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大厅原本就有点冷清,被他这么?一句,现在更安静了。
一片安静里,梁初僵硬地站在那儿,好半晌才慢慢抬起眼,赵知砚立刻低头,对上?她?的眼睛。
目光在她?脸上?急切地来回扫视,抓住她?的那只手在发冷。
淡淡的凉意顺着指尖传过来,他很用力,又?好像有些?不敢用力,最终也只是屈着指节,钳着她?手腕轻轻打颤。
他呼吸得急促,他们就那么?默然对立着,稀稀落落的人群从远处围观。
梁初仰着头发愣,她?身后问诊台的护士也愣了,踌躇一会,大概是想替她?解围,出声问道:“赵医生,您这是……”
他没听见似的,仍定定地看?着她?。
梁初没有言语,落下眼去看?他的嘴唇,他紧抿着,有些?发抖,很快他又?开口了,这次声音柔一些?,似乎在竭力稳定情绪:“你……生病了?”
指间的凉意在手背蔓延开,他轻轻摸着她?的手:“疼吗?”
有潮湿的风刮过眼眶,梁初无声端详着眼前的男人。
他们分开时?间不算短了,他倒好像没怎么?变。还是那么?瘦,也还是从前那副老样子,一急起来呼吸就重,总是不由分说地出现在她?眼前,皱着眉,下意识来抓她?手腕。
她?挣了挣,没挣脱。于是淡淡说道:“松手。”
闻声如触电,他立刻松了。
手指惶惶然地停在半空,想缩回去,又?犹豫着什么?,他混乱地呼吸,目光还胶着在她?脸上?,似是试图通过她?脸色判断她?有没有不舒服,也似乎只是单纯地等她?接着说下一句。
可她?没什么?可说的,只好平静地任由他注视。
双手背到?身后揉一揉手腕,其实不痛,不过是被他握得有些?凉了,一边揉着,一边别开眼:“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她?语气冰冷又?倔强,赵知砚想再?问她?,却也不知道怎么?该怎么?开口了。
他梗着喉咙看?她?一会,垂手将?那片子拿起来再?看?一遍,病灶阴影的情况太糟,看?得他脑子完全?木了,什么?都没法思考,直盯着那张胶片发呆。
以至于后来她?声音在耳边响起时?,他听得模模糊糊,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亏得你还是个医生。”她?轻轻说,“不知道先核对一下名字?”
“什么??”他猛地抬头。
“我说……”梁初看?着他,声音有些?无奈,“这片子不是我的啊。”
赵知砚怔了好半晌,才想起来去右上?角看?信息。一看?还真是,姓名拼音不是她?的,年龄也比她?大一岁。
“梁……”他语调不稳地念着,好没出息,明明都放下心来了,怎么?声音还是抖的。
“梁媛,”她?出声解释,“我一个远房表姐。前阵子在镇上?医院查出肺结节,乡镇里做不了,就来这里找我了。”
赵知砚用力闭了闭眼睛。
黑色胶片被他捏在指缝间飘摇,如风中一片枯叶。
他耳边机械地重复回响她?的话,消化确认她?的意思,一遍又?一遍,心跳总算慢慢平复下去,手指尖也才开始回暖。
而尘埃落定,只剩尴尬。也或许是刚才情绪波动太大,现在他精神?有点恍惚,也不知该说什么?,便没话找话似地喃喃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表姐?”
“唰”地一下,胶片被人快速抽走。毫不留情地装回袋子里,她?整理方才被他夺过时?揉皱的边角,轻描淡写地瞥他一眼:
“我的事,你也不必什么?都知道吧。”
这话半嘲半讽的,赵知砚猛回过神?,哪能听不透她?意思。
也就瞬间记起些?从前的事,他心里闷钝发紧,苦涩地笑了笑,低声说:“是我不对,抱歉。”
梁初倚着问诊台,她?面?无表情,也不答话,看?上?去没兴趣跟他多谈。
随即赵知砚垂下眼,后退一步:“你没事就好。那我……我先走了。”
她?到?最后也没再?回应他一句,就那么?默然看?着他转身。
窗外边阴雨连绵,他穿一件烟灰色的大衣,离开时?微低着头,整个人郁郁沉沉的。她?心想,倒与这天气相配。
褚霖站在楼梯口远远目睹全?程,这人刚才疯了一样冲过去,转眼间又?游魂似地飘回来,痴痴呆呆的像被夺了舍。
他不明情况,目光在遥远处那道黑色身影与慢慢走近的赵知砚之?间来回游移,等这行尸走肉挪到?他身边,他一把拦住:“哎哎!哥,你往哪走呢?”
赵知砚看?他一眼,他脸色很差,不是生气,而是毫无生气。
一只手正搭在防火门上?,似乎还在状况之?外,褚霖没好声地提醒:“你傻啦,推这门是几个意思,要回去啊?不吃饭了?”
这才记起他们原本是要出去约一顿午饭,不过横生这么?一出,现在哪还有心情。
赵知砚“嗯”一声,抬手捏捏眉心:“改天吧,今天不想吃了。”
他说完推门走进楼梯间,没再?管身后的人,厚重的防火门“咣当”一声摔上?。
褚霖茫然回头,问诊台边那个黑色身影也早已?不见,他回过神?来,赶紧进楼梯间去追赵知砚,也不知道这人腿是有多长,他一路狂奔着迈台阶,硬是没追上?。
队友中途掉线,褚霖的大餐泡汤了。一边骂娘,一边去办公室储物柜拿泡面?,去开水房时?又?碰见这冤家。
两人狭路相逢,一人手里一碗待浇水的面?。还是同一个牌子,不过口味跟包装不一样,他手里是红的,赵知砚是绿的。
“晦气,”褚霖说,“出门撞见前妻,吃个泡面?还是绿的。”
想了想,伸出手跟他强行交换:“算了算了,你吃我的。”
赵知砚低头看?看?:“我不喜欢这个。”
“毛病,吃泡面?还挑!”褚霖敲他脑壳,“我那里面?有肠,我还不愿意跟你换呢。”
赵知砚瞥他一眼,没再?说话。默默走近热水机,一边打着水,一边听褚霖在耳边继续念叨:
“我说你啊,你想嫂子就去找她?嘛!你俩离婚又?没多久,还不到?一年呢吧?当初也不是什么?非离不可的矛盾,不就是都有点冲动了嘛……你说人谁还没个冲动的时?候,都那么?多年夫妻了,哪能说散就散呢……她?这大半年忙着工作晋升也一直没谈……哎,我看?她?今天对你还挺客气的,我觉得你也不是没机会啊。”
热气浮起来,褚霖的声音断断续续隐没在水声里。
这人媒婆附身,叽哩哇啦一大堆,听得赵知砚头疼。他低眉不语,等水接满了,端着碗淡淡转身:“谁想她?了。”
“哎哟哎哟,谁想她?了?”褚霖语气轻蔑,像听到?天大的笑话,“赵知砚,你不嘴硬能死!你不想她?,刚才听我说句CT就开始发疯的是狗啊?”
“……”
他不说这句还好,一提CT,赵知砚立刻定住了。
黑着脸回头,冷冷看?向褚霖:“提醒我了,这事还没找你算账。”
要不是这货在旁边煞有介事煽风点火,他哪至于跑去丢那么?大脸?越想越气。
赵知砚放下泡面?把人揍一顿,打斗过程中几滴热水溅跳到?褚霖手背上?,他捂着手哀嚎:“赵知砚,你毁了一位名医的手!”
“你活该。”
赵知砚重新端起碗回办公室。
这天他难得清闲些?,手术排得不多,工作日外加下雨天,来医院看?病的人也不多。
下午一个小手术后他就没什么?事情了,去病房转了转,回来路上?遇见护士,说主任正找他呢,让他现在过去一趟。
褚霖这不靠谱的终于猜准一回,梁媛的手术还真要他上?场做。
赵知砚站在看?片灯前再?一次看?着那张片子,恍恍惚惚,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听主任说病人已?经在办住院手续,跟家人商量,定在后天上?午手术。
主任开始跟他讨论?手术流程,声音平稳客观,没什么?异样。
赵知砚也就意识到?,这肺结节虽然严重了些?,说到?底还是在可控范围之?内,对他而言其实难度不大,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病例。
从他医生的身份出发,他本该非常寻常地面?对这么?一张胶片。
可当他以为那是梁初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甚至到?现在回想起那时?的感觉,都还是心有余悸。
他盯着片子发呆,灯光太亮,不知不觉看?得他眼痛。
后来主任敲定了手术方案,记起他明天还有大手术,催他早点回去休息。赵知砚望向窗外,夜晚七点多钟了,街道淋漓的灯影映在窗上?,这座城市还在下雨。
他回办公室换外套,拿了车钥匙乘电梯下楼。经过病区停顿片刻,还是走进去,到?护士站随口问一声:“主任有个患者叫梁媛,今天刚办的手续。在哪个病房?”
小护士遥手一指,告诉他病房号。他朝那边掠一眼,门半开着,隐约间看?见人影,却辨不出是不是她?。
“有家属陪同吗?”他又?问。
“有,”小护士答,“不过不是直系亲属,好像是一个什么?远房表妹。”
赵知砚“嗯”一声,又?看?了半晌,没说什么?,转身下楼。
电梯门开,大厅的雨味再?次扑来。他裹了裹大衣,穿过感应门出去,寒潮未退,夜里空气有些?凉,可实在不像是个春夏之?交。
雨比他想象得还要大一些?,地上?积水明亮得像片镜子。大小波纹此起彼伏,雨丝紧锣密鼓地混杂进去。
赵知砚静立看?雨,一时?竟有点不知所措。
他本以为雨不算大,跑去停车场就可以,没成想出来才发现这雨势完全?超出他的预期,但李岩峰不在,大厅里的伞也早被人借光了。
他掏出手机看?天气预报,上?面?提示十分钟后雨渐停。
还好,也就十分钟而已?,他将?手机装回衣袋,顺手摸烟盒出来,一根烟衔在齿间,他低头拢着烟尾,按动火机。
拇指按下的一瞬,身旁有人开伞。
很轻的“嘭”的一声,伞布兜着风张开,熟悉的深灰色伞顶落进他眼角。
他怔一怔,手指下意识松了。
烟没点着,完好无损地留在他唇间,他握着火机扭头,伞下那双眼静静地看?着他,真切又?缭绕,像这雨夜里的一场雾。
“没带伞吗?”她?问。
赵知砚慢慢拿下烟来。
有些?记忆横空闯入脑海,他记起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
这座城市多雨雪,每年六月总是滂沛的雨季,他们高考前离校是6月2号,那天天色阴沉得吓人,雷电之?后,暴雨如瀑布一般浇下来。
他站在教学楼的屋檐底下,耳边是混乱的雷雨声。校门外鸣笛乱作一团,多是父母开车来接高三生回家,他没人来接,甚至连把伞都没有。
他站在那儿一直等雨停,站了很久。以为同学都走得差不多了,却没想到?还有一个人,在他见雨小些?、打算顶着外套跑回家时?,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出现在她?身边,“嘭”地一声,轻轻开了伞。
“你没带伞吗?”
那时?的她?也是这样问。
他回答说不是没带,是没有伞。她?“哦”一声,想了想:“那我送你走一段吧。”
她?语气是理所当然的,没给他留拒绝的余地,大概也没想过他是不是会拒绝。
他也就只好点头道谢,跟她?并?排走进雨里,雨点打在伞布上?,密密洋洋如同心跳,她?比他矮一截,胳膊举不高,于是他低了一路的头。
他跟她?没什么?能聊的,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就聊起陈炀。
他问她?怎么?没跟陈炀一起走,她?笑了笑,说他家里有事,提前回去了。又?有些?困惑地问他没看?见吗?下午第三节课上?一半,陈炀就请假走了呀。
他怎么?会没看?见呢,他当然知道。
不然也不会留在学校看?那么?久的雨,只为等她?这一把伞。
不过他什么?都没说,见她?笑,他也笑了。
后来她?送他过平江大桥,下雨天里,整座城市都绕着雾气,过了江,雨小些?了,他跟她?说不用再?送,再?过几天要考试了,快回家复习去吧。
她?点点头,收了伞转身要走。他们礼节性地互道“高考顺利”“毕业快乐”,在最后一刻,他又?出声叫住她?。
“梁初。”
她?回头,他静了片刻,最后冲她?笑一下:“没什么?,注意安全?。”
现在想想,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梁初。等下次再?见,已?经是十年过去了。
不过那时?他本想对她?说什么?呢?过去太久,他已?经忘了。
“……赵知砚?”
声音响起,他回过神?。
视线清晰起来,他重新望见雨夜的门诊楼,冷静的白色楼体躲藏在夜幕里,马赛克般排列的整齐灯窗,冷风冽雨的味道灌进脖颈里。
“我……”他半低着眼回答,“我没有伞。”
很轻的气声,梁初在一边笑了笑。
他却不敢看?她?,只是低眼看?着地面?,她?穿一件长大衣,腿露在外边,雨点零星迸溅到?小腿上?,也不知道她?冷不冷。
“走吧,”视野里的一双小腿迈开步子,她?黑色的大衣角轻擦过他身体,“我送你走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