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慈悲之举

Act of Mercy

温暖干燥的东南风来了。夜间,河里的冰块开始破裂;到了白天,大块的浮冰漂浮着,顺流而下。雪依然洁白,上面点缀着从炉火落下的点点灰斑;在积雪下面,拉瑞德已经听到汩汩水流。他给每个牲畜棚都添了一捆干草,把它们解开分好;他查看怀崽的母羊,当春天到来时,将有好几头羊羔落地。尽管这个冬天严酷难耐,但去年夏天备下的干草还足以维持两个多月。瑞雪兆丰年,严冬对庄稼和牲畜们来说是极好的,虽然对人就未必了。

夏季劳作所需的工具都已经备下了,很快就到锄地,挖壕,扎篱笆,掌着农具种豌豆,带着耙子下地的日子了。拉瑞德觉得今天够暖和,就把鹅群放进了院子里。看来,自痛苦降临日以来,世道变得真是太快了,他甚至都没想过问问父亲是否到时候了。

母亲就快生小宝宝了。父亲很确定这是他的种。或许吧,拉瑞德想。母亲的外遇是谁呢?也许是修补匠——母亲是那么喜欢那男人。但是不,他没机会让母亲怀孕的;事实上,有谁有机会吗?母亲总在这儿,父亲也从未远离,他们怎么可能在屋里摸到一起?母亲什么闲事也不做,除了和其他女人一起织布,或是扛着饲料进磨坊——

难道是磨坊主?可以确定的是母亲不会比喜欢父亲更喜欢他,所以不可能。

“这可不是啥值得思考的事。”詹森说。

拉瑞德扭头朝向他。他站在谷仓门口,身姿映衬在阳光下。“我要出去标记篱笆,”拉瑞德说,“你知道怎么干吗?还是说铁匠铺要你帮忙?”

“我需要你帮忙写书,”詹森说,“那是你该思考的春季工作,那本书还没写完。”

“春季工作就得在春季做,所以我们才管它叫春季工作。春天到了,所以我得先干这些活儿。不管你付了多少钱,干了多少活,都抵不上我们误了春天的农活,那可能害得我们秋天颗粒无收,来年冬天冻死饿死,你知道的。”

“我跟你一块儿弄篱笆。”

两个人都带着锯钩,一前一后地走着。地上有雪,依旧湿滑,而在面南的坡地上,积雪都已经消失无踪,只剩裸露的深色泥土。拉瑞德在一棵矮木旁停下脚步,这棵矮木被积雪压折了,一半陷在淤泥里。“这样的矮木几乎不用做记号,”拉瑞德说,“后来的人会帮你做的,但有时他们太累,那时就不会太喜欢这块地的主人了,也不会喜欢除了弯曲的植物茎秆以外的其他标记,所以我们最好顺手也把它标上。”他在最外层的分支上竖了一根稻草,然后继续往前走,砍断茎部折断的枝丫,给那些需要连根拔起的植物做记号,或是把它们挪到指定位置上。

“母亲怀孕了。”拉瑞德说,“我知道你知道,但我想,你可能对孩子是谁的略知一二。”

“孩子的爸爸和你的一样。”

“真的?”

“是的,”詹森说,“贾斯蒂丝说的,她知道怎么分辨。在过去,她若发现胎儿是私生子,就会将他引产。这是他们的风格,让生活变得简单。”

“她为什么要再生一个孩子?她已经有两个了。”

“在过去,没有孩子会夭折。拉瑞德,如果每对夫妻都有两个以上的孩子,这个世界会怎样?所有成年的女人都不断怀孕,没有难产,孩子都能长大。两年之内,你的脚边就会多出一百个孩子。你得让土地增产的速度跟上人口的增速,否则就会有人饿死。”

“在过去,”拉瑞德说,“我都快成为‘事情在过去是什么样子’的专家了。我想,我对你的过去快要比对自己的更了解了。”

“我明白。这有没有改变你?”

“没有。”拉瑞德停下脚步朝四周看,“只是,篱笆那边对我,再也没有神秘感可言了,我知道那边什么也没有。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常常想象篱笆那边是什么,但现在再也没有这样的幻想了。”

“你长大了。”

“是变老了。这个冬天,我看了太多人的人生。和天堂市比起来,这座村子太小了。”

“这恰是它最大的优点。”

“你觉得,星港会要乡下来的抄写员吗?”

“你的文笔非常出色。”

“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帮父亲打铁的人,或是其他铁匠来接替他,让父亲自己经营旅店,我就走。也许不去星港,毕竟还有其他地方。”

“你出去后,一定会干得很好。虽然我觉得你会比自己想象的更怀念这个地方。”

“你呢,你什么时候走?你会怀念这里吗?”

“比你想象的更怀念这里。”詹森说,“我热爱这片地方。”

“对啊,这里能满足你看人受苦的嗜好。”

詹森一言不发。

“对不起。春天快到了,父亲还是没能找到帮手,即便有你帮着他,也跟从前大不一样了。现在农场全指望我,而我并不想待在田里。这是你的错,你知道。要说公正的话,应该是你留在这儿,承担这一切。”

“不,不对。”詹森说,“当父亲退缩时,儿子们总得往前顶上,女儿们为母亲也一样,这是自然法则,这就是公正。你之前白白享受了来自父母的护佑,而从没做过一件抵得上他们的慈爱的事。所以当父母的佑护被夺走时,你没什么可抱怨的。”

拉瑞德转过身,沿着篱笆继续走。他们在无声中干完了剩下的活儿。

到家时,父亲正在一个大铜盆里洗澡。拉瑞德发现,父亲一看见他就生气了,搞得他不明所以。从能记事起,他就看惯了父亲全身赤裸地躺在浴盆里,让母亲往身上倒热水,还会大叫,“天哪,你想烫掉我的蛋蛋吗?”

跟着,他看到父亲在想方设法地隐藏残肢。他明白了,父亲是专挑他去扎篱笆的时候洗澡的,但因为有詹森帮忙,他提前很多回来了。“抱歉。”拉瑞德说了一句,但没有离开房间。如果今后每次父亲洗澡他都要回避,那么很快他就会连进屋都觉得害怕,而父亲会从此一年顶多洗一次澡。于是,拉瑞德走进厨房,从箱子里拿了一块冷面包,浸在正煮着的粥里。

母亲俏皮地拍了拍他的手,“你想抢走这口锅吗?粥还半生不熟呢!”

“已经够好吃了。”拉瑞德说,嘴里塞满蘸了粥的面包。父亲以前老这样偷粥吃,拉瑞德知道母亲并不介意。

但父亲介意。“把吃的放下,拉瑞德。”他生气地说。

“好的,父亲。”拉瑞德说。和父亲争吵没意义。拉瑞德还会继续偷粥吃,父亲很快也会习惯这一切。

父亲从浴盆里站起身,水滴落着。这时,一直在旁边玩耍的萨拉跑到父亲身边,盯着他的残肢。“你的手指呢?”萨拉问。

父亲倍感尴尬,用另一只手去挡住残肢。这种滑稽感让人心酸,他的手没去遮私处,而是慌乱地去遮不存在的东西。

“闭嘴,萨拉。”母亲尖声叫道。

“应该长出手指了啊,已经是春天了。”萨拉说。

“不会长出新手指了,”父亲说。刚才的惊慌已然过去,他移开了手,拿起厚实的羊毛布擦拭身子。母亲过来给他擦背,途中推了萨拉一把。“走开,萨拉。自己玩去。”

萨拉放声大哭,像特别疼一样。

“你怎么了?我可没用力推你啊。”母亲说。

“你为什么不那么做!”萨拉尖叫道,“它在哪儿?”

这时,贾斯蒂丝出现在楼梯口。他们这才明白萨拉的意思。萨拉奔向贾斯蒂丝,“你明明做得到的,我知道你可以的!它在哪儿?你说过爱我的,你说过你爱我的!”

贾斯蒂丝只是站着,看着父亲。他正拿一条毛巾遮着私处,听了萨拉的话,他把大毛巾丢给母亲,径直跨出铜盆,走向贾斯蒂丝。“你向孩子承诺了什么?”他质问道,“在我们家,对孩子们的承诺都是严肃的。”

贾斯蒂丝没有回答,萨拉先说了。“她能让你长出一条新手臂。”萨拉说,“她在心里告诉我的,我还梦见过呢。我梦见那条手臂像花一样绽放,你的手指又长在原处了。”

詹森走到他们中间。

“别管闲事,詹森。这个女人一整个冬天都像幽灵似的在我们的屋子里飘荡,我要搞清楚,她到底对我女儿承诺了什么。”

“先穿上裤子吧,父亲。”詹森说。

父亲冷冷地看了詹森一会儿,伸手拿来一条裤子穿上。

“贾斯蒂丝没向萨拉承诺任何事情,但萨拉还是看到了——看到了贾斯蒂丝想要做的事,而不是她应该做的。”

“让我的残肢上长出新的手臂?只有无上之神才做得到,而无上之神已经抛弃这个地方了。”

“没错。”詹森说。

“萨拉怎么会知道那女人是这么想的?她们独处的时候,她说过吗?”

“贾斯蒂丝的种族有个特性,如果她爱着谁,就没法向那个人掩饰心底的秘密。她从没想欺骗你女儿,也不是故意让她失望。萨拉看到的那些,是禁止事项。”

“禁止事项。那如果没被禁止,她有能力治好我的手臂吗?”

“我们来这里,”詹森说,“是为了写一本书,因此离不开拉瑞德的帮助。他明天就能写完了,然后我们就离开。”他走向贾斯蒂丝,轻轻地把她推回楼梯口。萨拉还站在楼梯口大声哭泣。父亲穿好裤子。拉瑞德坐在炉火边,看着火苗争先恐后地想从烟孔飘走,但在接近出口时便已熄灭。

先降生的是男孩墨尔西(mercy,慈悲),贾斯蒂丝(justice,公正)是他的妹妹。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妈妈就已经了解他们的性格了,两人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墨尔西受不了别人受苦,贾斯蒂丝则不惜代价地追求公正和平等。

贾斯蒂丝的名字不是虚有其表,它给了她荒凉而漫长的童年时光。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时候起,她就能看透周围的人的记忆,有些甚至是被强加的。父亲,母亲,以及千万过客,都有各自的心事,都有各自的过去,都有一些需要铭记的重要记忆,而贾斯蒂丝都早早地看到了。她不得不努力记住自己是谁,记住哪些记忆才是她自己的。她太小了,生活阅历太浅,以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迷失了自我。最终,令她重拾自我的,是内心深处与生俱来的意愿——让事物各就其位,让均衡存乎万物,使所有正义获回报,使一切罪恶受惩罚。

打童年起,她就渴望能更像充满同情心的哥哥墨尔西。他们在很多方面很相像——都经历过恐惧,承受过自己的年龄不该承受的苦难。但墨尔西的愿望是独自承受,把苦难从别人身上揽过来,而贾斯蒂丝尝试寻找苦难的根源,从源头纠偏。她对所有问题都穷根究底,强烈的求知欲把教她的老师们折磨坏了。墨尔西小小年纪就取得了观察者的资格,因为他天生对痛苦有着敏锐的感觉,并很快掌握了治愈的技能。贾斯蒂丝则老是从学业中分神,终于有一次,老师问她,你成不了观察者怎么办?有些工作是基础中的基础。

我会的,她冷静地答道。因为墨尔西已经当上了。

于是她把儿童喜爱的游戏通通抛诸脑后,在学校的树上专心致志地练习。那些练习对墨尔西而言易如反掌,对她却痛苦不堪。她时常进入墨尔西的头脑(他也乐于接纳她),想知道为什么他能迅速感知并化解饥饿,能快速找到并治愈伤患。但她最后终于明白,并没有任何窍门:墨尔西爱他所接触的每个人,关心他们的福祉甚于关心自己。而贾斯蒂丝几乎不爱任何人,仅仅根据当事人的是非观来评价他们(如此标准下鲜有好人),她的爱从不轻易给人。于是,观察几乎是一门有违她本性的课程。直到二十岁时,她才终于完成了树上的学业,获准进入“池塘”。

那时,她所有的童年伙伴都已观察了数年之久,而墨尔西已经是大师级人物,被委以每天八小时的观察职责。当然,贾斯蒂丝并没有自责进步慢,她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她的才能并不在此,多付代价在情理之中。

她顺利地通过了实习。第二天,她第一次独立担负观察任务。她步入“花园”,褪去罗衫,以风为裳,踏入池塘。她轻轻俯下身,跪在浅水里,身子前倾,脸靠在水下光滑的鹅卵石上;脚趾,肚子,胸部和脸,依次浸入凉水;脚踝,臀部,后背和耳朵,沐浴在微风中;微风拂过水面,洒下一片片木棉。她屏住呼吸,这已然成为本能:自孩提时代起,她倒悬在学校的树枝上,千百次地练习放空身心,让心灵在宇宙中自由徜徉。

因是初学,她只被委任观察一个还处于农业社会的小村庄。那里的人们还未进入蒸汽时代,也不知电为何物。那是一个坐落在河边的小村子,小到只有一家旅店,旅店的老板还兼任村里的铁匠。

她在凌晨时分来到村子里,没有什么路人好观察。生活正自在地顺流而行,滑行在宁静而愚钝的树林之中;夜鸟不知疲倦地扑棱着翅膀,野兽正在黎明前觅食。在这样的时刻观察会是种愉快的体验,她想。

就在村里第一个孩子被饿醒时,贾斯蒂丝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是墨尔西,她立刻就知道,虽然没把脸从池水中仰起——那是观察的禁止事项。墨尔西轻柔地抚摩她的背,像是在说,这就是生活,你现在找到它的真谛了。她无须回应表示自己听见了,但墨尔西还没说完。她的心门正处于紧闭状态,以排除杂念,专心观察,墨尔西的话说不进她的心里。于是,他开始大声地对她说话。她没听出那是他的声音,或许是脸探在水下的缘故吧,他的声音听着有点奇怪。“他们说,贾斯蒂丝既聪明又漂亮,会给她观察下的一切带去公正;他们又说,我的妹妹内心阴暗透顶,竟可以在真相下安然生活。”

这些话——像墨尔西呼出的气息一样——使她湿润的脸颊打了个冷战。她不敢长时间从村庄移开目光,去探察哥哥的内心(即使他正向她开放),但他的话语中带有某种告别的意味,令她害怕。他是来说再见的,可为什么?

或许是种考验?在新手独自观察的第一天,他们是不是都会玩这一手,通过让亲近的人传达惊骇的消息来考验观察者?那我一定不上当。她继续埋首水面,让意识进入村庄。墨尔西离开了。

贾斯蒂丝开始了工作,她看到村民们揉着蒙眬的睡眼给牛羊挤奶,在火炉上煮粥。所有东西都用木材和柳条制成,或者是陶制和革制——这是一个古老的星球,与外界脱节的地方,没有现代化的仪器可以帮观察者的忙。马在马棚里排便,泥土未经过滤就渗进房屋里,孩子们任由毛毛虫在胳膊上爬:这是最令观察者忙碌的类型,何况她得照看所有城镇。

一个孩子吃香肠噎着了,父母手忙脚乱,不知所措,贾斯蒂丝给孩子灌了一口水,他把香肠吐到了桌子上。孩子笑了,还想继续这么玩,贾斯蒂丝让母亲呵斥了他,孩子才没再胡闹。贾斯蒂丝可不能在一张早餐桌上浪费太多时间。

补鞋匠剪皮革的时候,把自己的拇指也剪了下来。他又惊又痛,放声尖叫。贾斯蒂丝帮他解决了问题;她让他拾起那截断指,安回原处;接着,血管和神经重新连接到了一起,这对观察者来说是再基础不过的工作。然后,她进入补鞋匠的记忆,让他忘掉了这件事,也让补鞋匠的妻子忘了她听到的尖叫。只要你不记得,事情就从未发生过。

这里有过愤怒,贾斯蒂丝使之平息;有过恐惧,贾斯蒂丝给予安抚;有过痛苦和伤痕,贾斯蒂丝将它们一一治愈。疾病无地立足,因为她使人们净化修复的速度加快;饥饿也不能停留,因为贾斯蒂丝在黎明时分为整座村庄加油打气,注入活力,从早到晚,所有人都会辛勤劳作。很快,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劳动者,椅子桶子炉子什么的应有尽有。

下午,一个老头停止了心跳,贾斯蒂丝迅速做了诊断:需要三分多钟才能治好这个病人;他的孩子都已成年,老伴儿精神矍铄,身体健康;他的离世不会给家人造成太多的不幸。于是,他被允许死亡。贾斯蒂丝没有治愈这位老人,而是把他的儿子带到了屋里,那位三十多岁的旅店老板兼村里的铁匠。她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以年轻人没有认出老人。他把遗体抬起来,抬到了下葬的地方,亲友们已在挖好的墓穴旁等候多时。不一会儿,老人就入土为安了。挖土的人会记得葬礼,但他们会记得这件事是一年以前发生的,因此老人的死不会给他们带来太多的悲伤。

在铁匠回家的路上,贾斯蒂丝把他从童年起所有关于家庭快乐的记忆都在心底更新。也许本来,他已经准备好了悼词,但此刻,他觉得自己只是路过了多年前祖父安眠的墓地,在忌日这天又怀念起了他。

老人的遗孀头脑空白地把全副家当打包好,搬进了儿子的旅店。他们在底楼的火炉边给她安了张床,离孙子的小床不远,孙女也老在屋里跑来跑去地玩耍。她早已度过了悲伤,虽然多少还觉得和儿媳妇住在一起有点儿奇怪。如今,所有人融洽相处,生活安稳前行,祖父成了他们最亲切的怀念,而不是令他们今后的生活日月无光的沉痛记忆。

贾斯蒂丝关注女人们。她确保空虚的女人得到满足,而其他的人静待闺房;她会帮助那些迎来初夜的少女,让这一过程轻松愉悦些,尽管男孩们往往不得要领。最后,夜幕降临。“夜视者”轻轻触碰贾斯蒂丝,告诉她已经通过了考验。干得漂亮,他们在心里祝贺她。贾斯蒂丝从池里仰起头,脸上写满了骄傲,尽管湿冷的身体被风吹得凉飕飕的。这时已是沃辛城的午时,她的后背、臀部和大腿的肌肤都被晒成了漂亮的小麦色。她静默着,一任微风吹干身子,没和同池的人交流。

她走回花园,重拾呼吸,感觉空气像雪花一样滚进喉咙里。她松开发带,任头发披在肩上。再有五天的观察,不出意料的话,她的考试就圆满结束了。届时,她将获准剪去头发,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

她刚穿上衣服,她的朋友格拉夫就来找她,告诉了她那条新闻。

他们找到无上之神了,格拉夫在心里说,他在海底的星舰上,休眠着。如果愿意,我们就能把他喊醒。有一件事确定了,那就是,他是个男人。

贾斯蒂丝笑了。他当然是个男人啊——还有疑问吗?我们都是他的后代。

不,格拉夫说,他只是一个男人。

她终于明白了,詹森·沃辛作为他们种族之父,并没有他们所拥有的能力。

他可以读取心声,但不能在心里说话,也不能修改想法。

可怜的人,贾斯蒂丝心想。有眼睛,却没有手抚摸,没有嘴说话。思想麻木,脑筋沉沉,却能看清一切——肯定是巨大的折磨。最好让他继续睡吧。我们是他的子孙,但如果他在我们之中显得无用,他又该如何理解我们?

格拉夫默默地说,有些人想唤醒他,让他评判我们。

我们需要评判吗?

如果他足够强壮,足以接受他不如我们强大这个事实,他们说,那我们就该唤醒他,看看他能教我们什么。在我们开始观察之前,人类在这个宇宙里生活得怎么样?他可以两相比较,做出判断:我们的工作做得好不好。

当然好。如果他既脆弱又自卑,那我们只能修改他的记忆,把他打发到其他什么地方去了。

格拉夫摇摇头。如果仅仅为了修改他的记忆,那为什么还要唤醒他?他休眠了那么多个世纪,最后又得到什么呢?

只要有人悲伤、生病或虚弱,我们就该治愈他。脆弱和自卑也算在内。

他有关于一个失落的宇宙的记忆。

先获得他的记忆,再治愈他。

贾斯蒂丝,他是我们的祖先。

这是特例,格拉夫,一个不公平的困境。他活着,所以唤醒他;他痛苦,所以治愈他。我们事先没法知道这会不会令他痛苦,除非先浮石——

突然,她意识到了格拉夫正在瞒她什么——至少想再瞒一会儿。他们已经决定,要趁她观察的时候浮石,而执行人,是她哥哥墨尔西。

贾斯蒂丝一秒钟也没耽搁,立即飞奔向石厅。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墨尔西刚才真的是来道别的,他当时就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但没有告诉她。而且并不是因为她在池塘里,恰恰相反,他一直等到她进了池塘才现身,这样她就没法阻止他了。

但是,她必须阻止他。放一个“死人”的意识进入自己的大脑,结局非死即疯。墨尔西会说,让我去吧,交给我吧——他会心甘情愿地抛开自己的意识,甚至性命,来引进无上之神的意识。

贾斯蒂丝终于跑到了石厅,可太迟了。所有没在观察的人中,只有她被蒙在鼓里,其他人要么聚在这座石厅里,要么在其他石厅;他们已经在墨尔西的脑海里等待了。他仰面躺在一张平坦的石床上,手臂放平,石床在他身下慢慢变软,让他的身体缓缓沉入。一阵微风拂过,石面上涟漪四起。墨尔西弓着背,头逐渐沉入石头,直到整个脑袋都陷了进去。

她没得选择,只能和其他人一起,仿佛这是她自愿参与的。她不能忍受,在他做出牺牲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没陪伴他。

就在她望着石下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是她的母亲。她在说:欢迎你,贾斯蒂丝。

你怎么能由着他!贾斯蒂丝痛苦地喊道。

他很想这么做,我们又怎能阻止?再说,这件事必须有人去做。

他奉献了一切,而我却没做任何贡献,这不公平。

啊,归根结底,又是公平的问题。即便是痛苦,你也要求与你哥哥平等?

是的。

不行。不管多愿意,你也不能浮石。它所需的悲悯之情超越你的天赋,我们所有人中也没几个能做到。但你依然能尽自己的责任。帮助我们,你比任何人都了解墨尔西;当无上之神的记忆进入他的脑海,你能比任何人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哪一部分是墨尔西,哪一部分是詹森·沃辛。而且,凭你完美的平衡感,你可以判断出严峻的考验何时结束。通过你,我们可以最迅速地采取必要的措施。

我不同意。

如果你不帮我们,墨尔西的牺牲兴许就白费了。

就这样,贾斯蒂丝不仅仅是观察者,还在人们观察墨尔西的思想时担任了整颗星球的领导者。

此时,墨尔西的意识抵达海底,来到了一个冰冷寂静的舱室,那里有一个人,那个人的记忆在一个高深莫测的气泡里。现在,墨尔西必须进入曾经承载着那些记忆的大脑,排除掉自己的所有记忆,以及他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的记忆,然后,看看詹森的记忆进入自己的头脑会怎么样。如果一切顺利,他会变成詹森,人们就能搞清楚詹森醒后会怎样,会做出怎样的反应。然而,浮石的技术从来不是完美的,因为没人能彻底割舍自己全部的记忆,浮石者多少会有一些记忆残留,从而导致结果扭曲。贾斯蒂丝的任务,就是评估这一扭曲,并做必要的修正。

可并没有任何扭曲。他们从没指望墨尔西一点也不爱自己。可不管探查得多深,多细致入微,都没有他的一丝记忆残留。他彻底甘愿赴死,所以什么都没留下。也正因此,贾斯蒂丝在冰冷的液态花岗岩中才什么都没找到。在墨尔西的位置上,只有一个陌生人:詹森·沃辛,一个既可怜又没用的家伙,能看到,却不能说话。

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她依然没有找到哥哥。他在什么地方?母亲问,你必须找到他,他再也坚持不住了。

最后,贾斯蒂丝绝望地大哭起来。他不在那里,他消失了。

心怀对墨尔西强大天赋的敬畏,所有人都同时从他的脑海里撤了出来;他们已经从詹森那里了解了想要知道的。贾斯蒂丝睁开眼,刚好目睹石床再次凝结。墨尔西的脑袋依然在石头里,他的背弓着,两手抓着石头表面。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动了动,仿佛还活着,挣扎着要逃出困境。可这只是他死时的姿势引发的幻觉。他的血肉不再是血肉,他已经变成了石头。他死了。

贾斯蒂丝在自己的内心寻找平衡。在理应所在的地方,那完美的平衡却不见了。

拉瑞德站在贾斯蒂丝的床边。她在装睡。

“你在带给我梦境,所以你根本没有睡。”他说。

她缓缓地摇摇头。在蜡烛的烛光下,泪水从她眼角滑落。

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一转身,是詹森。“她是我们村的观察者,詹森。”

“就那一次。”他说,“在她哥哥浮石后,她就再也没有观察过了。”

“可我记得那一天。我在她的记忆里看到了自己,看到她进入我的内心,我像是第一次彻底了解自己一样。还有那些你从没向我展示过的能力,那些——”

“其他那些记忆,都来自不如她的那个人的大脑。而但凡她看见的,她都能了解。”

“她和我们在一块儿几个月了,我却从没想过要了解她,也从没想过——她才是无上之神,不是你。”

“如果你想称之为神的话,那她刚开始是他们当中最不像神的,最后却成了最伟大的。她逐渐了解我,这你也知道;当他们将我从海底唤醒时,她坚持由她照看我。我还记得我醒来时的场面——我的星舰发出了疯狂的警报声,有什么正在移动星舰,可怜的电脑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我一打开舱门,就看见贾斯蒂丝站在我面前的海面上,正注视着我,她的眼睛和我的一样湛蓝。啊,她是我女儿,我心想——对我来说,在水之森林告别雷恩和孩子们,只不过是几天前的事,他们变成了现在这样。——当然,她恨着我。”

“为什么?你做了什么?”

“因为不公平。但她也因此成了最公正的法官,对我即将教授他们的内容进行评判。如果说有谁能公正地不相信我、怀疑我,那只能是贾斯蒂丝。她向我展示了一切,甚至给我看他们如何观察,让我进入他们的大脑,看看他们在这个星球上都在做些什么。那个世界很美,人人崇尚善良,人们都致力于服务全人类。结果,我破口大骂,告诉他们,我希望自己在十岁时就被阉了,以免生下他们这群东西。我很难过,很沮丧。他们也是,这很好理解。他们难以置信,我竟然会如此厌恶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能看到我的想法,知道我在为什么生气,可他们理解不了。于是我亲自动手示范。我说,贾斯蒂丝,让我把你哥哥之死的记忆从你脑海里抹除。她说——”

“不!”贾斯蒂丝在她的床上喊道。她不是用拉瑞德的语言说的,可无须翻译,他也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伪君子,我对他们说,”詹森道,“你们胆敢夺走人类的所有痛苦,却如此珍视自己的苦难。又有谁来治愈你们?”

“谁来治愈你们?”詹森喊道。

没人,他们这么回答。如果我们自己也忘记了痛苦,又怎么能去关注,去保护他们不受痛苦的滋扰呢?

“你们想过没有,不管他们有多么抱怨宇宙、命运、无上之神或是其他任何劳什子,他们也不会感谢你们偷走了让他们之所以为人的一切?”

他们在詹森的记忆中看到了他最珍视的东西,那些最强烈的回忆,都是关于恐惧和饥饿,痛苦和悲伤。他们又看了看彼此的记忆,看到一代代传承下来的记忆,无不是关于奋斗和成就。比如牺牲,墨尔西浮石献出了他自己;比如痛苦,以利亚·沃辛亲眼看着妻子纵身跳入火海;就连残忍的亚当·沃辛,他最深刻的记忆也是惧怕叔叔会找到他并再次惩罚他。正是这些记忆,传递了下来,而那些关于满足的却没有。他们终于了解到,连他们自己也看出,正是这些回忆把他们变成了好人。不让其他人去冒险,也就剥夺了他们变得伟大,获得快乐的机会。

他们并非立即就达成了一致,而是花了几个月,才慢慢地形成了共识。他们能通过詹森的眼睛看他们自己。最后,他们意识到,只要有他们在观察,人类就是死气沉沉的;只有痛苦再临,男男女女才能重新生而为人。

“不过,”他们问,“知道痛苦重新降临,知道能阻止却不能出手,我们该如何活着?那种痛苦,超出我们的承受范围。毕竟,一直以来我们都太爱他们了。”

于是,他们决定不再生存,决定完成从墨尔西开始的奉献。只有两个人拒绝了。

“你们这帮人真是疯了,”詹森说,“我只叫你们别再控制一切,没叫你们自杀!”

有些生命不值得延续,他们温和地说。你是那么冷酷无情,因此无法理解。

至于贾斯蒂丝,她拒绝是因为不想为墨尔西的事业赴死。因为她配不上。

可你将生活在痛苦的人们中间,他们如是说。看到他们承受悲痛的折磨,却不能出手相助,那会毁了你的。

或许吧,贾斯蒂丝说。可那是追求公平的代价,或许能让我心里平衡些,相比墨尔西。

于是,詹森和贾斯蒂丝搭乘星舰,前往一颗星球——除了沃辛星球外,贾斯蒂丝唯一知道的一个地方。而在他们身后,沃辛星球在烈焰中焚毁了。

贾斯蒂丝听到了数千万人的死亡,承受了下来;感受到平港村在痛苦降临日的恐惧,承受了下来;感受到拉瑞德在知道她的能力,却发现她不会出手救人后对她的恨意,承受了下来。

可现在,萨拉的悲伤是那么深刻,贾斯蒂丝终于无法承受。在拉瑞德看见她流泪的那一刻,贾斯蒂丝让他看到了自己内心的痛苦。

“你看到了,”詹森说,“她和我不一样,她并非冷酷无情。在心底里,她与墨尔西的相似之处比她认为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