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咬钩

元泓坐在大帐内,手里拿着军报,沃野镇镇民反了,在他赶过去之前,造反的头领已经将朝廷派去的宗室打败,并且俘虏了两名朝廷将领。

朝廷对这些叛军,可谓是一败涂地。

他看着手里的军报,脸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军帐里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几个人。他手指轻轻捏了下眼头处的两点穴位,放手下来。

多出的这两个人,打扮怪异。既不像六镇未汉化的鲜卑人那样,圆顶披幅帽圆领短骻袍的打扮。也不是汉人交领束发。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除去后面留下一圈,前额发顶全部剃掉,因为已经到了炎热的时候,军帐开了个口子,用作通风。

一股牛羊身上的腥臊味,随着人在帐内的停留,渐渐的浓郁起来。

“我们奉可汗的命令,过来助都督一臂之力。”最终,坐在最前头的人还是沉不住气,开口道。

来的人,全都是柔然可汗应魏帝之请,派来助魏军一臂之力的柔软人。六镇之前是朝廷的爪牙,居住在六镇的镇户们,世代为兵,再加上未经汉化,习性彪悍。这把刀曾经打翻过柔然,当刀不听使唤,对着自己刺来的时候,朝廷竟然也都毫无办法,竟然还要请来柔然这个曾经的敌人来充当打手。

逼到了极点了,连敌我都不分。这样的君主,也真是让元泓开了眼界。

元泓颔首,“这个我知道,多谢柔然可汗,诸位远道而来,想必也困乏了,先去休息沐浴。到时候再请诸位过来议事。”

“将军不怕人打过来么?”为首的柔然人开口了,“我们休息倒是没甚么关系,但是你们的皇帝却是很着急,我们过来的时候,也见着你们的将军被人给抓了。”

“多谢关心,不过这是魏国之事,等到出兵的时候,会来请诸位的。”元泓伸手向帐门的方向请了一下。

在场的人,除去元泓之外,都是从草原上来的。见着元泓没有半点马上出兵的意思,又不软不硬的碰了个钉子,路上一路狂奔,到了现在还真有些饥饿,几个人从军帐里出去了。

等人出去之后,元泓看了一眼身后的文士,“朝廷真的是饮鸩止渴了。”

文士生的儒雅,听到元泓这么说,不由得笑了笑,“朝廷如此,才有大王的可乘之机。”

文士名叫王鹤,原本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偶尔一次对答之中,发现他办事稳妥,对答流利。

元泓见他头脑精明,而且口齿伶俐,干脆任命为主簿。

王鹤原来做过商人,洛阳扩建的时候,因为托人找到了门路,供应扩建城池所用的木材,发了一笔财,但却被当时负责的宗室抓住了说供应的木材有瑕疵,上下打点了一番,才得脱身。

后来从洛阳回来,也无心经商,干脆就在晋阳谋得一个职位。原本不指望这辈子再有什么前途了,谁知竟然遇见了元泓。

王鹤善于察言观色,而且办事,尤其是整治粮草供需格外是一把好手。他长于经营,在晋阳的时候,曾经经营粮草,让粮草格外富足。

元泓有意栽培他,将他也调到了身边。

元泓听到王鹤那话,神情似笑非笑,他喜怒不形于色,光看一张脸,实在是不明白他此刻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王鹤却不紧不慢,“朝廷此举,乃是饮鸩止渴。乱象已生,六镇彪悍,难以匹敌。就算朝廷借着柔然的势头,能勉强镇压下去,但也元气大伤。到时候,将无法制约各地豪强。到那时候,就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元泓坐在那里,他当然明白王鹤的意思,他看向王鹤,“此刻倒是个机会,不过想要瞒着朝廷,却也不容易。”

“这又有何难。六镇镇兵就是天上所赐的利器,六镇和朝廷胜负都有,六镇人多,镇兵也多,如此多的降兵,朝廷完全应付不过来,偷天换日,做的隐秘,朝廷此刻已经无力他顾,又如何能识破?”

元泓靠在那里,他两眼看着帐顶,“我是宗室,又是亲王,陛下不放心我的。”

“东郡王之子,贺若将军,大王认为如何?”

元泓眼眸动了动,他看向王鹤。王鹤微笑,“贺若将军是大王的舅父,若是他能为大王所用……”

贺若家这些年,被皇帝削弱,一直到战事频繁,朝廷颇为捉襟见肘,才重新被启用。之前就算是贺若仪,也是被朝廷高高捧起,打算就做一个富贵闲人那么养着。

除去贺若仪之外,其他的人,全都是领着一份闲职,看着清贵,其实已经被排挤在一旁。对于这种勋贵之家,无异于被人紧紧制住咽喉和性命,不得动弹。

现在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但凡有些抱负的,都不想再回去。

“小人听说,贺若将军已经到了沃野镇,此刻正在逆民酣战,若是得当,将来会是大王的助力。朝廷可以管辖宗室,可是宗室之外,尤其当地的地头蛇,朝廷无法制约。”

元泓嘴唇动了下,他颇有闲情逸致。此刻为了防止帐内说的话顺着风飘出去,原本开的窗户也关了起来。此刻帐内,就只有几盏照明用的油灯,俊秀出尘的脸在烛火里闪闪灭灭。

“的确是个法子。”

“贺若将军,小人特意打听过,此人为将尚可,但若是想要翻身为主人,其人没有为主之才,就算有二心,恐怕也成不了气候。”

元泓望着王鹤一笑,“多谢先生。”

说着他起来,径直在书案后坐好,“我这就给阿舅写信,讯问战况如何。”

“辛苦先生了,眼下天色已晚,先生先回去好好休息。”

王鹤见他已经把自己的话都听了进去,满心宽慰。

元泓才把书信写好,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军营为了防止营啸,都严禁大呼小叫,能这么做的,也就是那个被他惯坏了的小舅子了。

苏昙性情活泼,在这个军法严苛的地方,就算大错不犯,小错也是不停。只是他是晋王妃的弟弟,只要没有出纰漏,所有人全都是让着他。

“姐夫。”苏昙从门口跑了进来,裹挟着一股风。

一进来,苏昙就捂住鼻子,“好大的膻味,姐夫帐子里难道有牛羊来过?”

元泓把手里的书信放到信筒里,交给一边的亲兵,“不久之前柔然人来过。”

说完叫人开窗通风。

果然开了窗户之后,苏昙就觉得好多了,他嬉皮笑脸的直接坐到元泓身边,“姐夫,我可是大大的帮了你一次。”

元泓睨他,“甚么?你平常没有给我添麻烦,就算是不错了,怎么还帮我了?”

苏昙一听就急,还没等元泓多问两句,就把他自己干的全都抖落了出来,“我给阿姐写信,说姐夫受伤了,这会算着时间,应该也到洛阳了。”

“阿姐脾气执拗,生气起来,有时候软硬不吃。”苏昙盘腿坐在元泓身边,“能用在别人身上的招数,在这个时候都不能用到她身上,不然就是事与愿违。我说姐夫受了伤,阿姐到时候一心软,就甚么都没有了。”

元泓临走的时候,玲珑心里还记挂着小尔朱氏,对他没什么好脸。

而且出来这么久了,也没见到有什么家书。苏昙人精乖的厉害,立刻猜到玲珑的脾气还没消下去,就有了自作主张的那一幕。

“你这臭小子是在咒我?”元泓回头过来。

苏昙一急,“怎么是呢。而且姐夫这么厉害,那些宵小怎么可能伤到你。”

苏昙说着,声音还是小了下去,颇有些心虚。

“这个时候,夭夭应该收到信了吧?”元泓自言自语,这话像是和他自己说,又像是问苏昙。

苏昙立刻道,“那是当然!”

元泓对苏昙笑了笑,“那就太好了。”

苏昙有些摸不准,自己这个姐夫到底在想什么,不过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当然了,姐夫就等着吧。”

玲珑在晋阳拆了书信,见到元泓受伤,险些没被吓死。

沙场之上,刀剑无眼的,别说那些冲锋的,就算是主将,有时候可能被流矢所伤。伤到了,若是不小心,那就可能要命。

玲珑吓得立刻回信过去,要苏昙好好盯着元泓的伤势,写信完之后,还不放心,又自己亲自教人准备采买各种药材,令人快马加鞭的送到元泓那边去。

芍药在一旁见着玲珑忙得脚不沾地,“现在送过去的话,恐怕来不及了,他奴婢听说,有战事的时候,人挪的可快了,一下这边一下那边的。”

“他受伤了,难道还能这么乱跑?”玲珑不信。

芍药嗫嚅道,“可是大王可是主将呢,打仗才是最重要的,要是被人抓住错处,往陛下那里一告就不好了。”

这么一说,的确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玲珑握了握手,还是叫人准备。

芍药在一旁看着,“九娘子不生气了?”

玲珑坐在那里,“能生甚么气,他都受伤了。”

芍药笑,“那就好,大王走的时候,九娘子可是连几句话都不愿意和他多说。”

玲珑想起小尔朱氏那勾缠的眼神,脸色又被拉下来,不多时,她又叹了口气,“罢了,这事原本和他也没有甚么关系。”

她心里急的很,但再急,她此刻也不能乱来。也不能直接跑到元泓那里去。只能耐着性子准备。

正准备着,外面有人来报,说是东平公夫人已经到了外面。

苏远就是东平公,东平公夫人自然是沈氏,沈氏过来的时候,没有告诉玲珑一声,打的玲珑手脚无措,当即起来就去迎接。

沈氏的马车已经到了刺史府外,玲珑出来的时候,沈氏已经从车上下来了。

玲珑过去,“阿娘怎么来了?”

沈氏的脸色不好看,见着玲珑来才稍微缓和些,但也有限,玲珑一过来,她就问,“那个孽子呢?”

玲珑好会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谁,“阿弟和泓郎出去了。”

“出去了?”沈氏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去哪里了。”

“泓郎一个多月前受朝廷之令已经出征了。”

沈氏两眼蓦然睁大。小儿子从小就不是个让人放心的,到了十几岁上面,更是让夫妻两人头痛不已,比玲珑都还要厉害几分。

听到苏昙竟然跟着上沙场去了,沈氏顿时一阵头晕目眩。玲珑赶紧搀扶住她,侍女们帮着她,把沈氏半扶半抱到刺史府里去。

又是掐穴位,又是灌药,闹了好会,沈氏才清醒过阿里。

“阿娘别急,有泓郎在,阿弟不会有甚么事。”玲珑见着沈氏睁开眼,立刻道。

“他之前也自作主张,跑到泓郎那里,不也甚么事都没有?”玲珑说着,就想到了元泓受伤一事,心下更添了几分乱。连带着嘴上说话都不太利索了。

沈氏一脸的头疼,躺在床上。

“阿娘来了,怎么不和儿说一声,儿也好叫人准备。”

“你那个阿弟,最是任性妄为,他要是我来了,肯定跑的更快。”

苏昙走了好几日,等到中书学派人来问,他们才知道人不见了。中书学是有寮房的,平常中书学生住在中书学提供的寮房里,一月里有那么几日回家。

沈氏知道是跑到玲珑这里来了,亲自过来抓人。谁知道还是晚了一步。

“夭夭真是,你怎么不拦住他。”

玲珑挨了沈氏这么一顿训斥,也不委屈,“阿娘也知道,这小子和泥鳅似得,滑不溜手。我哪看的住他,就算把他关起来,到时候照样跑出去。”

沈氏也是一时急过头了而已,并不是真要指责玲珑如何,她长叹了一声,躺了回去。

“以前他要怎么胡闹,也随便他了。现在北面乱成这样,他再这么胡闹,简直要命。”

玲珑看着沈氏略带疲惫的脸,令人取来酪浆,服侍她喝下,“阿娘不要担心,有泓郎在,怎么也不会有差错的。”

沈氏看她好半会,“你都这么说了,我也只有信了。”

“阿娘怎么能只是信了呢。一定的。”玲珑说着,“要不,我去给泓郎写信,要他把人给送回来?”

沈氏把手里最后一口酪浆喝下去,“再说,兵荒马乱的,送回来,要是路上遭了甚么,那就不好了。”

如今世道不好,到处都是战乱,并州冀州更是叛乱处处。外面的大道上,几乎全都是朝廷调派的军队。

光是看着,就觉得心惊胆战。

沈氏知道这个时候,兵荒马乱,就算是好人也要落草为寇了。自己亲自过来把人带回去,就是怕苏昙在路上有个万一,现在知道人在女婿那里,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你们一个个的就是来讨债的。”沈氏放下手里的杯子长叹。

玲珑不说话,这个时候多说多错,倒还不如安安静静听训斥好些。沈氏长途跋涉追过来,到了晋阳,撑着的那口气,到了此刻散的差不多了。

玲珑服侍人躺下,过了一会,沈氏也睡下了。

路上辛苦,虽然有护卫,但这个时候,谁也不敢保证就一定能平安,到了晋阳才算是放松下来。玲珑在外面听得沈氏呼吸平缓,悄悄到外面。

才到外面不久,就有人送来家里来的书信,说是主母过来了,让玲珑好好准备。

玲珑看了一眼室内,把手里的书信收到袖子里。

她此刻颇有些头疼,芍药见着,颇为担心,“九娘子还好吧?”

玲珑摇头,“记得,把药材都给送过去。”

芍药立刻去办,从晋阳到元泓所在的打仗,快马加鞭,至少也需要半个来月。战事紧急,只要时机来了,不管不顾,都要上阵。元泓哪怕不必上场厮杀,指挥作战却是费心费力。

玲珑越想越害怕,不禁有些后悔,元泓临走之前自己给他看的那些脸色,心下后悔。

要是能对他多点笑脸就好了,哪怕明知这么做也没有什么用处,可就是觉得,自己要是多对他笑点,别那么凶,是不是他就好过点了。

玲珑左右气不过,就要往书房去。元泓的书房对她是敞开的,平常若是无事,她还会到他书房里寻几卷书看。笔墨等物自然是随便她用。

纸张等物,在物质不是很发达的时代,都算是珍贵之物,尤其贵族所用的,还是特制,更是如此。

供应元泓的那些好纸,除去他用去部分,全都供应了玲珑。

玲珑才在书房坐下,有侍女来禀报,“尔朱夫人过来了,说是要和王妃一道说话。”

“不见!”

玲珑听到是小尔朱氏,满心的火气全都撒在她身上。小尔朱氏那点谋算,她只要睁睁眼就能明白,恐怕是打着过来套近乎的幌子,要是和她真的混熟了,等到元泓回来,就好经常过来刺史府坐着,接近元泓。

这种手段,她都用烂了,竟然还敢往她身上使!

小尔朱氏在门外等着,她知道这个晋王妃的出身,所以也懒得慎重其事的下拜帖。

何况她来也是确定一件事。

姑母千里迢迢的托人送信过来,她总要见见那人是谁。

等了好会,有人过来告罪,说是王妃身体不适,今日不能见她了。

小尔朱氏看着侍女,“昨日里王妃还好好的,怎么突然……”

“王妃偶感风寒。”

小尔朱氏看着外面的几匹马,马匹屁股后面都有主人家的烙印,加以识别,以免被人偷偷拉走。

马臀屁股后面的字体虽然模糊,但依然清晰。

“王妃的母亲过来了?”小尔朱氏问。

她问的客气,侍女不疑有他,“是。”

小尔朱氏抬眼看了大门一眼,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沈氏休息了好几日,才勉强养回一些元气。玲珑小心照料,她人在外面,跟着元泓上任,没有想到还能在晋阳遇见亲人。

在洛阳时候还不觉得,反正都在一个坊里,她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离得远了,她才算是知道女儿不远嫁的意思,离得远了,是真的见不到亲人。哪怕再想见,也见不着。

“晋王还好么?”沈氏被玲珑搀扶着往外走。

“好,挺好的。”玲珑听沈氏提起元泓,挤出几分笑。

沈氏一看就知有猫腻,“你和他吵架了?”

“也不是。”玲珑把小尔朱氏觊觎他的事给说了,“那时候我气不过,所以就没和他说话。”

沈氏伸手在她头上敲了下,“不关他的事,就不要怪在他头上。要是次数多了,就算夫妻感情再好,也经不起你这么作的。”

“可是他喜欢我,会容忍我不是。”

沈氏在她头上点了下,“平日里见着你在这个上面很聪明,怎么到了这会就傻了。”

“夫妻之间,相处也有诀窍,若是仍由自己的性子来,就算再感情深厚,到时候也不剩下甚么。”

玲珑只得连连点头。

“我知道啦,到时候我多哄哄他。”

“还有呢?”沈氏继续问。

“到时候……我就不气他就是。”

沈氏见着她满脸委屈,“还有呢?”

“有力气在他身上使,比和那些蠢女人纠缠要好一万倍。”

沈氏脸上这才露出欣慰来。

元泓这边的战事,进展顺利,他拿捏着里头的尺度。游刃有余。

“将军,那些柔然人开始到处抢掠了。”副将在元泓耳边说道。

元泓听后,颔首表示自己已经知道。这群柔然人就是朝廷引进来的一群狼,之前柔然就已经有南下掠夺的前例,有六镇挡着,尚且还算节制,可是如今没了节制之后,就是狼入羊群,爱怎么来就怎么来了。

“大王,那些俘虏的兵士……”

“放了。”

此言一出,下面的人都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

“放了吧,那么多人。”元泓看了一眼,下面呈送上来的降兵人数,六镇这么多年镇户众多,连带着造反的镇兵也是人数众多。几乎一个士兵要看守近百名降兵,哪里来的那么多人手?

“放了。”

元泓重复一次,众将不明所以,还是下去照办了。

“大王,贺若将军已经等着了。”旁边王鹤轻声道。

元泓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外面的人送来晋阳来的书信。跟着书信一块来的,还有那么几大车的药材。

这些药材出自何人之手,简直不言而喻。元泓抽开书信,娟秀的字体看的他眉眼带笑。上头满是急切之言,要他不要再动,也不能再伤到创口,以免加重伤势。

“傻夭夭。”他忍不住道。

不过是骗骗她,她竟然还真的迫不及待的咬了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