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似乎很是怕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一手扯着衣角,吐出了三个字来。
“沈云云。”
在心里头念了念这个名字,叶桑又注意到这丫头现下的紧张腼腆与刚才救人时的自信大方完全不同,心下不免起了疑惑。
“几岁了,可读过书么?”
沈云云摇摇头,声音低低的,“现年十岁,只自己粗读过一些。”
不过十岁的孩子,又偏生是个女娃娃,穷苦人家,在古代这样的社会环境里还能读过些书,可见也不简单。
况且方才救人之举,叶桑悉数看在眼里,那丫头年纪虽小,应急反应和医术却都不差。
“读书是好事。”
不知是对谁说的,神思飘渺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叶桑复又望向沈母,话却是对着沈云云的,“好丫头,你同我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云云看看她娘,又看看叶桑,一脸为难,似乎还很是惧怕,怯懦懦地不敢说话。
冯瑶见人如此,她又素来是个没遮拦无顾忌的,当即便手一摆,“你眼前这位呀,可是在京城都无人敢惹的,你若是有什么委屈,不平,只管同她说,旁人也不敢怎样的。”
这个旁人直指沈母,看人脸色几乎是一秒三变,她也丝毫不在意。
叶桑暗暗腹诽,这说的怕不是她自己吧。
你一言我一语的,听得沈云云心里一动,似乎眼前的几位真的是可以完成自己心愿的人,但到底沈母在身边,她还是不敢说。
像是察觉到了沈云云的心理,叶桑身子稍稍往后一靠,故意拿捏起了几分架子,看上去一下子就比刚刚多了些威压,“我有话要问这丫头。”
说着,叶桑自顾自从角梅手上接过茶盏,也并不喝,手指触摸着杯壁,羽睫微垂。
沈母下意识地想要动作,正在犹豫的时候,一抬头对上角梅和冬九充满意味的目光,当即就明白了过来,手按在膝间福了福,退出了雅间外。
沈母走了之后,沈云云显见的放松了下来,呼吸了好几个来回之后,才缓缓开了口,将家中的情况徐徐道来。
原来这沈云云的父亲早丧,孤儿寡母的在晏城过了很久,日子清苦不说,还要忍受不怀好意的指指点点。
说什么沈母克夫,加上她又长得有几分姿色,年纪不过三十左右,时常有男人看上她,沈母都不肯答应,便就有那心思缜密,阴狠的人到处散播谣言,传她的坏话。
绕是如此,日子这样难过,为着这个唯一的女儿,沈母也是咬着牙把日子过了下来,她也并没别的本事,家中也没有田地,平日里就对灯刺绣,将绣好的帕子汗巾子拿到集市上去卖,才得以勉强度日。
好景不长,去年冬天到如今这一场场的天灾人祸,加上宫里头颁布的一系列新政,对底层百姓的打击不是一点两点,直逼得多少人家纷纷自尽。
没法儿,人呀,活不下去了。
说着说着,沈云云声泪俱下,看得出来她极力想要忍住眼泪,但眼里的累花儿还是不住地打转。
触及心底的柔软,叶桑微微抿唇,手上端着茶盏也是一动不动地停在半空中。
一旁坐着的周兮月和冯瑶,并身旁站着的丫头们 也无不是感伤至极,有那多愁善感的已经落下了眼泪。
沈云云抬手拿袖子抹了一把泪,吸了吸鼻子,又说起了习医之事,“我爹是得了病死的,我们家原本就穷,起初还能勉强支撑,到了后面,药材贵,请大夫也贵,吃药吃得家里头连一点粮都没了,人也就跟着没了……”
“我是看着他在我面前咽气的,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在心里头想着要行医济世,不想让更多的人经历这种难过。”
一番话说下来,在场的众人也明白了这丫头一身的好医术背后却都是心酸血泪。
可这样的初衷又有什么不好,沈母为何看见她救人还要发那样大的脾气,好像对此并不支持。
心里这样想,冯瑶就直接问出了口,却也是将其余几人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众人的目光刹那间都聚集到了沈云云身上,等着她的解释。
“我娘也是看着爹死了的,刚开始我说要学医,她不知是当做玩笑话还是怎样,倒也没有过多干涉,到了后来看我拿每次她给我的散碎银两都去买了医术,就揪着我骂。”
说到了小姑娘的伤心处,她有好几次都有些说不下去,站在那里只是哭,眼泪一行接着一行,看起来悲痛欲绝。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沈云云哭了好一会儿之后,竟还是像个大人一样,努力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深呼了一口气之后又继续说了起来。
“我娘说我是个女儿家,这世间都是男人行医,可是我也不肯放弃,从没有答应过,每次她来撕书扔书,都定是要大闹一场的,时间久了,邻家村里知道的人多了……”
话说到这里,沈云云话语不由得停顿下来,剩下的话其实不用她说,叶桑也已经明白了。
这是在古代,封建帝王的统治时期,本来人民的思想观念就是比较古旧封建的,她从前行医,想来若不是正巧逢着疫病,又有这样不寻常的身份,此刻定也与这小姑娘并无什么分别。
她有的,不过是比旁人多了几分的运气和天赋罢了。
如今看着沈云云,就好像看到了最初的自己一样,不免潸然泪下,却因为种种原因,强忍着眼泪。
“知道的人多了,传闲话的人也就多了,事情闹起来,我娘在亲戚邻里面前抬不起头,也就再也不让我碰这些了。”
想说的话都说完之后,沈云云有点痴愣愣地站在那里,双眼空洞,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沉寂了好一会儿,雅间内终于再次有了声音,是叶桑。
“云云,你还想习医吗?”
从她问出这一句话的那一刻起,沈云云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一般,墨瞳猛地深了深,怀着万分坚定,认真点了点头。
“想,夫人或许觉得我年纪小,但我的的确确已经想得非常清楚了。行医,济世,救人是云云此生最大的愿望。”
雅间门关着,里头的人却能听得见外面微弱的哭泣声,想来应是沈母。
这边的气氛似乎也凝固起来,一屋子的人相对无言,叶桑与沈云云久久对视着,察觉到这个平素安静,并不拔尖儿的小女孩,在从医这件事上的坚决和热切。
沉吟半晌,叶桑轻吸了一口气,胸前微微起伏,檀口轻启道:“让她进来吧。”
看她一动,沈云云只当是要跟自己说话,谁知话却不是冲自己说的。
瞧着叶桑身后的丫头躬身应下,紧接着便是一串银铃叮当,门被从里头推开,沈母走了进来。
沈母脸上还挂着几许泪痕,看得出来是刚哭过,甚至抬眸看向雅间内众人时,眼睛还有些微红。
沈云云不觉心下一颤,她不忍,也不敢再抬头去看她娘,低垂着头,手也耷拉在身子两边,心里却紧张得很。
“你们母女俩的情况,我都已经了解了。”
见沈母抬头,叶桑继续说道:“云云想要习医,是好事。”
提到“习医”两个字时,沈母的身子明显僵了僵,碍于面子倒也没有开口,只是微微抿唇,依旧站在那里。
也不管沈母的态度如何,叶桑瞥了一眼沈云云,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抬手将她鬓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语气悠悠,“世俗的偏见固然多,可并不重要,眼下你们算是身处泥潭之中,自然看不到这一点。实不相瞒,我也是习医之人,师从神医风无涯,年前的大疫同灾后的疫病,都是我与太医院一同总方给药的。”
这样的功德大事,被她这么轻飘飘的说出来,就仿佛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一般。
沈母自是听得一愣一愣的,沈云云亦是傻愣愣地侧过脸望着叶桑,那风无涯可是昊国大名鼎鼎的神医,从来行踪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竟然是她的师傅!
看着孩子惊得睁大了双眼,叶桑被逗得浅然一笑,对上她的目光时还带了几分怜爱,“世人所讥,不过是因为我们都是一介女子,可……”
叶桑话锋一转,凤眸微眯,较之方才平添许多威严庄重,“女子又如何,这天下既有男人无用的时候,就更缺不了有真才实学的女子。都说医者向来只有男子,这世人也并不都一叶障目,若医术高湛,救人命的事情,又分什么男女?”
说这话时,叶桑目光尽数落在沈云云略显稚嫩的小脸上,沈母如何,她不在乎。
沉寂半晌,沈母张了张口还想要说什么时,叶桑正开了口,“孤儿寡母的也是可怜,若不嫌弃,到府里庄子上谋份差事,大娘觉得怎样?”
她们本就是一路风尘仆仆从晏城赶过来的,正愁刚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找不到差事呢,一听这话,沈母顿时眼前一亮,“好……好,能活人就好,我们娘俩正愁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