们提要求?”
“至少他们不能用刚才的理由搪塞你。不过他们大概又会说,‘让别人看到就麻烦了’,那时你就强调你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看。”
“好,我试试。”
“拜托了。这些线索对我们的调查很重要。那一会儿十点家门口集合,别迟到!”武史语速飞快,自顾自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真麻烦。”真世看着手机,嘟囔道。老板娘正好端来了早餐。
吃完早餐,真世回房收拾化妆。这时桃子发来短信。她告诉真世,学校那边的人,她能想到的都联系了,虽然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但她们那一届的很多同学今晚都会来。
真世对桃子表示了感谢。之后,她做了个深呼吸,拨通了柿谷的电话。
“有什么事吗?”柿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真世开始问父亲手机的事。柿谷听了之后,再开口的语气中明显有为难之意。“实在对不起,等案情有了眉目,再和您谈这事。”
他说得很委婉,但正如武史所料,真世被拒绝了。
“好吧,那让我看看短信、邮件、通话记录什么的总行吧?”
“啊……”
“麻烦您了。”
柿谷清了清嗓子。“请稍等一下。”
他大概是找木暮他们商量去了。真世隐约能听到柿谷和别人说话的声音,但听不清具体内容。
“让您久等了。”柿谷接回电话,“非常抱歉,我们无法满足您的要求。”
“为什么?我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吗?我肯定不是凶手。况且我还是遗属,看一眼遗物的权利还是有的吧?请放心,我绝对不会给别人看的,包括我叔叔。”真世把武史教她的话复述了一遍。
“明白,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但即使您不给别人看,也有可能不小心说漏嘴。”
“我不会的,请相信我!”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作为侦查人员,我们有责任规避任何风险,还请您谅解!对不起,我还要开会,先挂了,再见!”
“可是……”还没等真世把“我是遗属啊”说出口,电话就挂断了。她叹了口气,给武史打电话说了刚才的情况。
“果然行不通啊。柿谷看起来很好说话,我本来还有些期待。”
“中途他好像去找谁商量了。”
“肯定是木暮。”真世听到武史的咂舌声。“没办法,那就放弃这个方案吧。”
“这个方案指的是什么?”
“待会儿再跟你解释,挂了。”
打完电话,真世看了看时间,已是上午九点多。她站起身,从衣橱里拿出昨晚睡前准备好的丧服。这是和美去世时买的,从那之后,她再也没穿过。
这时,健太发来了信息:“早上好!主丧人加油!晚上见。”真世回道:“谢谢!正准备出门。”
她从行李箱里拿出大号托特包,往里面塞了个黑色手袋,然后背着走出房间。上次操办和美的葬礼时她才知道,主丧人会收到很多礼金、唁电,丧葬合同书等物件也需要谨慎保管,所以这次她特地带上了托特包。
真世请老板娘帮忙叫了辆出租车,等车时,她上网浏览了一下新闻,看到东京的疫情已得到控制。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健太出行也会相对容易一些。
坐上出租车,真世向街上望去,行人似乎比昨天多了一些。是因为东京疫情好转了吗?真世心绪散漫地想。
九点五十五分,真世到了自家门前,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五分钟。门口站着身穿制服的年轻警察。她走上前说明了情况。
“我们听说了,您进去吧。”
“我和叔叔约了先在门口见,我再等一会儿。”
“您叔叔已经进去了。”
“啊,是吗?”
“大约十分钟前进去的。”
“好的。”
真世急忙穿过院门,打开玄关处的大门。她看到书房前站着一名戴口罩的警察。警察看到真世,立即挺直了后背。
真世见换鞋处有两双鞋子,其中一双比较破旧,应该是警察的;另一双是较新的皮鞋。
真世向警察打完招呼,探头看了看书房,没有见到武史。
“如果您要找被害人的弟弟,他在二楼。”警察客气地说。
“好的。”
真世沿着走廊往里走的时候,正好看见武史走下楼。真世没想到他竟然穿着丧服。
“叔叔,你不是说在门口集合吗?”
“我到得早,干等着也是浪费时间,就先进来了。这没什么大不了吧?”
“是没什么……不过,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很奇怪吗?遗属守灵,当然要穿丧服。”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你从哪里弄来的?租来的?”
“我自己的。区区丧服我还是有的。”
“那你之前放在哪里了?”
武史不屑地撇了下嘴。“这没所谓吧?”
“我想知道,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存放在车站的投币式储物柜了。拿行李太麻烦,我就先寄存一下。”
“那个又是什么?”真世指着武史右手拿着的一个小包。
“你可真啰唆,以后你老公会被你烦死的!”
说着,武史不耐烦地拉开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一件东西——一个装礼金的奠仪袋。真世吃了一惊。
“现在就交给你,可以了吧?本来是想整理来宾礼金的时候再给你。”
“那我先收下了,谢谢。”
真世接过奠仪袋,放进包里。一想到自己是接受祭奠财物的丧主,悲伤又一次涌上心头。
两人来到书房前,站岗的警察分别递给他们一副手套,仿佛在对他们说:要是现场随便留下指纹,那就麻烦了。
两人打开门,走进书房,环顾室内。和昨天一样,房间依然一片狼藉。武史说得对,这里怎么看也不像是为了找东西而弄乱的,凶手多半是为了制造盗窃现场,刻意做的手脚。
“我去。”武史骂了一句。
“怎么了?”
武史指着书桌。“电话传真机被警察拿走了。哥哥在家的时候,就爱用固定电话。”
“的确是这样。他老觉得用手机打电话信号不好。”
“以前确实信号不好,他这是老习惯改不过来吧。我本来想,看不了他的手机,还可以查一下这边的通话记录……”武史苦着脸说。
真世走近书桌。只见抽屉被抽了出来,里面的东西仍散落在地。她看到地上有一支万宝龙钢笔,便捡了起来。这是结婚十周年时,和美送给英一的礼物,英一生前总爱用这支笔写重要信件。当时英一送给和美的应该是一条珍珠项链。真世还记得,那天他们一家三口去了夜景很漂亮的餐厅吃饭,那里的炸虾又大又美味,她特别开心。
真世又捡起了英一的老花镜。他有散光,平时多戴圆框眼镜,看书时才换成老花镜。真世第一次看到英一把老花镜架在鼻梁上时,英一还不到五十岁。那时她就真切地感到,父亲老了。
真世抬头看了看武史。他正背对后院,叉开腿站在那里,看着屋内出神。
“你在干什么?”
武史慢慢地抱起了胳膊。“我在揣摩凶手的心理,他为什么要把房间弄得这么乱?”
真世皱眉。“你还在琢磨这个?你不是说凶手是想伪造一个盗窃现场吗?怎么开始怀疑了?”真世小声嘀咕着,看了看书房门口。警察没有进屋,但时不时会瞟一眼屋内的情况。
武史道:“太拙劣了。”
“拙劣?”
“凶手的手法太容易识破了。如果是想伪造盗窃现场,稍微翻动一下书架和抽屉的东西就够了,没必要弄成这个样子。”
“确实,没动存折也很奇怪。”
“存折?”
真世告诉武史,昨天她试图从地板上捡起存折,被木暮阻止了。那本存折现在已不在现场,应该是警察带走了。
“这一点的确奇怪。小偷现在一般都不偷存折了,因为就算你拿着存折和印章去银行,如果不能证明自己是户主本人,也取不了钱。但犯罪时应该想不到这么多。凶手要是想让人认为他是冲着钱来的,应该把存折拿走才对。更奇怪的是,他连凶器都没准备。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真的只是为了杀害哥哥吗?”武史思索着,走到真世身旁。“要放进棺材的遗物选好了吗?”
“嗯,选好了。我觉得这两样东西应该合适。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也需要笔和眼镜吧?”真世从托特包里拿出了钢笔和眼镜。
武史摇了摇头。“这样的东西是不行的。”
“为什么?”
“玻璃也好,塑料也好,火化时会熔化并粘在骨头上,捡骨灰的时候你会后悔的。要是想把它们一起下葬,等火化后再放到骨灰盒里吧。”
“那应该选什么好呢?”
“保险起见,就选那些吧。”武史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书架。
“书?”真世走近书架。“确实很适合他。”
真世凝视着书架上的一排排书籍,陷入了沉思。这么多书,父亲最喜欢哪一本呢?
她的目光停留在一本书上——《奔跑吧!梅勒斯》的文库本。回过神后,她注意到武史就站在自己身后。
“看来是选好了。”
“就这本。”真世取下书给他看。
“一个歌颂友谊的故事,也不错。”
真世的视线再次投向书架。“以前这类书有很多,现在好像只剩这本了。”
“这类书是指什么?”
“初中生也读得懂的书,像是福尔摩斯、鲁邦之类的。以前他常带学生到家里来,来了就推荐他们读这些书。”
“把初中生带回家?这事我可做不到。到最后他们不是弄脏房间,就是弄坏东西,搞不好还会偷拿走些什么。”
“说起来,”真世盯着《奔跑吧!梅勒斯》的封面,像是想起了什么。“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在这里看书。我问母亲那是谁,母亲说是父亲的学生。”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真世刚上小学没多久,她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可能她真的不习惯怀旧。
武史一直盯着书架的边上看。那里收着与学校相关的档案。
“真世,你初中是哪一届的?”
“我吗?第四十二届。”
武史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档案,上面用签字笔写着“第四十二届学生毕业文集”。
“你想干什么?”
“看看而已。”
“可不要看我的啊。”
“你在说什么?读陌生人的作文有什么意思?”他噌的一下转过身,打开了档案。装订好的稿纸被他翻得哗哗直响。
“等等,不要啊!”
“找到了!三年级二班,神尾真世,这字写得真漂亮!”
“不许再看了!”
真世想抢回档案,但高个子的武史向斜上方高举双臂,她够不着。
“原来你初中的时候想当插画家?”
“不行吗?差不多可以了吧!”
武史放下手臂,合上档案。真世一把抢了过来,放回书架。
“咦?”武史的目光接着扫过其他档案,他突然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
“这里的顺序弄反了。”武史指着第三十七届学生的档案说。的确,这一届的档案和旁边第三十八届的档案顺序弄错了。
“还真是。”说着,真世把文件调换了顺序。
“话说回来,他居然连这些档案都留着。”武史感叹道。
“要是还有机会问父亲,他想带什么到另一个世界去,他肯定会回答,这些东西都要带上。”
“也许吧。”武史双手叉腰,叹了口气,“不过棺材里可放不了这么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