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后入土为安是伦理所在,更是南北常俗,如今为了疫情连伦理民俗都不顾了,张八作为一个安土重迁的老民,心下便恼。顾不得收拾老屋,立马溜出祖宅,向清化府城狂奔。
刚一进城,见四下里没有官兵,便大声喊到:“不好啦不好啦,官兵要把尸体都烧了,人死了尸体抬走不说,到现在连灰都不给我们留啊!”
本来各家在家闭门不敢外出,听闻此信都从门口探出头去,偷偷瞧。见是张八,便知道他是个老实人不说谎话,于是各家各户戴好口罩便出去,想问个实情。
此事一经发酵,便如何也挡不住了。
天还是阴阴的,土地连日不干,地上皆是泥水。大大小小的足印连绵不断,从城门口一直探到远郊。
“形势虽有好转,然有这几处关节紧要,需知会各处乡县……”檀香入鼻,心神凝聚,叶贾戎正在批复公文。
写至半途,却正听见门外衙役连声叫喊,抢进门来:“知府大人……大事不好了知府大人!”
“如今城内城外都有不少人自发涌去焚尸处了,民情汹汹,我们不知道如何是好,已然,已然拦不住了!”
眼看那衙役身子都直不起,只能半弓着,正大口喘-息。
叶贾戎悬在空中的笔掉下一大颗黑墨,他心下讶然,一时却有些懵了。
“尸体集中焚烧,本也是想着远人所居,以免再起感染,也好稳定民心。但如此一来,便是民意鼎沸,秀才口舌难辨了。”顾不得擦去纸上墨痕,叶贾戎从书桌后面转出来,背起手,急得在书房里连连踱步。
“不辨就是。”只听窗外有人答应。
“清晨如此,也太过于聒噪了。”却是姬长夜慢步悠了进来。
衙役见了紧忙闪身到一边,躬身行礼。
“这起子人要是闹大了,该杀的,只管杀了便是。”姬长夜一脸平淡。
“引起哗变,更当如何?”叶贾戎示意衙役退下,看到是姬长夜,言语间虽是质疑,但心下却实是松了一口气。
闻人言入耳,姬长夜敛了敛眸子,语气肃然。
“恩威并施,自能无虞。”
彼时,焚尸处早已乱做一团。
府兵们虽有兵刃,但是面对涌上来黑压压的一大群亲戚乡里,倒是也伸不出来。
不时有人冲破了他们的围挡,正冲向尸堆想要翻找自家亲人的尸体。
此时便有人在后面高声鼓噪着,“他们不敢把咱们怎么着,咱去把自家亲人的尸体找出来自己埋了,咱不怕他们!”
“我的儿啊,娘以为官兵将你抬走是要下葬,谁知道他们是要把你烧成灰啊!”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太太和其他大多数人一样,被官兵衙役的人墙挡住,并不敢靠前,只能坐地嚎哭,那样子谁见了也觉着悲凉。
刺鼻的桐油气味,点燃的火把,横陈的死尸,喧闹愤怒的人群,在这阴湿的天气里,显得如此混乱而凄惨。
眼看着众人便要都冲上尸堆了,猛然听见骏马嘶鸣,却是姬长夜带兵到了。
“都围起来!”姬长夜面无表情地对左近的亲军说道。
众人还要吵闹,已有军士划开人群,前去护着那高台,紧接着几队人抄出长刀,连赶带拦,终是把这群又累又怒的民众远远挡在高台之外了。
叶贾戎从军士间转出来,对着人群,远远地作揖。
“各位乡亲,这死人尸体确是易传疫毒,集中焚烧一事,还请大家息怒。毕竟疫病横行,无人想染,事急从权,无可奈何。死者长已已,深知各位皆为父母儿女,人伦大理我也知晓,待疫情好转,我代朝廷挨家挨户向各位谢罪,何如?”
一下子被百来双眼睛盯着,叶贾戎心中也是有几分慌乱,两腿轻抖。
“别听他在那瞎说呀,我们还是快去把亲人尸体找出来要紧啊!”
“别说了别说了,我可不想染上,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回去吧……”
人群中很快就出现了两种声音。
“去你大爷的,边儿玩去,那可是老子娘。”
一个明显泼皮无赖样的汉子在后面大喊,紧接着就又有不少人猛然推开身前阻拦的军士,向着高台冲去,那样子是笃定了这些人不敢拿他们怎么着。
那汉子先发制人,人群喧闹起来,他已经大快步地往前跑了。
他脸上还正得意,惊觉有一杆长刀从心尖扎了进来,他眼前一黑,登时死了。
“朝廷有命,抗旨格杀!”姬长夜刀口血尚未擦,便翻身上马,对着冲过来的人群,眯了眯眼。
“点火!”
火光冲天而起。
……
京城。
“冬九你过来给我揉揉,我腰疼。”
叶桑已然累极,医书典籍浩如烟海,虽有大内密藏可为臂助,但毕竟人少力薄,此刻虽有进展,其事尚早。
“翻几个能治时疫的方子实难呀!”推开桌上垒高的书卷,叶桑脸上是灰手心是汗,灰头土脸地伏在书案上,也顾不得擦,便要睡去。
“嘭!”
一卷书砸在耳边,叶桑揉了揉头,还是睡着了。
试玉要烧三日满,辩才须待七年期。
集中处理的尸体,坚决执行的口罩,加上熏艾草以及分批分地治疗诸事,疫情很快就有所遏制。
尽管桐油的味道还是每日在着郊外弥漫,但总不复往日混乱景象了。
清晨,阴沉了数日,今儿总算是见了太阳,街上石板透着亮。
“夫人夫人,你快来看呀,咱总算是到了。”外面嘈杂的人声渐渐稀了,冬九掀开帘子,远远地瞧见了府衙。
“知道了,准备下车吧。”叶桑头没抬,正翻书的手却是一顿,须过了有半晌,才总算是翻了页了。
又过了片刻,马车在衙门口停住,叶桑一边探出身来,一边往衙门里面使劲瞧了瞧,抿了抿唇,脸微微地红了。
刚落脚,门口当值的两位衙役见是年轻的夫人小姐,心下起疑,便连声问了起来:“干什么的?府衙重地,哪是你们妇道人家该来的地方,可是有冤屈?状子拿来。”
“没有状子,也没有冤屈。”叶桑站直了身子,还没接着往下说,便被衙役抢白了。
“那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快走快走!”其中一位衙役满嘴的不耐,连下了两步台阶,直冲着将军府少夫人摆手。
“嘿,你这人,我们少夫人是来见夫君的,你个小小衙役耽误得起吗?还不进去禀报你家大人知道?你等什么呢?”冬九一路累极了,还想着尽快见了自家少爷,安顿下少夫人便能有地儿好好歇着,不料被这衙役一通白话,心下却是有些恼了,嘴里便满是火气。
两位衙役听了,对视一笑,互相使了个眼色,又下了几步台阶,看着主仆三人,却是要动手赶人了。
“什么少夫人不少夫人的,来了也不打听打听,如今知府大人是京城派来的天官御吏叶贾戎大人,另有一位姬大人同行,哪有你家夫人的夫君,怕不是来错地儿了吧?再跟你们说一遍,衙门重地,速速闪开!”
叶桑听了气得杏眼圆睁,但此刻极疲倦,却是没心力反驳了,她揉了揉脑袋,想想还是要同两人争辩下去。
正在此刻,却见正衙门口转出来一队巡逻的亲军,远远瞧见了自家少夫人,便快步跑上前来,一齐行礼:
“参见少夫人。”
两衙役哪里见过这阵仗,登时瘫倒在地。
……
分析完疫情,定了下一步的方略,两人正在书房闲谈。
“说起来,桑儿确是好姑娘,小时便觉她聪慧,如今能与姬大人结为连理,却正是有缘了。”
听到这话,姬长夜拨了拨茶盖,没搭话,嘴角的笑意却是敛不住了。
叶贾戎见了,轻笑着摇了摇头,心下正为这对璧人高兴。
“也不知道她在京城怎么样。”姬长夜嘴角的笑容消下去,却又在想念叶桑了。
“衙门外有一主二仆要进来,说是要找姬大人,自称将军府少夫人。”衙役的声音飘进了姬长夜的耳朵。
他先是讶然,紧接着敛了敛眸子,心下猛得升腾起一股酸痛,便也不理叶贾戎,两步迈出书房,一闪身就不见了,只留下几声步响。
此刻,府衙外。
俩衙役此刻已经没人声了,正哭着脸向叶桑求饶,什么大人不记小人过有眼无珠,什么求少夫人饶命之类的话就连着蹦出来了。
叶桑也不理,就翘首望着,两只小拳头已然攥紧了。
然而实在倦极了,她就阖了阖眼,却发现自己已然被裹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心下一喜,眼角的泪珠便融化了,坠成珠子滴落在地。
怀抱的主人声音哽咽,“一别久日,确是想念。”
“谁不是呢。”
两衙役已然吓得说不出话来,此刻两人正要偷摸摸地,溜回自己值岗的地方。
“我就看那不是一般人家的夫人,早知道就不那么说话了。”衙役无奈地撇了撇嘴角。
“得了吧,咱哥俩这是撞上了,没办法。”
姬长夜抱起叶桑,缓步进了衙门。
两人跟在后面,冬九悄声跟角梅说道:“我觉得少爷好像瘦了。”
“的确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