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C48

那场抢救持续了整整八个小时,从上午十点半多开始,结束时已经?是傍晚了,医院外的天色都暗了。

一整个下午我就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仰头盯着门顶悬挂的红灯。中间褚霖抽空来看过我一次,递给我一杯热水,我说声谢谢接过来喝,他挨着我坐了会?,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没说话。

我哪里还有?精力顾及他的好奇心?,他问不出口,我也就当没看见。

后来我意识到什么,问他都这么长时间了,陈炀的家属怎么还没来,褚霖回答说:“哦,我们联系过了,挺不巧的,患者妻子两天前刚带着患者父母出国旅游去了。现在已经?买了最快的机票往回赶,加上候机转机,最快也得后天吧。”

我“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手里捧的那杯热水蒸腾上来,徐徐熏着我的眼睛,不过现在是夏天了,再热的水也已经?看不见水雾了。

他又陪我坐了一阵,后来起身说急诊那边还忙,就先走了。

我点头示意他快去,那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我没吃午饭,到现在饿得有?点眼花,再扭头看那“手术中”的灯箱时都感觉晃晃悠悠的。

不过那之后很快那灯就灭了,“啪”地一下,随即手术室门打开,几?名医生推着床出来。

我站起身,那张床被推着由远及近,又从我身边擦过,我没有?去看,仍旧望向手术室里面,后来我终于?等到赵知砚了,他穿着深绿色的手术服慢慢走出来,看到我后站定在那里,他远远摘下口罩,我看见他脸色很差,额头上全是汗。

他望着我,嘴唇有?些发白。过了半晌,勉强朝我挤个笑说:“救活了,你放心?吧。”

他声音都哑了,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开始朝外涌。朦胧间赵知砚的眼眶好像也红了,可?他还是那样?朝我笑着,轻声说:“抱我一下行吗?我好累啊。”

我朝他快步走过去,临到跟前,他改口道:“算了。一身汗,脏……”

我没理会?,手臂穿过他的腰,用力抱住了他。他身子晃了晃,似乎站不太稳,良久之后他抬起手来,慢慢搂住我的后背。

“对不起。”我紧紧抱着,把脸埋在他胸前,“赵知砚,对不起……”

“没关系。”

他的声音从我头顶响起,也从胸腔传导过来。停顿了片刻,似乎又轻说了句“谢谢”,那声音淡淡的,可?又好像很温柔,像是错觉也不像错觉,我闭着眼一个劲流泪,赵知砚回手轻轻拿开我的胳膊,那个拥抱短暂即逝。

我抬起头时,他已经?越过我向前走去。

他平视前方?与我擦肩而?过,我留在原地转身,望着他一步步走向连廊尽头的背影,他脚步有?些摇晃,我喊他的名字,他步履未变,一次都没再回头。

那晚赵知砚没有?回家,我坐在沙发上等到凌晨,才终于?意识到他大概不会?回来了。

之后几?天我也都没再见到他,他通宵住在了医院办公室里,就像是又回到我们婚姻一开始的状态,见不到人,没有?消息,电话不通——只是留了一座空房子给我。

我去医院找他,四次里他有?四次都在手术。

到第五天,褚霖发消息来告诉我陈炀醒了,我翘了班打车去中心?医院,病房里光线灰淡淡的,就像起了场昏霾不清的大雾,我进屋适应了好一会?,陈炀躺在床上,半睁着眼睛望向我,空气很静,只有?仪器运作的声响。

他头上缠满厚纱布,浑身打绷带扎架子,除了眼珠能?轻微转转,也没别处能?再动?了。

我定定地看着,他艰难地张了张口,还是说不出任何话,这时褚霖凑到我耳边,轻道他家属转机时碰上台风暴雨,现在滞留在了国外,可?能?还要再过几?天才能?回来。

我以为他说这些是想问缴费的事,便说费用我可?以先垫付。褚霖听了一愣,消化?一会?后明白了,赶紧摆手说:“嫂子你想多了,我可?不是这意思!我这纯属嘴碎说闲话。再说这钱吧,其实……赵知砚已经?交了。”

我怔了怔,问他赵知砚在哪儿。褚霖想了想,说应该在手术室,因为他听周子铭说赵知砚这两天手术排挺满的,经?常连台。

“你知道吗嫂子,前几?个月这人可?神经?了,手术多排一台他都不干。”褚霖说,“能?推的都推给别人,非说家里有?事,每天到点就准时下班,为这事儿他们胸外主任都对他有?意见了……

“结果这两天呢,又把能?揽的手术全揽过来了。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报复性手术吗……哎对了嫂子,你们俩人到底啥事啊,他每天下午那么急燎燎的就走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苦涩地笑了笑。褚霖自己又琢磨一阵,很快就跟顿悟了似的,兴奋地撞我肩膀:“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备孕呢吧?是不是啊?”

我们在角落里说话,陈炀眼皮忽然动?了动?。

我一下子很尴尬,伸手去掐褚霖的胳膊,压低了声让他别乱讲,可?我还是下意识看了看我的肚子,那举动?被褚霖捕捉到,他心?领神会?地咧嘴:

“怎么样?,有?动?静没有??都折腾好几?个月了,啧,我说赵知砚是不是不行啊……”

我受不了了,把褚霖拽出病房。适时领导也打电话来催我回去,我透过病房门上细长的玻璃窗向里望一眼,陈炀仍然静静地躺在那儿,我看了一会?,道:“等他能?说话了,你再告诉我一下吧。”

褚霖愣愣地“哦”一声,我转身就走。那么一等就又等了将近一周,那一周刚好是项目落地的关键阶段,我在公司忙得不可?开交,褚霖打电话来的那个下午也是我时隔几?天第一个稍微清闲些的下午,我把剩下的一点工作临时推给同事,又去医院了。

这几?天里赵知砚还是消失状态,走进医院大厅时我想,今晚他要是再不回来,无论如何我也得找他见一面了。

我慢慢走到病房门外,里面光线很亮,窗帘拉开,傍晚的夕阳洒满了屋子,我看见陈炀躺在斜升起的床板上,他偏头看着窗外的落日,脑袋上纱布拆掉一大半,脸还是淤青的,但已经?比一周前的情况好多了。

我站在门外盯着他看,而?他就像有?所感应一般,扭过头来望向了我。

我推开门走进去,他没说话,我也没说话,我拉一张椅子坐在床边,良久之后,他缓缓道:“你还来干什么?”

“来跟你见最后一次,”我说,“是你说的,见完这次,我们就断。”

“是吗?”他笑了笑,“不过我都这样?了,也没法强迫你了,你不来也可?以啊。那天我那么要求再见一面你都不答应,现在倒是主动?来了……你不是想见面,只是想来看我笑话吧。”

他说得很慢,大概是身体还在恢复,每说完一句都要喘口气。

我垂了垂眼,说我不是这意思,从包里将那枚银圈拿出来,轻轻放在他胸前的被子上:“我只是有?些话还是想跟你当面说清楚,没想到你出了事,这么一拖半个月都过去了。”

他低下头去,死死盯着那银圈。盯着盯着,他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似乎是动?了很大的气,我平静地看着他,后来在他恨恨抬眼时,我开口道:“我怀孕了。”

“恭喜,”他冷冷说,“所以呢?”

“所以我们真?的不能?再见面了,”我回答,“接下来,我想跟赵知砚好好地过。”

他僵硬地躺着,望向我的目光有?些愣怔。我轻吸一口气,说:

“你知道吗?因为你,我已经?惹他生气过很多次了。现在我真?的不想让他再生气了,我们可?能?也经?不起下一次了,所以这些天我才会?一直等你,想着等你苏醒恢复了、把我们的事情彻底解决了再回去找他——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故意来看你笑话。

“那天想给你的东西就是这戒指,现在我找到了,还给你。

记得那时你说让我将来拿着这个找你换真?的钻戒,我相信了,还真?就保留了十年?,结果后来还是没等到。

“你一直说我最后走得太坚决,没多给你一次机会?。

可?能?你不知道,但我真?的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在你每一次忘记我生日的时候,每一次跟人喝酒玩到凌晨才回家的时候……你仔细想想,每一次你跟我道歉,我不是都原谅你了吗?

可?是我也不能?一直这样?原谅你吧。

“当然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分手时我没有?给你解释,只是觉得实在看不到希望了,就自作主张地离开了。

是我不好,可?能?也是因为这一点你才会?一直介怀,但事已至此?,过去的事我真?的不想再多说了,现在再说那些也没什么用……”

我撤开椅子起身:“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早就结束了。我结婚了,你也结婚了,后面路还长着,就算还有?什么不甘心?的,也都到此?为止吧。”

他抬着眼皮看我,咬着牙听,脸色很差。

我低头看着他的神情,他早已经?不是高中时轻笑着春风得意的样?子了,忽然间我好像也就懂了,原来他也不过是一个有?着喜怒哀乐的普通人,跟赵知砚、跟杨灿,跟我身边出现过的许许多多人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

一直以来,是我把自己陷进了一场执念里,事实上有?些人之所以难忘,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独一无二。

大多数时候,那只是源于?人的自尊感,你不愿承认自己没本事得到他,或者你为他付出了那么多,结果还是没留住他。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种?执念。

那些难忘的人在小说里有?个名字叫白月光,美好又难得,像镜中月,水中花。

而?心?里住着执念的人——就比如说我——都只是活在记忆和梦里的、可?怜又可?悲的人。

“其实我跟你差不多,分开之后我也一直纠结了很多年?都没放下。”我说,“所以陈炀,你不亏,我也没赚,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当我们扯平了吧。”

我跟他对视了良久,后来我说声“再见”,转身朝门外走去。

但其实大概是不会?再见了,我低着头按动?门把,开门的瞬间,陈炀在我身后沉沉说道:“这么多年?,赵知砚还是等到你了,真?不容易。”

我闻声一顿,手松开,不自觉地回过头:“你什么意思?”

“他从高中就一直喜欢你啊,”他盯着我,脸上忽然挂上了笑,“怎么,你不知道吗?”

我看着他的笑容,直觉这话有?哪里不对。忽然间我记起了那天我出门时,赵知砚望着我说的最后两句话,我一怔,心?脏毫无预兆地抽了一下: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陈炀说,“不然你以为,那时候我为什么要跟你表白呢……”

他勾唇笑了:“难道是因为我喜欢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