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早上八点的闹钟一响,曲疏月挣扎了两分钟,从床上坐起来。
她是起床困难户。上小学第一天她就迟到。
那时曲正文还娇惯她,妈妈章莹要催她起床,爸爸总是伸手拦住:“算了,让她再睡一会儿吧,省得又哈欠连天的。”
章莹就说:“惯吧你就,那早餐不吃了?饿着肚子。”
曲正文拿筷子指了指:“你给女儿拿餐盒装上,带到路上吃。”
这样被父母呵护的日子,到她十二岁时,戛然而止。
像做到一半,误入荆棘丛中的美梦,醒来扎得浑身都是刺。
曲疏月去浴室洗漱,小心掀开被子,不敢惊动身边的大小姐。
等她换好衣服出来时,余莉娜还是被吵醒了,她睡眼惺忪:“你去上班啊?”
“嗯,你呢?今天是去公司面试,还是在家。”曲疏月一边套上行服,一边问她。
余莉娜是江城人,和曲疏月是初中同学,在英国读研时,合租了同一套公寓住。
毕业后,余莉娜回了江城,进了父母安排的单位上班。
但大小姐这个班上的极其别扭。
每天劳斯莱斯送到大门口,派头比领导都大,因为她爸特别交代过,也不敢派什么重活儿给她。
余莉娜上了不到一年,感觉再这么下去她就要废了,永远都只能是寄生虫。
好歹也是帝国理工的商科毕业啊。
余莉娜摇摇头:“我哪还有心情找工作,先去把我的行李弄回来吧。”
曲疏月翻好西装领子,嗯了一下。
临走前,交代莉娜说:“要我帮忙就打电话,我开车去接你。”
上班路上,曲疏月在总行楼下的咖啡店,买了两杯冰美式。
另一杯,带给她同一个办公室的辛美琪。
走进大堂时,营业部的员工刚开完晨会,曲疏月停留了片刻。
她在心里默了一下那个新来的实习生的名字。
综合部管着全行杂七杂八的事。
小到食堂用餐、考勤打卡,大到节假福利、员工薪酬,等等这些保障性工作。
几秒后,曲疏月出声叫住那个男孩:“孙小刚。”
孙小刚正要进通勤门,又关上,走到她身边:“怎么了,疏月姐?”
谢天谢地她没有叫错。
曲疏月说:“你的转正考试通过了,等下忙完了,来综合部填一下表格。”
零零后高兴地比个耶。又想起这是在行里上班,忙缩回手:“好的,谢谢。”
她笑:“不客气。”
这一批实习生的考试刚结束,人力部发了成绩,包括下面的分支行、社区行,十三个里面通过了十个,剩下的三个等补考。
曲疏月回了办公室,把咖啡给辛美琪,对方笑着道了一声谢。
她坐下,打开电脑,把转正材料都打印出来,再去了一趟信贷部。
今年总行进了两个实习生,一个形象特别出众的,加上家里资源深厚,直接当了客户经理。
曲疏月出了电梯,信贷部的工位上,正激烈讨论昨天的A股行情。
有人抱怨:“八年前,在三千点保卫战中,我爸元气大伤,现在我也快牺牲了。”
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蹦出一句:“哥,我以水代酒,敬满门忠烈。”
大伙儿一齐笑了。笑完,又听见他们说:“其实A股没那么复杂,也不是毫无规律,你看专家发的预测,跟他反着买就行。”
曲疏月弯了一下唇角。这一帮客户经理们,常年在外跑业务,酒桌上练出来的嘴皮子。不是一般的贫。
她把表给了实习生,说:“中午之前填好交给我。”
信贷部的程总拉住她,问:“小曲,今天方行长有空吗?我找他汇报点工作。”
曲疏月想了一下,建议他:“还是下午吧,上午他去政府开会。”
“好,你忙。”
她回办公室,把昨天刚完工的二季度工作总结,再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稍加润色,又报送了一份表格给银监,已经差不多中午了。
快十二点,孙小刚才来找她,说:“不好意思,姐,今天太多人办业务了。”
“理解。今天是发社保的日子,办业务的老人家特别多。”
曲疏月拉开一把椅子,让他坐。
之所以把他特地叫上来,不单是为填表,还有几句话要对他嘱咐。
上季度的文服结果刚出,孙小刚这一头帅气的发型,是挺配他的气质,但不符合规定,神秘人检查时,扣了两分。
因为他还是实习生,仍在保护期内,曲疏月写了申诉,目前还没有还分。
但这个规定还是要跟孙小刚说透的。
而他们营业部总经理,这几天恰好去了苏市出差,只好由曲疏月跟他谈。
孙小刚问:“还有什么事吗?姐。”
曲疏月给他倒了杯水:“是这样的,小刚,你这个头发蛮好看的,但是太长了。”
他不好意思的,挠了一下,“行里不能留这种头发吗?”
她点头:“按文服要求是的,男士不剃光头,不蓄过长的头发。”
孙小刚还算是听劝的。他说:“那我下了班去剪?我剪到什么程度好呢?”
曲疏月笑了笑:“你就按信贷部程总的样子,他是标准的寸头。”
“好的。我先走了。”
当日下了班,曲疏月开车先回了趟曲家,去看爷爷。
她把车停在别墅门口,拿着个纸袋,穿过一片人工湖进去。
慧姨拿了一把大铁钳子,站在树荫底下,正在修剪花枝。
看疏月娉婷走来,高兴的冲院子里嚷:“老先生,月月来了。”
曲疏月说:“慧姨,这天都快暗了,您还是歇会儿吧,别伤了眼睛。”
她读大二的时候,奶奶就去世了,这么些年,一直是慧姨在照顾爷爷。
慧姨是苦出身,有一腔对艺术的热烈追求,打小爱画画。
但因为家里穷,供不起,很早就辍学了。
她年轻时来京市打拼,攒了几个钱想考美院,又被培训机构骗个精光。
走投无路时,是曲老夫人收留她,让她在家里做事,跟着曲慕白学国画。
后来夫人去世,她也没走,一直留在曲家照顾,尽心尽力。
曲慕白戴了副眼镜,坐在一株粗圆的罗汉松后,点缀出一院清凉意。
他手里拿着一柄放大镜,对着一副山水画反复端详。
疏月坐下来,把纸袋放在旁边的石凳上,“爷爷,这是董其昌的真迹?”
“你还会看不出来啊?”
曲慕白搁下放大镜,笑看了一眼孙女,那真是白教她这些年了。
疏月托着腮,“是赝品吧,董其昌的字画,意境不一样的。”
曲慕白端起一杯茶,“是我一个学生的作品,已经摹的有八分像了。”
却被曲疏月拦住:“哎,这茶是冷的,我倒杯新的给您。”
曲慕白说:“这么热的天,你让我喝点凉的,解解暑热。”
“不行,医生说你只能喝温的。”
她说着,已将一杯温热的新茶放进他手心,乖巧一笑。
曲慕白看着已然亭亭的孙女,心下一动,疏月也到谈婚论嫁的岁数了。
疏月把纸袋推过去,她说:“我托同事给您带的,府绸长衫,又凉爽又透气。”
他接过,喝了一口茶,对曲疏月说:“爷爷喜欢的。小月,最近工作忙吗?”
曲疏月也尝了一口这金骏眉。她如实说:“现在还好,到了下半年事情更多,尤其是年末。”
曲慕白拈一杯茶,点点头:“那你身边,有中意的男孩子了吗?”
“爷爷!”曲疏月微微脸红,扬起声调,“我还小呢,不想这么早结婚。”
曲慕白沉下一口气,郁郁道:“说小也不小了。爷爷不是让你立刻结婚,有合适的,先处着也不错。”
他的声音透着股灯油耗尽的虚透。
曲疏月一下子就担心起来。
她伸出手,绕上曲慕白的手臂:“爷爷,是不是您的病,又......”
“没有,没有,”曲慕白安抚性的,拍了她两下,“但爷爷上年纪了,早晚有这一天的,不看见你成家,总是不放心。”
他咳嗽两声,又说:“知道你们年轻人,如今想法不一样了,不觉得婚姻是依靠。但爷爷老古板,骨子里总还是顽固派那一套,想给你挑个妥当人。”
曲疏月点点头。她当然明白爷爷的苦心。
慧姨过来招呼他们,“老先生,可以开饭了吗?”
“好。”
曲疏月扶着爷爷站起来,慢慢回了饭厅。
吃饭时,她一直给曲慕白夹菜、盛汤,看的慧姨直笑:“以后谁娶了我们月月,那真是有福气了。”
曲疏月说:“慧姨又来了。”
慧姨看了看老爷子的神色。只见他微点了一下头。
她才像不经意言道:“前两天,陈家老爷子带了他孙子,来看老先生。哦哟,那个小伙子模样生得,周全极了,行事也稳妥,刚从德国回来,在集团当总工程师,薪水不低的。哪天你们见见?”
刚从德国回来,姓陈,也当总工。
这几个高频词在曲疏月脑中滚动一遍。
她立马有了不好的联想,赶紧问:“不会是,刚退下来的陈云赓吧?”
曲慕白瞪她一眼:“你爷爷还认识几个姓陈的?”
造孽啊。还真是陈涣之那个对头。
曲疏月低头喝了口汤,她说:“他就算了吧,我们关系不太好。”
慧姨好奇道:“哦,你们已经碰过面了?”
她解释说:“我们以前是高中同学。毕业前,我把他给得罪了,之后再没联系过。”
曲慕白挥了挥手,蛮不在乎的说:“小孩子家,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啊!人家涣之可没说你不好。”
疏月舀着汤,小小声道:“就算是这样。他肯定也没什么好话等着我。”
“说什么?”曲慕白忽然问。
她奉上一抹甜笑,“没什么,爷爷,我胡说的。”
吃完晚饭,曲疏月转来厨房,看慧姨准备餐后水果。
她切着一个橙子,见四下无人,才对曲疏月说:“月月,我跟你说,老先生的身体不是很好了。”
曲疏月愣了一下,她猜到了几分大概,但真听慧姨说出来,还是没忍住,眼眶一酸。
她忙问:“那严院长是怎么说的?不能进行手术治疗吗?”
曲慕白有严重的动脉粥样硬化,导致冠状动脉狭窄,前些年靠药物治疗,维持的还不错。如今伴随器官的老化,狭窄程度逐渐扩大了。
慧姨叹了声气,“严院长说,手术的风险会很大,即便是以他的医术,也不敢保证成功。”
曲疏月听明白了。意思是,爷爷上了手术台以后,生与死,除了依靠医生的高明医技,还得看天。
她扶着洗手台站了,吸顶灯的柔光照射下,一张小脸白惨惨的。
慧姨摆好果盘,又说:“你那个爸爸,喔,还有后妈,他们哪一个肯眷顾你?她不在你身上动歪心思,惦记你爷爷留给你的,就阿弥陀佛了。”
千言万语,都汇成一句话:曲慕白放心不下她,要给她找一座坚实的靠山,一个强硬的后台。
而且这个人,还得是他信得过的,人品端方,心地要好,值得把孙女托付出去。
曲疏月细声道:“怎么,就非得是陈家呢?”
慧姨洗干净了手,跟她分析道:“陈家有权有势,一家子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再加上老先生同陈老爷子,来往了几十个年头,对他了解颇深,一向佩服他清正端方。再说,以陈家的教育来看,决计养不出什么孬根子来的,品行上不会有差错。”
她们一道往外走,曲疏月默不出声的,静静听慧姨说着。
曲疏月知道,慧姨是最妥帖稳当的性子,不是爷爷特别授意,是不会轻易跟她讲这些的。
有些事男人不好开口,只好由慧姨代劳。
她既然已说的这般头头是道,想必爷爷也是深思熟虑过了,打定了主意的。
曲疏月一时也倍感困惑。
等走到客厅,她坐下陪着说了会儿话,曲慕白没再提结婚的事。
没多久,她接到余莉娜的电话,问她在哪儿。
曲疏月说:“在我爷爷这里,怎么了?”
余莉娜声音带着委屈:“我把人车玻璃给砸了,正在处理,可我身上没多少钱了。”
“......好,把地址发给我,马上过去。”
曲疏月站起来,跟曲慕白说了一下情况,急匆匆的走了。
余莉娜在一处高档会所的停车场里。
她应该是路过,但看见王冕搂着新女友,从车里下来,心里那口气就不顺了。
做了点小学生般的幼稚行为,抡起石头砸了人家的车玻璃。
但坏就坏在,被车主逮了个正着,更可气的是,那车是王冕借朋友的。
曲疏月花了十分钟,站在车边,听她讲完了这段经过。
她戳了下余莉娜的脑门:“你呀,我说你什么好。”
余莉娜刚要开口,看着远处走过来两个人,扯了下曲疏月:“就是他。”
曲疏月抬头,看清来人的长相后,惊呼一声:“是胡峰吧?”
胡峰从头到脚看她一遍。他笑说:“疏月!你从英国回来了,好巧啊。”
她笑笑:“挺巧的,我朋友把你车砸了,是吧?”
两个人一唱一和的,完全把陈涣之晾在一边,曲疏月刻意不看他。
他也不作声,神色淡淡的靠在车边,看这俩叙旧。
曲疏月这人很识时务,说话从不肯大声的,乍一下见了胡峰,竟然有这么高的情绪。
显而易见是在套近乎罢了。
只有实心眼的胡公子看不出,也配合她热络起来。
胡峰指了下余莉娜,“这是你朋友啊?”
曲疏月说:“是啊,她也不是故意的,你说个数,我替她赔给你吧。”
胡峰大手一挥:“都老同学了,这么点小事就算了吧,不用赔了。”
曲疏月刚要虚情假意两句,表示这不行,该赔还是得赔的,但能不能开个友情价。
但余莉娜反而不干了,她站出来,亮出自己的气节:“我不是占别人小便宜的人,只是现在没有钱,既然你跟疏月是同学,那我给你写张欠条,以后慢慢还给你。”
胡峰说:“都说了不要了,怎么还非得给,你那么有钱啊。”
余莉娜挺直了腰杆子:“我没钱啊,疏月养着我呢现在。”
“那不就得了嘛!”
“得什么得啊,我不喜欢攀扯人情债,说给你就给你。”
余莉娜说完,作势就去翻包,要写欠条。
曲疏月一转头,视线正对上车边的陈涣之,他眼睑低垂着,姿态闲散。
想起爷爷的话,疏月面上泛起浅薄红晕,内心五味杂陈。
但那边已经一拍即合,余莉娜从包里拿了纸笔,写了张字迹歪扭的欠条,递给了胡峰。
胡峰权当玩笑接了,随手就扔在了车上,让司机开去修。
曲疏月看他们没了车,主动表态:“那我送你们俩回去吧?”
胡峰想了想,也没心情再喝什么酒了:“也行啊,老陈,你回家吧?”
陈涣之缓缓点了一下头。
余莉娜还有别的事,她说:“我要去见我爸一个朋友,就在这附近,晚点回家。”
曲疏月说:“那你注意安全啊,别再闯祸了。”
胡峰看她蹦跳着走远了,问道:“这真是你的朋友啊?和你差别也太大了。”
“嗯,我在江城读初中认识的,后来又一起去了英国。”
曲疏月说完,招呼他们上车。
胡峰直接坐在了后排,陈涣之慢一步的,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曲疏月系上安全带,有些狐疑的看他,又不好问,您怎么不坐后边?赶客一样不礼貌。
但陈涣之先行解释,语气略显冷淡:“我就是懒得绕一圈。”
曲疏月被看穿了心事,只能干笑两声:“哈哈,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
“你在哈什么?”陈涣之忽然扭头看她,问道:“我没哪个意思?”
她被问的愣住了。
后视镜里,映出一个削肩长颈的女孩,黑色长直发,在月光下细闪柔亮光泽。
长开后的曲疏月,鲜活的让人挪不开眼,面容柔顺,有种直达心底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