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馆里一首曲子播完,切换曲目的时间?里,周遭的音量霎然落下去。
一时不再有遮人耳目的背景音乐,只剩远远近近的低低的人声。真切又虚无,吵闹又寂静,而?赵知?砚在?那场景里长久地?沉默。
他愣着,耳边还在?慢慢回响她的话。
仿佛丧失了听懂语言的能力,认得字,却不明白?意思,过了很久才说道?:
“原来你……还是这?么讨厌我?”
“还是”二字听起来真可怜,他说完,自己也笑了。
抬起头?来,梁初安静地?坐在?对面,她没做声,也不动作,就只是坐在?那儿,好像连回应都懒于施与?。
不过无动于衷,又何尝不是一种回答。
赵知?砚望着她,恍恍惚惚,难以置信。
分明这?顿晚餐开始时她还不是这?样子,分明几分钟前的她还不是这?样子——可怎么一句话的功夫她就变了,陌生得让他不敢相认。
仿佛那个下雨夜为他撑伞的不是她,站在?夕阳的走廊里柔声问他有没有吃饭、送他面包的也不是她。
而?他也就在?那一瞬间?,后知?后觉自己一步步崩盘的原因,还不是因为她的每一句话、每一次笑,偏要飘忽在?他触手可及的距离,以至于慢慢侵蚀他的防线,害他误以为还有可能。
到如今,终于他鼓起勇气想要重新接近,又被她硬生生地?告诉,“好自为之”。
他再一次忍不住想,实在?是没有这?样残忍的事情。
“那既然你这?么讨厌我,又何必做那些事?”他不甘心,一字字问,“你替我撑伞,送我东西,陪贺秋兰逛街……你还……”
忽然间?他停住了,说不下去,说不出口。
哽了半晌,别?过头?去,而?梁初就像读了他心似的,替他继续说道?:“还牵你的手。”
赵知?砚闭上眼。
“你误会?了。”许久,他听见她淡淡说。
四?个字原封不动赠还,就如同天大的讽刺。
“那时我帮你撑伞,送你面包,不过是因为我知?道?你是表姐的医生,所以才想对你好些。听说你手受伤了,也是担心会?影响手术,才急着想看看情况。”
“我太在?意表姐的病情,可能做事有些过头?了。”平静而?客观地?陈述,又带着些漫不经心,“对不起,如果冒犯了你,那我给你道?歉。”
她声音清清冷冷的,赵知?砚张开眼,白?瓷餐具在?灯下晃着光。
他听着她的话,被那光刺得眉心发?痛,皱眉之间?,随即似乎又明白?过一层。
“难怪,从一开始你就说只预订了一位,”他喃喃道?,“预订单上没有我的位置,餐具也是后添的。所以,其实……你并没有打算跟我吃这?顿饭,是吗?”
“是,”这?次她神色倒是坦然,直视着他回答,“我也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赵知?砚笑了。
有些事无需多言,他不傻,一句便能明白?。
至此察觉,原来她那句“请吃饭”只是客套,她没想过他会?答应,预订位子时也压根没把他考虑在?内。
随口一提,走个流程便该过去的事情,这?默契早已不成文了,只可怜竟还有人当真。
他都多大的人了啊,赵知?砚额角胀痛,默默地?想。
进?职场社会?这?么多年,这?类空话虚话他听过了多少次,照理来说他早该懂了。
可怎么这?次就没听出来呢,偏偏那么好笑地?立刻就答应了。
手忙脚乱换了衣服跟她出门,还主动开车载她过来吃饭,那么信以为真,又那么没眼力见,多可笑,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多蠢似的。
而?她仍旧那样平静,赵知?砚跟她对视着,有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个被戏弄的傻子。
可是谁又成心戏弄他了呢,并没有谁。说到底,还不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地?进?了她的网,他所闹的笑话,一切都是自取其辱。
他昏昏的,只觉得头?越来越疼。连带着胃里也开始抽痛,如同报应反噬,惩罚他痴心妄想。
“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后来他艰难出声,开口时才察觉嗓音发?哑,“抱歉,这?顿饭我买单吧。”
忽地?对面很轻一声,是她笑了。那笑声好刺耳,他抬起头?,看见她按铃,唤服务生来。
“一顿饭而?已,多大的事。”她拿出手机,“我确实也该好好请你,没关系的,别?想太多。”
收款机“滴”一声,她当着他的面,拿手机付了账。
没给他机会?,亦没留情面,赵知?砚看过去,柔和光影里她的手好细,分明看上去那么脆弱,可却又那么高高在?上,三言两句,几个动作,将他的尊严践踏入尘埃里,叫他再也抬不起头?来。
那一瞬间?,他有些恨她。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望着她问,“为什?么要骗我?”
“很有趣啊,”梁初抱臂,歪了歪头?,“赵知?砚,从前你骗我的时候,不也是很开心的吗?”
似乎那是击溃他的最后一句,随即倏地?椅子后撤,在?地?板上划出尖锐声。
梁初闻声抬眼,他站在?对面很不冷静,咬着牙,手指用力抓着桌沿,眼角竟都恨得发?红。
可真小气,她心想。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怎么同样的招数再用回去,就把他给气成了这?样。
她都以为他要掀桌子了,不过最后也还是没有。
他只是死死盯着她,一点点竭力平静下去,然后转身拿起外套。
“我不该来。”他低着头?,声音有些悲哀,“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我绝对不会?来的。”
梁初目送他出去,隔着饭馆的落地?窗,他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夕阳里。
直至看不见了,她收回视线继续吃菜,过一会?,余光见停车场有黑色车辆驶出去,她也只是略一停顿,并没抬头?。
有东西被人静静遗忘在?桌角,起身离开时,她顺手拿起,放进?衣袋里。
打一辆车回城北的公寓区,时间?晚了,夜幕将落未落,冰城公园外的护城河上正筹备烟花表演,周遭是零零散散的小贩,卖各色的气球,各种食物。
她拿出手机给人发?条消息,然后买一支冰淇淋,倚在?河边慢慢吃。
河岸的灯火盈盈烁烁跃动在?水面,风飘散着裹挟她的裙摆,直到后颈被风吹得有些凉,她才意识到,刚才吃饭时扎的马尾一直忘了解。
转回身时,他又重新出现在?她身后。
梁初扬了扬眉,注视他远远的沉默的影,不得不感叹科技的力量,仅仅是拿手机发?一句“你的钱包忘了拿”,再发?一个定位,就让她拥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能力。
赵知?砚站在?风里,上衣鼓起,头?发?也吹乱了。
夜色昏暗,她看不太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朝她一步步走来,然后伸出手掌:“给我。”
“什?么东西?”她忽然想逗逗他。
“我的钱包。”他平静答。
他神色淡淡的,情绪掩好,已经看不出来。声音压抑着,倒也没太多把柄可捉,梁初“嗯”一声,将他的钱包从衣袋拿出来,放到他掌心里。
他的钱包不算太厚,其实没太多东西。
如今这?时代,大多人出门也不带钱包了,也不知?他为什?么还天天带在?身上,也不知?有什?么重要的,一条消息就让他开车又穿过大半个城市赶过来。
明明那里面既没有身份证,也没有银行卡。
更没有钱。
可他却如重获至宝,钱包落入手心时,他下意识弯曲手指握了握。
随即他打开钱包,一边检查一边转身要走,没走两步,他骤然顿住,慢慢回过身来。
“你看了我的钱包。”他冷冷说。
“我对你的钱包没兴趣。”梁初回答。
“可是我丢了东西,”他重新走近,朝她伸手,“还给我。”
“什?么东西?”
“还给我!”
他忽然就朝她吼了一句,情绪失控,周围路人纷纷朝这?边看过来。
梁初倒是淡然,没被吓到,只是看着他,坚持重复问:“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你要我讲?”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他眼眶发?红,“我求你了,还给我……”
是他一连三句“还给我”太让人烦,还是现在?他这?样子太可怜呢,她分不清。
望着他慢慢叹口气,抬起手,将东西轻放进?他手里。
“是这?个吗?”
灯光昏晦闪动,灯影底下,赵知?砚怔怔看过去。
那是张一寸照片,学生照,他从学校废弃的借书证上偷偷剪下来的,边角处还有一半圆形的钢印。
照片上女孩青春年纪,十七岁的模样。白?衬衫,梳马尾,冲镜头?弯唇笑着,恬静而?灿烂。
喉咙间?一阵涩,赵知?砚屈起手指,将照片上的女孩轻轻拢住。
那么多年,他留不住她,只好偷偷留这?一张照片。
“还有。”他让自己冷静。
“还有什?么?”
“千纸鹤。”
梁初又一次抬起手。
这?次是一只彩虹色的千纸鹤,糖纸折的。跌落在?他掌心,跟那张照片放在?一起,它的翅膀在?闪光,赵知?砚闭了闭眼,良久之后,笑一声。
“你就这?么喜欢羞辱我,是吗?”
梁初似是没听见,淡淡问他:“为什?么还留着这?些?”
“你觉得呢?”赵知?砚抬起眼,声音毫无力气,“你觉得是为什?么?”
钱包被她看了,他最后一处自尊也分崩离析。
“你还问什?么呢,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他低头?将照片装回钱包,“是想听我亲口说有多喜欢你,多忘不掉你?”
他收起钱包,抬头?笑道?:“不是说没可能了吗……都闹成这?样了,梁初,就给我留点面子吧。”
他眼睛在?黑暗里发?亮,似乎是有水光。
强撑着扯起笑容,坚强而?又倔强,就那么定定地?站在?风里,梁初望着他,那一瞬,恍惚之间?,如同重新看见那个孤单而?沉默的,十七岁的少年。
“谁说没可能了,骗你的你也信。”默然良久,她轻轻说道?,“你有多忘不掉我,倒是说给我听听。”
作者有话要说:赵知砚,你给爷好好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