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辛农场
Worthing Farm
父亲像个死人似的躺在床上,一连睡了好几天。每当有人问他怎样了,萨拉都会答:“他一定会好起来。”
好起来,拉瑞德心想,恢复如初,只是左臂没了,记着他的儿子像个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像个孩子似的去砍树。是我砍掉了他的手臂,这还不仅是因为我用斧子砍掉了他的胳膊——天知道,真是那样倒无可指摘了;都怪我让树倒错了方向,都怪我,那棵树才会挂在其他树上。
他尽力不把这件事怪罪到詹森和贾斯蒂丝头上。他们逼着我做那些害死父亲的梦,我害怕那些梦,不敢睡觉,这才差点害死父亲。他们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吗?他们给他看埃文的死,就为了让他害他父亲变成残废?那乎姆的死意味着什么?我也要摔死吗?可他一这样想就觉得羞愧,因为正是斯蒂波克他们返回天堂市的梦帮他回到了家。靠他自己,绝无可能把父亲救回来。
村里的其他人都很看重他。树皮匠拉瑞德救了他父亲的命,沿着一条陌生的小路,将只剩一条手臂的埃尔默带了回来。修补匠一直说要把他的事迹编成一首歌,其他从前都拿他当笑料的人,现在都真心诚意地敬重他。事实上,当他走进屋子,大家立马会变得鸦雀无声,还会带着敬畏询问他的意见,仿佛他具有非凡的智慧。拉瑞德彬彬有礼地接受了这些变化,干吗要拒绝他们的爱呢?可所有的友好,所有的荣耀,都让他羞愧,因为他知道自己不配得到褒奖,而是该受谴责。
他靠写书来躲开他们。要写的东西很多,斯蒂波克,乎姆,维克斯,迪尔娜,都要写,他这么告诉自己。于是,他整天把自己关在詹森的房间里,写呀、写呀。他下楼,要么是为吃饭,要么是去做该干的活儿,毕竟父亲依旧垂死地躺着。但这其实是多余的,因为拉瑞德发现,不管他正想去干什么活儿,詹森都已经在干着了;他没什么可对詹森说的,只是默默地走开。显然,詹森进入了拉瑞德的头脑,发现有该干的活就抢着去做,好让拉瑞德回去写书。有时候,拉瑞德甚至想知道,一切是不是都在他的计划之内,好让他花更多时间写书。很好,他心想,我会写,尽快地写,把那本书写完,然后,你和你的书就会离我远远的。
一天,外面下了大雪,整个屋子弥漫着煎香肠的香味,拉瑞德正伏案疾书,终于写到了卡玛和乎姆之死。他一边写一边哭,倒不是为他们的死伤心,而是因为乎姆在临死前宽宥了维克斯和迪尔娜。詹森过来找他。拉瑞德讨厌他进来,至少他不能以他“不知道”拉瑞德不喜欢为借口。
“我知道你不希望我来,”詹森说,“可我还是进来了。你已经把到目前为止你所知道的都写下来了。”
“我再也不想做你们那些梦了。”
“那我要说的是个好消息。你已经看完了我那些值得你亲眼看的故事。我会亲自给你讲讲我如何与我的人说再见,然后——”
“然后我把羊皮纸交上,你离开这里。”
“然后,贾斯蒂丝会把我的后裔代代相传的记忆带入你的脑海,比如修补匠的故事。”
“我不想再做梦,也不想听任何故事。”
“别生气,拉瑞德。你应该为做过那些梦而高兴。比方说,你应该从乎姆的故事中吸取教训,而不是为了你父亲受的伤而惩罚你自己、我或是贾斯蒂丝,你应该像乎姆那样,以宽大的胸怀原谅所有人。”
“乎姆的事你知道多少,你了解他吗?”拉瑞德说。
“你忘了,我曾经违背母亲的意愿,将她送去了移民地,就跟你砍断父亲的手臂一样。你的记忆中有我这一生所受的所有痛苦。你因为了解了乎姆而更爱他,为什么不能同样对待我?”
“你又不是乎姆。”
“我是,我是乎姆,谁的记忆在我心里,我就是谁。我是很多人,拉瑞德,我对他们的痛苦感同身受——”
“那你干吗还要引起更多的痛苦?干吗不离我远远的?”
詹森一拳击中他身后的墙壁,“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能感受到你现在的感受,你这个傻瓜!我了解你,我爱你,如果我能免除你哪怕一丁点痛苦,如果我既能减轻你的负担,又能完成必须完成的东西——”
“没有什么必须完成的东西!那就是你唯一的目的。”
“是的,不错。我必须完成那件事,就跟你必须呼吸一样。拉瑞德,数千年来,我的子孙守护着所有的人类星球,保护你们远离痛苦。在这漫长的时光中,拉瑞德,再也没有出现第二个乎姆!你懂我的意思吗?在一个任何行为都不造成后果的宇宙里,不可能出现乎姆、维克斯或迪尔娜那样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乎姆在面对痛苦时的勇敢选择,你又爱他哪一点呢?没有了那些苦难,他又是谁呢?一个聪明的木匠而已!如果没有他父亲对他的虐待,没有面对他父亲在烈焰中焚身,没有他妻子的奸情,没有贝萨、达拉特和卡玛的夭折,对,还没有他在卡玛坠崖时触到的他的手指,那么这个乎姆,还有哪一点配得上你的爱?他又有哪一点堪称伟大?他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詹森如此激动,使拉瑞德深感震惊。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冷静过人,因此这时的怒火显得尤其可怕。可即便如此,拉瑞德也不会回避。“如果你能问问乎姆,我想,只要能顺顺利利地过完一生,他会很乐意放弃什么劳什子的伟大。”
“他当然会。谁都喜欢万事如意,而这世上最恶劣的混蛋,就是那些把所有时间用来确保万事如意的家伙。个人的好恶,跟我所说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显然,你从没做过额外的努力去为他人谋福祉,除了你需要他们去做某件事,来继续你那宏伟计划的时候。”
“拉瑞德,”詹森道,“人不是个体,虽然我们都以为自己是。在我到这里来之前,除了你家人告诉你的,你对自己了解多少?你童年听过的故事造就了你,你模仿自己的父母,从他们身上了解生而为人的意义,你的生命模式都被别人所做的和所说的歪曲、影响了。”
“那我是什么,一个只会模仿身边人的机器?”
“并非如此,拉瑞德。像乎姆一样,你的心中有一些可以做出选择的东西,它能帮你分辨清楚:这是我,这不是我。乎姆本有可能成为一个杀人凶手,是不是?或者,当初他父亲是怎样虐待他的,他就可能怎样虐待他的孩子,对不对?你内心做决定的那个部分,正是你的灵魂,拉瑞德。所以我们才不能将某人的记忆输入另一个人的脑海,有些选择会叫你无法忍受,无法忍受记得你做过这些事,因为那不是你的风格。所以说,你不只是会模仿。你就像是一块布的一角,一块巨大的编织物;你的榜样也会影响其他人的选择,那些人因为你救了你父亲而敬重你,难道你没意识到这也使他们的生活更有意义?有些人或许会嫉妒你,可他们并没有,他们因你的善良和优秀而爱你,这也会影响他们变得善良和优秀。可如果没有痛苦,没有恐惧,那我们生活在一起,生命相连,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不管做什么都不会造成后果,如果没有苦难,那还不如全部死掉,因为我们只是机器,心满意足的机器,运转正常的机器,不需要思考,毫无价值;我们不会遇到问题,也不会有任何损失。你爱乎姆,是因为他在苦难面前的英勇气概,并且由于你爱他,你会在一定程度上变成他,其他人了解你以后,也会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他。在这世上,当我们死了以后,我们就以这种方式活在别人的心里。”詹森摇摇头,“我什么都说了,可你并不明白。”
“我明白。”拉瑞德说,“只是不相信你。”
“如果你真理解,就会相信我。因为这是真相。”
贾斯蒂丝在拉瑞德心里说道:詹森只对你讲了一半的事实,所以你才不信。
詹森肯定也听到她说的了,因为他的脸色立马一沉,显然生气了。他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轻声说:“好吧,我不是人。就这样吧。”
“你当然是人。”拉瑞德说。
“不,我不是。贾斯蒂丝比任何人都了解我,她就是这么告诉评判者的:我不是人。”
“你有血有肉,和人一模一样。”
“但我没有怜悯。”
“这倒是事实。”
“我感受着别人的感受,可并不同情他们。我看见了那个没有痛苦的宇宙,于是我说,‘这是不对的,是在破坏’,于是我选择留在真实的宇宙,我更喜欢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周围存在恐惧和痛苦。我宁愿活在一个会有乎姆那种苦难的世界,因为那样才会有乎姆存在。我宁愿住在一个世界,有人会为了荣誉,做出光着身子穿行雪地这种疯狂的事;铁匠会选择说,砍掉我的手臂,保住我的命;一个女人看到丈夫只剩一条手臂回到家,气息奄奄,就在那一天去告诉她的情人,我要与你一刀两断,因为如果现在我丈夫知道了我们的事,他一定会认为我是因为他不再完整而厌恶他。”
拉瑞德颤抖地握着羽毛笔,“我恨你。”
“你母亲是个女人,仅此而已。在痛苦降临日之前,她并没有羞耻感。”
“没有羞耻,我们更快乐。”
“不错,那死人是最快乐的,他们没有痛苦,也没有恐惧,人最好就像河流那样,泥沙俱下。”
“别人痛苦,你才高兴,这就是你。所以你才来这里,你是来享受的。”
这话听起来十分刺耳。“随便你怎么想我,”詹森说,“可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在我给你的梦中,你最想忘记哪个?最想将哪个梦从你的脑海里彻底剔除,像从没做过那个梦一样?在那些人里,你最不想认识哪个?”
“你。”拉瑞德说。
詹森看上去像挨了一拳,“除我以外。你最希望贾斯蒂丝把谁,从你的脑海中剔除,就像擦去泥土上的一幅画那样?”
“我的记忆已经被你们折腾够了,别再来烦我了。”
“你真是个傻瓜。你以为你这阵子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就是那些记忆!你让我别再烦你,你恨我,就因为我给了你那些记忆。你到底想要什么,孩子,安全还是自由?”
“一个人待着。”
“拉瑞德,我会尽快如你所愿,不再来烦你,可我们还要把这本书写完。现在听好,我会把我剩下的故事告诉你,不用再做梦了——你那些宝贵的记忆再也不会被扰乱了。准备好了吗?”
拉瑞德放下羽毛笔,“那就速战速决吧。”
“你想知道斯蒂波克和其他人怎么样了吗?”
拉瑞德耸耸肩,“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他知道这越发激怒了詹森,但正合他意。
“维克斯和迪尔娜自然是结婚了。我把他们都带进了星塔,每人都做了几届市长。我让斯蒂波克写了几本关于机械、燃料和常识的书,留给后人作基础,后来,我也把他带进了星舰,他做了两任市长。对了,他结婚了,生了十一个孩子,在我带他上星舰之前。三百年后,天堂市有了两百万人口,但它不同于首星,大概只有两万人住在城市里。人们向北到了平原,向南进入森林和矿区,一直将土地开垦到星河上游的源头,还有些人到了天堂河口定居。他们是一个整体,有相同的文化,说同一种语言。我教会了他们我能教的一切,觉得基础已经够牢固了,于是把星舰中的人全都带了出来,另从那些从未休眠过的人中挑选了几十个。我每年都创建移民地,一次五千人。斯蒂波克坐船去了他从前挖矿失败的地方;卡波克和莎拉带着两千只羊,由陆路去了斯蒂波克荒漠的东部;铜匠韦恩去了东北部的山区;维克斯和迪尔娜带着他们的人向东迁徙;诺约克坐船向西,移居小岛,他的牛在那里自由活动,以海为界;林克瑞和哈克斯各自在水之森林的对面创建了城市,以斯蒂波克、维克斯和迪尔娜坐木筏返回家园的那条河为界。这些都是你认识的人,其他还有很多。有一个移民地是我意愿之外的,就是比灵和他的人在南方小岛上的那个,我听说,那里最早地出现了文明退化的现象。当然了,我所建立的和平不是永久的,在哪儿都是如此。后来出现过贸易和战争,探索和隐藏,人们谎话连篇,真相被竞相遗忘。但是,每片土地上的人都铭记着詹森创建的黄金时代、和平时代。人类习惯缅怀早已没落的黄金时代,这一点你很清楚。”
“我想念的肯定不是你。”拉瑞德说。
“等最后一批移民者离开天堂市,我就驾驶星舰飞离了初地,它的状况已经不适合星际飞行了,但无关紧要。我驶上轨道,开始休眠。这一睡就是五十年。”
“像神一样高高在上,”拉瑞德说,“透过万千云层俯视着世界。”
詹森充耳不闻似的继续说:“后来我醒过来,开始着手真正的工作——我从没打算创建理想国,我做的不过是教人们工作、繁荣、施加行为以及承担后果。我还有正事要做,我自己觉得(看上去也是)快四十岁了,但还没有子嗣。沃辛这颗星球,将为我的子孙提供土壤,发展出或许比我更强的天贼能力,拉瑞德。
“于是,我带了些设备,登陆在西河与水之森林之间最浓密的一片区域,不会有高速公路通过——在这个世界拥挤不堪前不会,虽然我猜那也不会太久。我划出一块方圆十公里的区域,用抑制剂标出界限。”
“没听说过这个词。”
“明白。抑制剂会落下一道无形的壁垒,有智力的生命若跨过会很不舒服——鸟儿能飞过去,狗和马会受一点点影响,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我们不会有海豚的困扰——我找了块石头把抑制剂嵌进去,用激光在上面刻下——
沃辛农场
来自星际
碧蓝眼眸
詹森之子
源自此地
这些字。”
“看得出,你打定主意要终结对你的崇拜。”
“我从没起过这个头,这你知道。但我们可以利用一下这个,对不对?每个移民地里都流传着詹森的传奇,那个把星塔带入苍穹,会在某一天降临的人。我只需做一点微调。我去找斯蒂波克家的人,当时加罗已经死了,他的孙子艾恩(Iron)做了当地的市长。我向他们讨了一个地方住,没说我是谁,可他们又不瞎,我的眼睛足以说明一切。消息马上传开了,人们都跑来看我,但我一直没承认是詹森。我在那儿住了六个月,其间给他们讲了一些故事,足以告诉这个世界:将来某一天,我的子孙会到来;我又给了他们一些理由,在认出我的孩子后不会憎恨或杀掉他们。你肯定记得,我有半辈子——好吧,大半辈子——都提心吊胆地怕被识破是天贼而被干掉。
“临走之前,我娶了艾恩的女儿雷恩为妻,带她去了北方的沃辛农场。对了,我有没有跟你说,我从未提起过‘沃辛’这个名字?我只把农场命名为沃辛,并且只把这个名字告诉了斯蒂波克家族的核心圈子。他们是沃辛守护者,将来如果我的子孙变成了拉达曼德,他们会负责保护这颗星球——这种事大概不可避免,毕竟宿命植于骨髓。
“我带着可怜的雷恩去了沃辛农场,我们生了七个孩子,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可是,拉瑞德,我跟乎姆不同,我是爱孩子们,可我还有更想做的事情,这一点大概像我父亲,或者像杜恩吧。我还有事要做,有东西要学,这些对我而言都比天伦之乐更具价值。你说得对,如你所说:我没有心。”詹森残忍地笑笑,“十年之后——别忘了,对我来说那仅仅是在一年以前——我将开启抑制剂的秘匙交到她手上,教会了她如何使用就走了。我必须弄清楚事情会如何发展,必须知道故事的大结局。我挥别雷恩,并告诫她一点,至关重要的一点:必须等我们的孩子嫁人或娶妻,她才能离开农场;拥有蓝眼的孩子,决不允许踏出农场一步;而没有蓝眼的孩子,一成年必须离开。”
“多快乐的一大家子,”拉瑞德道,“孩子们都是犯人。”
“的确,既残忍又悲惨。我猜他们一定会打破规矩,我的初衷是争取时间,等他们人口壮大后,或许是三四代人,再踏足外面的世界。我断定一定会有人不听话,会偷走秘匙,打开封印。我怎么预料得到他们有多少耐心?或许,他们之所以待了那么久,是因为我给雷恩留下的另一条规矩。我告诉她,在去世前要挑选一个女儿或是儿媳来掌管秘匙,继承她的职责继续守着大门。还记得吗,在我小时候,沃辛家的天赋只在父子之间遗传,我不知道这一点会不会变异,结果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并没有。于是,秘匙由一个女人传递给另一个女人,她们都不是天贼,在家族中的唯一的权力就是秘匙。如此这般,她们传递了一千年。这一千年里,只有具有心灵感应能力的孩子留在墙内;那些没有蓝眼的孩子跨过结界,在附近创建了农场,他们的女儿成了沃辛农场里的妻子。近亲通婚愈演愈烈,天赋加倍再加倍,终于触发了改变:他们变得聪明、易感,同时虚弱、病态,害怕这个世界,对那道无形的结界、对农场中央的那块石头总是过分敏感。我本该预见到这一点的,可我没有。我赋予了他们无与伦比的能力,只有在关于神的梦中才能想象的神奇能力;可我也让他们的心缺少了人性。最终,奇迹不是他们拥有了越来越强大的能力,而是当终于有蓝眼睛的人跨越樊篱时,他们都已经没有人性了。”
“在你那些非凡的子孙成长期间,你去哪儿了?”
“我把一切准备停当,然后将星舰沉入了海底。只有当这个世界拥有足够的科技发现我在海底,并将我带回海面时,我才会苏醒。另一种可能是,其他人类发现了我的小小星球,把我唤醒。不管哪一种,在我看来都是苏醒的好时机,我深信这一天会到来,只是没料到足足等了一万五千年。但这是必须的,我必须知道大结局。”
拉瑞德还在等着,但显然詹森说完了。“就这样?我一个钟头就能写完,到时你就把书带上,赶快离开这里,再也不要来骚扰我们。”
“很抱歉,拉瑞德,让你大失所望了。这并不是大结局,只是我能讲述的那部分的结局。剩下的贾斯蒂丝会让你梦见。”
“不!”拉瑞德大喊,他站起来,将桌子撞到一边,还把墨水都洒在了地板上。“我,决不,再做梦了!”
詹森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把他扭回房间中央。“你欠我们的,你这个忘恩负义、自私自利的小混蛋!贾斯蒂丝用梦指引你回家,我们救了你父亲的命,你欠我们的!”
“那她为什么不干脆篡改我的意志,让我甘愿忍受那些梦?”
“我们倒是想过这么干。”詹森说,“可首先,这是绝对禁止的;其次,那会让你变成另一个人,你也说过不要玩弄你的意志。拉瑞德,就剩为数不多的梦了,就快完成了。况且剩下的梦不再是亲身经历的回忆,不会非常清晰,像斯蒂波克的经历那样,从他,到我,再到你。剩下的这些记忆,都是在沃辛家族之间代代相传的,是一些零散的碎片,每一代人都觉得关键才记住的。你今晚将梦见的是迄今最古老的记忆,发生在我离开他们的一千年后,关于他们如何结束牢笼生涯。”
“不要做梦,现在就告诉我。”拉瑞德说。
“必须在回忆中看。如果我讲给你听,你肯定不信或不理解。”
这时有人敲门,是萨拉。“父亲醒了。”她说,“他很不高兴。”
拉瑞德知道他必须到楼下去,但他害怕面对父亲。父亲知道我对他做了什么。他能清楚地记起父亲的手臂被一根断枝刺穿,骨头变得粉碎。他能清晰地记得斧子砍断血肉和骨头的感觉。是我干的,拉瑞德默默地说。是我干的,他一边下楼,一边在心里说。是我干的,他站到父亲的床边时,心里还在说。
“你,”父亲轻声说,“他们说是你把我带回来的。”
拉瑞德点点头。
“你应该把我留在那儿,让你开了头的事结束。”
父亲冰冷的恨意令他无法承受。他噔噔跑上楼,扑倒在詹森的床上,在悲伤和愧疚的夹击下号啕大哭。他哭着哭着便睡着了。詹森没有叫醒他,自己睡到了地板上。
拉瑞德开始做梦。
以利亚扶着犁,任牛拉着在田地里留下笔直的犁沟。他没看左边也没看右边,只是稳稳地向前犁地,仿佛他和牛是一体,是同一种生物。这在某种程度上倒不假,因为以利亚的心思并不在犁地上。他正在读他母亲的思想,看着她进行那件无法言说的逆行。
“马修的眼睛里有黑点,”她说。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因为她是边界那边的孩子。“他不能留下,必须离开。”
他当然愿意离开,远走高飞;他恨这个地方,恨我,因为我比他强大;他要离开我,到边界那边去,可这是禁止的。马修的眼睛里有黑点,可他具备沃辛的天赋,所以必须留下来;他有一种能力,虽然或许没有别的:他能将我屏蔽在外,让我读不到他的思想。在所有沃辛后裔中,自打能记住时间以来,只有他,具备封闭自己的能力,挡住沃辛的眼睛。他隐藏了什么?他怎敢保有秘密?他必须留下,他必须留下来。我们不允许这个星球上有谁的后代能将我们屏蔽在外。他必须留下。
母亲将秘匙从火上拿下来。以利亚默默地召集其他人。快来,母亲要开启秘匙了,快来。
于是他们都来了,所有沃辛家长着蓝眼的男人,以及他们的妻子、孩子。四周静悄悄的,因为他们从不需要说话。他们聚集在标记着沃辛农场边界的矮墙边,他们都在等着母亲来,放马修离开。
“不。”以利亚开口道。
“这是我的决定。”母亲说,“马修和你们不一样,他没有心灵感应的天赋,不知道你们知道的事情,他和界限那边的人一模一样。而在这儿,他好比一个盲人活在正常人的世界里,那我为什么还要把他困在这里,和你们在一起?”
“他有其他的天赋,而且他的眼睛是蓝的。”
“他的眼睛是杂色的,而他唯一的天赋是私隐。以无上之神的名义,我也想有。”
以利亚透过母亲的眼睛看着自己,感觉到了她对他的恐惧,可他知道,她不会屈服。这让他心头火起,青草在他脚下突然干枯,脆得一触就断。“不要违背沃辛的规矩,妈妈。”
“沃辛的规矩?那个规矩就是,我是秘匙的保管者,我负责判定谁留下,谁离开。你们有谁,想把它从我手里夺走?”
当然没人敢。没人敢触摸秘匙。秘匙在她的手里,她松开手指,挑衅般地等待了一会。他们突然感受到内心的静默,某个早已习惯听到的声音消失了,以至于当它消失了,大家才注意到。大门开启,他们都很害怕。
马修朝前走,手里拿着他继承到的东西:一把斧子、一把刀、包有一块奶酪和一块面包的纸包、一个水袋和一个杯子。
以利亚站到他面前,挡住了去路。
“让他走。”母亲说,“不然,我就让大门每时每刻都开着,你的孩子们就会爬过界墙,远走高飞,沃辛农场将变得和外面的世界毫无区别。让他走,不然我说到做到。”
以利亚想把秘匙从她那里夺过来,交给另一个遵守沃辛规矩的女人。可当其他人读到了他的想法,全都制止了他,还说如果他敢,他们会杀了他。
你们就是一群卑鄙的家伙,以利亚心说,你们全都会遭诅咒。你们默认她破坏规矩,所以全都该毁灭。在无声的怒火中,以利亚闪开一边,让他的兄弟离开,然后走回田地。在他身后,在他踏足的地方,青草全都立即枯萎了,留下一条死亡的痕迹。怒火在以利亚心里燃烧,死亡是他独具的天赋。他看到母亲注意到了,感觉很满意;他看到他的堂兄弟和叔伯们都很害怕。迄今为止,沃辛家族里还没有谁和我一样。一个女人破坏了规矩,并且丝毫不知她最偏爱的儿子的危险性,此时此刻,沃辛赋予了我独具的能力,他在崩坏的时代选择了我。我绝不会让马修不带惩罚地白白离开。如果有人破坏规矩,绝不可能不付代价。
他没有决定如何报复,只是任由自己的愤怒愈演愈烈。很快,母亲开始像那些青草一样打蔫了,她的皮肤干裂剥落,舌头在嘴里变厚,她不停地喝水,但饥渴感丝毫不得平息。在马修离开四天后,她将秘匙交给了以利亚的妻子阿尔,阿尔并不想要;她将秘匙交给阿尔,就去世了。
阿尔惊恐地看着她丈夫,说:“我不想要。”
“它是你的了。遵守规矩。”
“我不能让马修回来。”
“没指望你能。”
阿尔在心中说:可她是你的母亲!
以利亚将回答送入她的脑海:母亲坏了规矩,触怒了沃辛;马修也坏了规矩,等着瞧沃辛会怎么反应吧!
好几天过去了,似乎什么都没发生。马修并没有去很远的地方——他穿行于界外人中间,他的那些表亲、姐妹、姑姑和他们的家人,他们都没有沃辛的蓝眼。他说服了很多人离开。以利亚无法窥探马修的计划,只知道他告诉别人的话。他说到要创建一座村镇,他要经营一家小旅店,店址就在向西十英里外。在那儿,北边的道路横跨河流,经常有旅客往来,他说,我们能从与他们的交往中了解这个世界。在所有的亵渎行为中,他还犯了最恶劣的一种:将小旅店命名为沃辛。
在这个星球上,只能有一个地方叫沃辛。沃辛农场。
两个月之后,人们才意识到以利亚的怒火有多可怕。那段时间一滴雨都没下,太阳每天无情地炙烤大地。持续了一段时间的舒服天气变成了干旱,干旱又变成了大旱。天空中没有一片云,空气中的霉味儿消失了,干燥得如同沙漠。人们的嘴唇开始干裂,干燥的空气呼吸起来像刀子扎一样;河水越来越低,原本隐隐约约的河口沙洲变成了小岛,又变成了半岛,最后河水彻底停止了流动。水之森林的树木变成了灰绿色,叶子毫无生气地垂在树枝上。在沃辛农场的田野里,虽然人们挖了水井,还从越来越浅的河里汲水,可幼苗还是全都枯萎了,然后发黑,一一枯死。
这是仇恨的后果,是以利亚的怒火在作祟。甚至超乎他自己的想象。
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和牲畜都越发虚弱。他们都来央求以利亚手下留情。你的惩罚已经够了,他们这么说。想想我们的孩子们吧,他们说,求你让大雨下来吧。但以利亚做不到,他只是让愤怒填满内心,但从没阻止过下雨;他无法停止仇恨,即便是族人们请求,即便他自愿放弃。
他甚至不能肯定这一切是不是他造成的。他听到,旅客们在那座全新的漂亮旅店里告诉马修,时不时地会出现这样的干旱,可通常都在大海另一边的斯蒂波克大区。这是自然气候,很快就会有一场大暴雨来终结干旱,暴雨将大得足以摧毁屋顶,几近淹没这个世界——这种大暴雨百年一遇,为的是刷新这个世界。
还有人说,这不过是偶然。暴风雨朝南去了,在极西的林克瑞大区就没有干旱,东边的哈克斯大区也没有,就连西河都水流充沛,滔滔河水从世界之巅向下,流经哈克斯大区。只有在这一片干旱区域,河段是干涸的。“要我说,你们是刚好处在干旱的中心,”旅客们说,“只是偶然。”
孩子们开始生病,并且由于水都留给了孩子们,牲畜接连死去。松鼠从树上跌落下来,死尸遍布田野。老鼠在房子四周死掉,狗撕扯老鼠,喝它们的血,不久也都死了。人们发现马匹死在马厩里,尸体都僵硬了;牛抽搐一两下,也倒毙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那我命令马上停止;如果是我干的,就让这一切赶快终结吧。可不管他把这话说多少遍,喊得多大声,干旱都没有缓解。旱情愈演愈烈,天气越来越热,现在,人们在森林里巡视,谁敢动一点点火都会吃不了兜着走;连生火做饭都被禁止了,因为哪怕一个火星,也会把整座森林烧成平地。很多人赶着马车,从天堂山、附近的河流上游、世界之巅赶来,满载着水罐和水桶,用一桶水买下一座农场,用一罐水买下一栋房子,用一杯水买下一个孩子,用一口水就买下一个女人的初夜。但水就是命,所以值这个价。
族人们来找阿尔,说:“放我们走吧,我们得去有水卖的地方,就算卖掉沃辛农场也在所不惜,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
可以利亚大发雷霆。相比沃辛农场,他们的命值几个钱?
他们威胁要宰了以利亚,直到有人提醒说,他不能死——不管他对这个世界改动了什么,都得活到把它改回去为止。
最后,他们说,你还等什么?要么现在就杀了我们,要么放我们走。还是说,看着我们死,你很开心?
以利亚的妻子阿尔和他们的儿子约翰、亚当,也和其他人一样饱受干渴之苦,可也不尽相同。仿佛,他们能从空气或泥土里的根茎中吸收水分一样,他们在呼吸时不会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声,他们的嘴唇和鼻孔没有流血,也没在深夜尖叫着要喝水然后死去。界外的人都没有承受那么大的痛苦,因为,为了水,他们不惜出卖灵魂以保全性命。但从始至终,没有一滴水被送过沃辛的界墙。
一天,以利亚听说阿尔计划动用秘匙,放卖水的人进来。可他也知道堂兄弟和叔伯们的想法:边界一旦打开,他们都会离开,像马修一样。沃辛农场就完了。
反正这儿也是死气沉沉,他们回答道,看看这一片荒芜吧,都是你干的好事。
可他既没有打开大门,也没法用意志驱散干旱。
就这样,一天,在催人发狂的悲痛驱使下,活下来的人开始将尸体搬到以利亚的家门前。有婴儿和儿童,有母亲和妻子,有老人和青壮,他们干透的尸体垒在以利亚家的院子里,就像一座纪念碑。他读到了他们的密谋,试图阻止他们。他冲他们大喊大叫,可他们并没有停手。到最后,他的怒火变成了一把屠刀;他们全都死了,都成了他们堆起的尸体中的一员。在界墙以内,除了以利亚一家,无一幸存。
恨意在以利亚心中翻腾,他咒骂他们勾起他的怒火。我并不希望你们死!如果你们能站在我这边,阻止我的兄弟——
就在他咒骂死者的时候,尸体开始自燃,随即熊熊燃烧;火焰从他们的腹腔迸发出来,四肢就跟火绒一样酥脆,浓烟升入天空。当火焰燃烧到最旺的时候,阿尔从房子里跑出来,将秘匙扔进火里——几乎立即就爆炸了,大火炽热无比。跟着,她也投身友邻们的尸堆中。是她丈夫,强迫她把所有人逼上绝路;她愤怒不已,将一切都怪罪到他的头上,他不让她放他们逃生。
以利亚陷入极度的痛苦中。他哭了,也将水带回了这个世界。
就在他大哭的时候,就在他的儿子们目睹那场可怕大火的时候,西边飘来一片云,一开始,云非常小,伸出一手就能将它遮住。可马修·沃辛也从他旅店的塔楼上看到了那片云——他将旅店建造得比大树的树梢还要高,这样就能看到沃辛农场了。马修看到了那片云,对他新村庄里的人大喊:快看,就要下雨了!
以利亚看到了人们对雨水的渴盼——如地震般强烈。他不禁倒抽一口气。人们渴望雨水,他也一样。凝聚起他的愤怒和对他所作所为的内疚与悲痛,他终于唤来了雨水。云变成了灰色,风骤起,一碰就断的树枝随风抖动;雷声隆隆,闪电划过漆黑的天空,瓢泼大雨降落森林。河水几乎立即涨满,大地变得湿润,闪电劈下,把大树点燃,可随即就被雨水浇灭了。
透过村民的眼睛,以利亚看到他乐于见到的一团火——马修旅店的塔楼烧了起来,他也在塔楼上;可马修一扬手,火就熄灭了,如同从未燃起一样。我是对的,以利亚想道,我是对的,他对我们撒谎了,除了屏蔽我,他还有其他天赋!我是对的,我是对的。
暴风雨终于止歇,沃辛农场只剩下一片荒芜;就连尸体都被湍流冲走了。秘匙不见了,界墙也就消失了。以利亚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只能带上儿子们离开了农场,向西走了十英里,来到弟弟的旅店,请求他原谅他给世界造成的巨大伤害。弟弟对他十分友好,还让他当了沃辛旅店的半个老板。即便到了这时,他依然在自言自语:我是对的。母亲应该将你留在沃辛农场,我是对的。
可他从未将这句话说出来。事实上,他的余生都没有说过话。后来,马修带着以利亚的儿子来到街上,对他们说:“看到那块牌匾了吗?上面写着沃辛旅店。现在,你们和你父亲、我、我妻子和我们未来的孩子,是仅存的沃辛后裔。谢天谢地,这个名字是一座监狱,我们是沃辛家族仅存的人,可我们终于自由了。”即便听到这些,以利亚依旧维持缄默。
拉瑞德在黑暗中醒来,发现詹森跪在他的床边。“贾斯蒂丝告诉我,梦结束了。”他说,“你父亲喊你。”
拉瑞德起身,走到楼下。母亲正俯身在父亲旁边,将一个杯子举到他的唇边。拉瑞德也想喝水,可他没有这么要求。父亲看见了他。
“拉瑞德,”父亲说,“我做梦了。”
“我也是。”拉瑞德说。
他扬起残肢,“我在梦中看见你为了这个自责不已,我梦见,你以为我恨你。以沃辛的名义起誓,我没有。你做得一点都没错,我没有怪你,你是我的儿子,你救了我的命,要是我说过什么让你如此自责的话,请原谅我。”
“谢谢你。”拉瑞德说。他走到父亲身边,拥抱了他。父亲亲吻他。
“现在睡觉吧。”父亲说,“真抱歉我让他们叫醒你,可我不能让你继续带着这种感觉过哪怕一个小时。以詹森的名义,你是一个父亲能拥有的最好的儿子。”
“谢谢。”拉瑞德说。然后,他走向自己在楼下的小矮床,可詹森领着他上了楼,“别睡那个寒酸的稻草铺了,今晚,你该睡在更好的床上。”
“是吗?”
“以利亚·沃辛在你的记忆里,拉瑞德。那可不是个愉快的梦。”
“是真的吗?在斯蒂波克的移民区里,真的发生过那么严重的干旱,它最后是以一场暴雨终结,而不是任何人带来的吗?”
“这很重要吗?反正以利亚相信干旱是他造成的,暴雨也是他引来的。他的余生都没有摆脱这场悲剧的影响,仿佛事实确是如此——”
“那到底是不是真的?”
詹森轻轻按了他一下,让他坐在床上,给他盖上毯子。“我也不知道,拉瑞德。那是记忆的记忆。沃辛家族的其他人是这样死的吗?可除了马修和以利亚的后人,这世上再没有别人有和我一样的蓝眼,可或许是其他人都被找到并杀掉了。至于暴风雨,现在确实没人能控制天气,可贾斯蒂丝可以控制水、火、土、风,谁又能说,我的子孙中没有过一个能引发地狱一般的大干旱,以及世界末日一般的暴风雨的人呢?唯一能肯定的是,再也没人有像他那样强烈的恨意,在任何的记忆中,我都没有见过那种恨意。”
“比起他,”拉瑞德小声说,“我对你的恨其实就是爱。”
“确实如此。”詹森道,“快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