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休眠
The End of Sleep
修补匠是个乐呵人,喜欢唱歌。他老说自己会唱一千首歌;一千首啊,但除了其中六首外,其余的都有点儿下流,不适合当着女士的面唱。
事实上,他总共会几十首歌。每次萨拉干完了活儿,就会坐在他的脚边,和他一块儿唱起来;萨拉擅长记歌词和旋律,天生一副甜美嗓音,搭配上修补匠的男高音,听来十分悦耳。拉瑞德每天都要在楼上写几个钟头,很高兴有他们的歌声陪伴。詹森也喜欢他们的歌声,时常说“人们能偶尔喘口气,这世道就会太平”。他们也会一起下楼,抄起工具制作总也做不完的皮革制品,而女人们就纺纱编织,萨拉和修补匠就唱歌。
“你来唱一首吧?”萨拉问贾斯蒂丝。
她摇摇头,继续干手里的编织活儿。贾斯蒂丝的手不算巧,所以母亲只让她做些不太重要的粗纺布。细羊毛是用来做上衣和裤子的,这样的活儿必须交给更灵巧的手;最重要的是,母亲禁止贾斯蒂丝碰纺车。每到冬天,包括母亲那台,村里的女人共有三台纺车,都放在旅店的公共休息室里——冬天没有旅客,旅店就成了平港村的集会场地。每天,大伙都聚在一起御寒,每个女人都会带来三捆上好的柴火,还会带一个梨子、一个苹果,或半块面包,或一块奶酪当午餐,她们会在欢笑声中大快朵颐。男人们则坐另一桌,等女人们吃完了他们才吃。男人吃的是热饭,可不知怎的,老也比不上吃冷饭的女人那桌乐和,她们总是哈哈哈地笑个不停。一贯如此,女人有女人的圈子,男人也有他们的圈子。拉瑞德常想,可怜的贾斯蒂丝哪个圈子都不属于。
真是悲哀。贾斯蒂丝不学他们的语言,所以,即便她什么都明白——不只懂得人们说的话,还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可她从不和别人说一个字,只通过萨拉或拉瑞德说出她的话,多半是通过萨拉,因为她俩形影不离。自从贾斯蒂丝经历了木筏上那个人的痛苦,萨拉就成了她的慰藉、陪伴和声音。在所有女人中,似乎只有小萨拉一个人爱她。
萨拉和修补匠唱歌时,贾斯蒂丝会聚精会神地听。拉瑞德逐渐意识到,原来贾斯蒂丝也会爱。他没法读取她的思想,所以不知道,修补匠对她的吸引甚至与萨拉对她的吸引不相上下。
修补匠是个爱笑的男人,中等个子,有个大而结实的肚子。只有他一个人,不把贾斯蒂丝当外人看。事实上,当他一一环视屋子里每个人的脸,一定不会落下贾斯蒂丝,他对她说的荤段子与对其他女人说的一样多;拉瑞德还注意到,他对她笑的次数要比对其他女人多得多。贾斯蒂丝年轻,没烂牙,身材窈窕,看久了还会发现很漂亮,虽然时常不苟言笑。冬天是如此漫长,这个女人似乎没伴儿,为什么不试试呢?拉瑞德到了能够理解成人间这种游戏的年纪了。可是,说到和贾斯蒂丝一起玩枕边游戏的成功率嘛——要是修补匠能做到,那他真是比詹森还神了。我才不在乎谁能偷听到我的想法,我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你爱想什么就想好了,”詹森道,“不过贾斯蒂丝不会介意给你个意外。她失去过太多,远比你多得多,所以她有权不苟言笑,也有权去爱她想爱的人,随时,随地。不要对她有任何成见,拉瑞莱德。”
令拉瑞德意外的是,原来他很介意有人偷听自己的想法。他气呼呼地盖上笔盒。“你是不是老在偷听我的想法?我在茅房使劲儿方便的时候,你不会也在体会我的感觉吧?等父亲带我接受成人的圣礼时,你是不是也要闪进他的脑子,和我一块儿成人?”
詹森扬起眉毛,“我是个老人了,拉瑞德。如果我跟着你一起上茅房,也只会让我想起方便这档子事儿年轻人做起来多么轻松愉快,而对我是多么痛苦。”
“够了!”
“你还没试过使劲儿方便时的滋味。”
“别说了!”
楼下传来母亲的声音,“怎么啦?”
“那是你母亲。”詹森小声说。
“我在告诉詹森,我恨他!”拉瑞德喊道。
“很好,”詹森轻声道,“这样事情就容易多了。”
这个老实的回答熄灭了母亲的怒火。“你总算清醒过来了,”她喊道,“那他现在能从这儿滚蛋了吗?”
“她能把珠宝退还我们吗?”詹森小声说。
“不能!”拉瑞德冲楼下喊道,“他正在研究乡巴佬是怎么过日子的。”他关上卧室的门,坐回写字台边,“我准备好开工了,如果你也一样的话。”
“再说多一句,我在比这儿原始得多得多的地方待过,并且待得很愉快。”
“别再读我的心思。”
“你还不如叫我闭上眼睛过日子,免得看见别人。相信我,拉瑞德,我读过你能想象的最邪恶的思想——”
“这我知道!你们已经把它丢进我的梦里了。”
“是的,说得对,我们确实,万分抱歉。可要讲出那段故事,这是唯一的法子。”
“讲故事的法子多的是。你已经能熟练听说我们的语言了,虽然还不会写。你可以口述故事,我来记录。”
“不行,我这辈子撒谎撒得太多了,只有你梦见的、你记录的,才会真实。我写下的文字一向都是谎言,像我这样的人,就喜欢用语言来说谎。我用另一种方式获得真相,别人无法体察的方式。”
“那好,我再也不要梦见艾伯纳·杜恩,可他的那部分故事还没完,所以,你必须给我讲讲,哪怕只是一部分。”
“我们上次说到哪?”
“爱斯托利亚戾兽。”
“感觉像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们在森林里待了老久。”
“噢,不要紧。显然,我没有死,大约半年后伤口愈合了,杜恩就安排我接受星舰飞行员的训练,从此,我过起了飞行员生活。当我在宇宙深处飞行时,森卡让我进入休眠状态,抵御衰老,而一旦有敌人靠近,星舰就会唤醒我。没人杀得了我,我却杀了很多人;于是我暴得大名,所到之处万人空巷,这也意味着我给自己树立了很多敌人。到他们终于决定要把我干掉时,杜恩就安排我转入他的移民战略,当一艘种子星舰的舰长。”
拉瑞德咬着羽毛尖,来回转动。“你是对的。换作是我讲,这故事会有意思得多。”
“正相反。我知道哪些部分值得用长篇讲述,哪些只需一笔带过。”
“还有些事,你一直都没有解释。”
“比如?”
“比如你接受的第二次测验,结果究竟如何。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被那次测验吓坏了,后来却没了消息。”
詹森用力将大头针穿过新靴子的皮革,“不管是谁制的这些兽皮,他的手艺蹩脚透了。”
“他的手艺好得很,用他制的皮子做靴子,踩在雪里绝不会透湿,防水性好着呢。”
“是啊,结实到连针都扎不透。”
拉瑞德突然想讽刺他两句(这种感觉很美妙,他打算任其发展),“接着扎吧,总有一天你会变得足够强壮。”
詹森一副要吵架的样子,将靴子递给他。拉瑞德接过针,手一扭,把针飞快地穿过了鞋底,毫不费劲。他把靴子还给詹森。
“噢。”詹森说。
“刚说到测验。”拉瑞德提醒他。
“我通过了。理论上不该通过。第二题几个月前刚解出来,被某大学的物理学家们。至于第三题,还没人能解出来过,我解出了一半。这个结果自动向计算机发出了警报,计算机又向艾伯纳·杜恩发出了警报,因为这个星球上又出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新鲜事物。计算机唤醒了他。这次出现的是一个人,一个值得收藏的人。”
拉瑞德一下子肃然起敬,“你那会还是个半大孩子,竟然解出了科学家都束手无策的难题?”
“并不像听上去那么神乎。休眠药扼杀了物理学和数学,就像它扼杀掉其他所有有活力的事物那样。他们本该在几百年前就解出了那些问题,然而,最好的头脑很快就会接受最高等级的休眠——睡六年,醒几个月。只有二流的头脑才会醒足够的时间,去解那些问题。几乎所有国家都在这么干,他们把伟大的头脑保护得密不透风,用名望和荣耀阻碍他们,最终令他们一生无所建树。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天才,只是有点小聪明,而且醒得够久。”
“于是,艾伯纳把你招到了他的麾下?”
“他通过计算机和妈咪宝贝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随时都能抓到我。他看到我去找拉达曼德,听到我们的对话——墙上有耳,还看到我怎么让母亲上了移民星舰。一个小孩竟能如此绝情——他觉得这很可爱。”
“你没得选择。”
“对,没得选。可你会惊奇地发现,人们明明没得选,却不断地自欺欺人,就因为下不了那个决心,最后输光一切。”
“后来呢?”
“先不说后来。你把我说的这些记下来,再写下关于艾伯纳·杜恩的梦。把这些故事原原本本地讲述出来,不添油加醋。然后今晚,你会做另一个梦。”
“我恨你的梦!”
“啊?我又不是杜恩。”
“等我醒过来,我记不清哪个是我,哪个是你。”
詹森指指他自己,“我是我,你是你。”
“你能认真地、回答一次我的问题吗。”
“这是唯一的回答。你身体里蕴含的一切,驱动你双手双脚的一切,那就是你;如果你记得我的所作所为,那也是你。”
“我从未将自己的母亲送到一个我再也见不到她的星球。”
“对。”詹森说,“对,你从没做过。”
“那我为什么会自觉羞愧?”
“因为你有灵魂,拉瑞德,人们在早期的休眠药试验中就发现了这一点。志愿者注射休眠药,失去了记忆,等他们苏醒的时候,研究人员给他们注入了其他人的记忆,这种实验在小白鼠身上成功了,但在人类身上没有。他们醒来,想起自己做了很多没做过的事情,结果,仅仅是记得这些事就叫他们无法忍受。为什么?他们明明没有任何标准去判断——根据被注射的记忆,那些就是他们自己的生活。可他们全然无法忍受,自己竟做过那么多愚蠢的选择。所以,拉瑞德,即便森卡夺走了一切,人类的心灵深处还是留存了一些东西,会说‘这像是我会干的事’‘我不可能干过那种事’。正是那一部分,定义了你;你可以管那叫灵魂、叫意志,或其他任何古老的词汇。”
“人死后,这种灵魂依然存在?”
“我没那么说。只是当森卡将其他的一切都夺走的时候,灵魂依然幸存。如果你能让我给你展示杜恩一生的故事——”
“没门儿。”
“那还是直接告诉你吧。他曾经爱上一个女孩。那女孩不仅漂亮,而且聪明。她的父亲体弱多病,母亲精神有问题,她受到他们的控制。女孩终其一生都委曲求全,以满足他们的要求,只因为爱他们。结果这毁了一切,除了杜恩,她与任何人都没有交往。杜恩虽然不是天贼,却具有洞察人性的惊人能力。他看到她,知道她被父母禁锢住了。他爱她,可她并没有抛下家庭,与他在一起。”
“她没嫁给他吗?”
“没有发生你所说的婚姻那回事。可她反正也不会嫁给他,她无法忍受离开双亲,抛下赡养的责任,没有她,他们跟活在地狱里没有区别。于是她留在了家里,十五年,直到父母辞世。而那时,她满心凄苦,充满仇恨,脾气很坏,而且再也没法爱了,即便杜恩回到了她身边,无微不至地爱护她,她也再爱不起来了。于是,杜恩使出了最后一招。早在十多年前,他们考虑结婚的时候,他就安排将女孩的记忆气泡储存起来,后来她在即将休眠前改变了主意。多年来,杜恩一直保存着那个记忆气泡,如今,他给她注射了休眠药(当时他已成功腐化了休眠室),在唤醒她时,将十多年前的记忆输回了她的大脑,跟着和盘托出一切,说了她如何照顾双亲直到他们安然谢世;现在她的生活可以继续了,并且没有那段苦难岁月的记忆包袱。”
“后来,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她无法忍受,无法忍受自己活着,却想不起双亲身体越来越差的每一个痛苦瞬间。她是那种责任感过重的人——哪怕责任会毁了她——无法忍受在不记得自己如何崩坏的情形下活着。这不是她能干的事。”
“她的灵魂。”
“对。她要求杜恩,把她完整且真实的记忆还给她,即便那意味着抹去他们仅有的几个月快乐的时光。对她来说,痛苦比快乐更有价值。”
“听上去,她像是那种杜恩会爱上的、叫人毛骨悚然的类型。”
“你还真是爱心满满啊,拉瑞德,同情每一个人。”
“有谁会愿意留下痛苦,抛弃幸福?”
“问得好。”詹森道,“你必须在完成这本书之前,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去把那些故事写下来,晚上接着做梦。”
“我会梦到什么?”
“你不想有个惊喜吗?”
“不想。”
“你会梦到,著名战士兼星舰飞行员詹森·沃辛,如何成长到可以去驾驶种子星舰,并遭遇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战败。”
“我对那些更感兴趣,而不是这会儿被你逼着要写的这些。”
“有时候,你必须先承受一个故事中悲惨的部分,这样令人愉快的部分到来时才会显得弥足珍贵。继续写吧,在下周我们去伐木前,我得给你父亲做好这双靴子。”
“你和我们一起去?”
“绝不错过。”
拉瑞德埋头疾书,詹森则继续缝靴子。晚上,父亲试穿了新靴子,还说做得不赖。那天夜里,拉瑞德做梦了。
星舰飞行员会在很长时间里保持年轻。即便以光速航行,旅程有时也需要几年,在每一次旅程中,飞行员都保持休眠状态,只在星舰发出警报的时候醒来。威胁可能来自另一艘星舰,可能是行星陨落,也可能是始料不及的危险或机械故障。如果一路平安,飞行员会在起飞三天后进入休眠,在航程结束前三天醒来。星际边缘的飞行任务一般只需数周,结果就是,星舰飞行员处于极高的休眠等级下,平均是醒三周,睡五年。只有女皇陛下才能享有高于这一级别的特权,政客和演员们都达不到这种资质。
而在所有星舰飞行员中,最著名、最受人尊敬的,莫过于詹森·沃辛——巴拉维的英雄、星舰粉丝们的宠儿。
正如詹森所知,他也是最招人嫉恨的星舰飞行员,因为在憎恨帝国的人眼里,他是最能代表帝国的。
他抵达首星机场时,发现周围都是恨他恨得牙痒痒的人,这不奇怪;让他惊讶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在密谋干掉他。事态失控了。这十二年,杜恩都干了什么?
在整个帝国,只有首星有能力支撑一个供星舰起落的大型太空机场。这是首星展示实力和荣耀的仪式,他们将星舰降落的视频传送到各个星球,展示拖航机如何将星舰降入首星金属蜂巢一般的凹进空间里。几乎每次降落,都会被真人秀摄影机拍下来。而每当詹森降落时,所有的真人秀摄影师都会涌来,一些是官方的,其他都是自由职业者,他们门路甚广,能轻松应付墙老鼠的黑手。而且,那些人——
飞行员出口处围拢着上千人。大门还没开,詹森就知道他们在那里,不费力气就能感应到他们的奉承。一如以往,在门打开前,他停顿一会儿,扪心自问:这就是我想要的吗?我为这个而生?一如既往地:不,我可不这么想,但愿不是这样。
詹森一踏出大门,他的代理人霍普·诺约克就迎了上来,后者于是能在大千星球真人秀上露个脸,这是担任詹森代理人的福利;也正因此,在詹森出任务期间,霍普会被邀请参加数不胜数的炫目派对;他还属于一个稀有物种,作为星舰飞行员的代理人,竟不恨自己的客户。这样的人可不多见。从两人的交情开始以来,霍普已经老了几十岁,而詹森只长了六个月。霍普有些秃顶,肚腩微垂,但他忠诚、聪明、工作刻苦,代理人这一行同样少有人具备如此素质。更重要的是,詹森喜欢他。霍普自小就是个墙老鼠,在狭小缝隙中过得有声有色,竟还有钱和关系能买到报纸,在十八岁前走出墙壁,混进长廊世界。杜恩罗致了他,当然了,杜恩在那之前从没见过他,但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当詹森需要一个代理人经手他在首星的事务时,杜恩就推荐了他。
但面对人群的欢呼,霍普并未乐在其中,至少这次没有。啊,他依然趾高气扬地迈腿踏步,弯腰作揖,挥手致意,八面玲珑得一如他当墙老鼠的岁月;可他心不在焉。詹森进入他的脑海,立刻发现了困扰所在。
詹森抵达前两天,一如既往地,霍普被唤醒以迎接客户。他们给了他一张折叠的带封印的字条。那是一张记忆便条,休眠室的人专为患有强迫症的妄想狂提供这样的服务。所谓妄想狂,就是有人在将记忆提取到气泡之后、注射休眠药之前,突然福(祸)至心灵,并且无法忍受忘掉这时的重要想法,就会把它记在记忆便条上。霍普一直觉得这便条是个愚蠢的主意,从没用过。可这张便条是他的笔迹无疑,上面写着:“警告,有人要杀詹森。”
霍普想不明白,连詹森也不明白,他在临注射休眠药之前,是怎么突然发现这件事的?是休眠室的人告诉他的?荒唐,他们是纯粹的休眠之神的僧尼,与外界没有任何联系,能告诉他什么?其他人也不可能接触到休眠室。霍普因此推断,肯定是在入睡之前,他把已知的所有线索整合起来,终于意识到有人正密谋要詹森的命。在醒后的这两天里,他一直在急切地回想他上次清醒期间遇到的线索,却什么都没想起来。现在詹森回来了,而他所掌握的,只有那张他写给自己的字条。
詹森比霍普知道的要多一些。他知道有一个人,能进入休眠室,将一些信息传递给那些已经吸取了记忆气泡的人。
警告来自杜恩。
两个钟头后,霍普才摆脱那些摄影机,将字条的事情告诉他。可那时,詹森已经识别出身边有十几个家伙在阴谋刺杀自己,其中一个还带了武器。要躲开这个傻瓜蛋很容易,而其他人的计划就聪明得多,没有傻到想当着三百台摄影机对他下手。
“别担心,”詹森说,“应该不会有事。”
“但愿。可我很少给自己写字条,事情不简单。”
“你怎么知道,在抽取记忆气泡和注射休眠药前这段时间,自己的聪明伶俐可不可靠?没有人会记得。”
“我的聪明伶俐向来可靠。”
接下来的几天糟糕透了,詹森根本回不了他自己家——总有人在那里等着弄死他,有几个还设好了陷阱。最后,事情来到了最紧要的关头。那是在一个原真人秀女明星阿兰·汉杜里举行的派对上,她已经淡出娱乐圈,过上了招摇的文雅生活,不再靠当着镜头公开淫乱赚钱。她设下了一个更危险的圈套。在终于没人上来搭讪的当口,詹森靠墙坐着,仅此一会儿,他不用开口应酬,有机会好好考虑为什么这么多人会同时想要他的命。他需要探索深层的记忆,阿兰·汉杜里正好满足他的需要。
詹森必须死,这是她最执着的记忆。好吧,为什么?令人惊讶的在后面:詹森的死将拉开一场政变的序幕。这当然不是说詹森在政界有什么影响力,只因他是首星的象征,而阿兰憎恨首星,正是这个社会逼她唯一深爱的男人在多年前自杀,他的死是个荡气回肠的悲剧故事。詹森发现自己沉迷于这个八卦,以至于忽视了派对上的其他几十个威胁。就在他研究她的当儿,女主人走了过来。
“沃辛指挥官。”她说。
“叫我詹森。”他说着,露出了迷人的微笑,这一幕的每一帧被摄影机悉数捕捉。派对上自然有几十架摄影机在偷拍,詹森很明白该如何取悦他的观众,即便是在偷拍的镜头下。
“我是阿兰,真没想到你会光临,詹森,是我的荣幸。我们直到昨天才知道你在首星。”
“是我荣幸才对。”詹森说,“我只看过一集你的真人秀,却足以叫我着迷。”
“你看的是哪一集?”
“我把名字忘了。”詹森说(他也根本不知道),“不过那是你和一位老演员一起演的,他叫——他叫——啊,对了,汉密尔顿·菲尔洛克。”
她顿时被伤感击中,但强压了下去。汉姆·菲尔洛克就是她的爱人,自杀了,因为她拒绝在一个连续二十一天的真人秀中假戏真做。詹森搬出菲尔洛克无疑是残忍行为,可谁叫她正打算杀他来着?
什么时候动手?干吗不是现在?服务员端来一杯酒。
“不管我们事先有多少安排,”阿兰温柔地说,“只要你现身,就是所有派对的贵宾。我将今晚的主酒献给你。”她拿起手中的银杯,举到他的唇边,这时服务员上前,示意詹森拿起托盘上的高脚杯,放到女士的嘴边。詹森端起高脚杯,却谢绝了对方的银杯。
“我怎能接受如此错爱?”他说。
“我坚持,”她说,“没人比你更有资格。”
“你真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阿兰。当真是勇气可嘉,竟敢在自己的派对上,亲手给我下毒。”
空气瞬间凝固。要是詹森能更注意些,完全可以避免窘境:那些图谋不轨的人即将同时发难。很多来宾带了武器,每个出口都有人把守。只有阿兰本人知道秘密出口在哪,他们全都在她的股掌之间。于是,詹森在众多准刺客中挑了一个最夸张的开刀,他是位年轻的服装设计师,阿兰今晚的礼服就出自他手。詹森走向他。他是被选中的一个,因为他注定要成为一名戏剧性的杀手。
“弗里茨·卡波克。”那个年轻人自我介绍,“你怎敢,指责阿兰·汉杜里犯下如此严重的罪行?”
“因为,这是事实。”詹森说。
“打扰一下。詹森,咱们还是离开这个鬼地方吧。”霍普悄声说。
“剑,还是子弹?”卡波克问。啊,他打算遵古风行事?詹森不禁哈哈大笑,接受用剑决斗。
真是世事莫测,詹森并没有结果那小伙子的性命,因为就在决斗开始之际,妈咪宝贝到访了。没人通知他们,是杜恩派来的。也就是说,突然出现这么多人要我死这事儿,跟杜恩脱不了干系。
妈咪宝贝把局面搅成了一锅粥,在阿兰无意识的帮助下,他趁乱逃走了。詹森只有一个目标——找到杜恩,告诉他,詹森虽然敬爱他,却不打算不明不白地送命。他在路上甩掉了霍普和阿兰,他们离他远远的反而安全;再说,霍普知道如何照顾自己。终于,他在私人花园的湖边见到了杜恩。两人面对面。
“你逃出来了,干得好。”杜恩说,“他们中的有些人,计划得非常巧妙,你好几次都差点儿悬了。”
“你想干什么,杜恩?”詹森抚摸着手臂上被划开的伤口。
“甄别出首星最优秀的人,把他们遴选出来。你可以读取他们的思想,所以能帮上我的忙。这类小测试对我很有必要。”
“下次,你直接问我就行了。”
“我要判断他们的素质,那是连你也无法读取的东西。”
“不会太难。你对最优秀的人的标准,就是看谁能要我的命。”
“我还能怎么做?你是帝国的象征。”
“我有今天,都是你一手策划的。我们有今天,都是你在幕后推动。”
杜恩很受伤,“你不会以为我是全知全能的神吧,对不对?我只是你所处环境中的一个元素,仅此而已。”
“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可对我,你远不止。”
“因为你深深地敬爱我?”杜恩语带嘲讽。
“因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件,都是你的记忆!我唯一的爱情是你的那段悲剧,我所有完美的胜利都是你的胜利,我最深刻的梦想都是你的——”
“不是这样的。”
“事实就是这样!你的记忆在我的脑海里,比我自己的记忆更强烈!”
“为什么?”杜恩问。
“因为你的精神太强大。你有强烈的使命感,哪怕还不清楚具体目标。读取过你记忆的人,自己的记忆会被压倒。”
“你自己的记忆呢,不值一提?战斗、搏斗、恐惧、冲突——”
“什么冲突,什么恐惧?只有那次在你的花园里和一头小兽的漫长搏斗,杜恩。我从来不会害怕,只对游戏的过程有一点紧张和好奇,因为结果早就毫无悬念。在战斗中,敌人的计划我全知道;在对话时,我连对方最避讳的隐私都一清二楚。我从不知道好奇的滋味,从不会猜测——”
“你的人生真令人厌烦,可怜的詹森。”
“有时,我从休眠中醒来,记得自己是艾伯纳·杜恩。我在星舰里四下环顾,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我照镜子,看到自己的脸会惊讶,真人秀里经常出现这张脸,他是詹森·沃辛,可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是艾伯纳·杜恩,是那个赢得了女王信任的人,我曾告诉她什么时候适合去死——”
詹森一边说,一边搜索杜恩的思想,以确认“那个时刻”是不是来临了。很多年前,艾伯纳唤醒了女皇,主动现身,与她见面。“我要摧毁你的帝国,”他告诉女王,“我觉得只有告诉你才公平。”她冷静地听着,甚至有些高兴,并同意杜恩的计划,只有一个条件——当他决定动手摧毁帝国时,要预先通知她,以便她能醒来见证这一切。现在詹森在探索,看杜恩是不是打算现在终结帝国。
“当然不是现在。”杜恩说,“在那之前,我要准备的事还很多,至少还要几百年。”
他还要做什么?几个世纪以来,他已经陆续派出种子星舰。可眼下要派出的这批,才是承载他的希望与梦想的星舰。
“我赌上全人类的命运,做这个试验。”詹森开口道,“割断星际之间的联系,每个星球将在一段时间内独立运转,或将持续数千年,直到有人发明了不需要休眠的星舰驱动器。届时我们将看看,有了一千种独立形成的文化,人类会是什么样子。”
“那是我的说辞。”杜恩道。
“一点不错。”詹森说,“你把我们当成了木偶,玩弄于股掌之间;却是由我,来说出你的心声。”
“生气了?”
“为何是我?为什么是我被挑选出来愉快地成为你的十二怪杰之一?”
“这,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知道什么,还知道你不知道什么,甚至知道你不知道你自己不知道什么。我能从你的脑子里找出你已经遗忘了的你知道的事。在我出门期间,你已经为我计划这件事有五十个年头,而你甚至都不清楚希望从中得到什么。”
“我要把你,派去宇宙的边缘。有关你的种舰的信息不会被记录在案,根据官方记录,你星舰上的那些叛徒和阴谋家都被处决了。没有人会追踪你,直到几千年后这条信息被解禁。你的星球,将获得更长的时间来独立发展。”
“你指望什么?数千年的进化成果?”
“不是进化。繁衍。”
从杜恩的脑海里,詹森看到了他自己,这是杜恩眼中的他:一双纯蓝色的眼睛,和他父亲的眼睛一样,他父亲的父亲也有这样一双眼睛。
“一匹种马,繁衍出一个天贼星球,嗯?”
“男性祖先。这个称谓得体些。”
“我又不是农场长大的。”
“你们的家族是变异体,具备的天赋比任何已知的心灵感应都可靠,影响也更广。为什么不试试看,在隔离的环境下,这种超能力会发展成什么样呢?”
“你干吗不干脆隔离我?还要给我一颗星球,上面放满了在清醒的时间里都在想办法干掉我的杰出移民?”
杜恩笑了,“我判断轻重缓急的长处发挥了作用。管理普通的移民地,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很难让你长期保持清醒。”
“你太体贴了,让我如此警惕。”
杜恩拉住詹森脑后的头发,拉着他俯下身,靠近他,与他面对面,一字一顿地说:“你一定要超越我,詹森。你的成就一定要超越我。”
“这是场球赛吗,干吗还不开始?三百三十三个移民,都是百里挑一、想把舰长干掉的狠角色——我的赔率可不怎么样。”
“要是公平竞争,没人能与你旗鼓相当。”杜恩说。
“我不想去。”
“你没得选,詹森。”
詹森知道这不是危言耸听。杜恩已经放出大量证据,证明他是天贼。一踏出杜恩的保护范围,他就会被捕;在首星,他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超级名人,又能躲哪儿去呢?
“木偶,”詹森说,“想要自由。”
“你有自由。留,死路一条;走,获得生机。你自己选。”
“这算哪门子有得选?”
“你指望什么,无限选项的选择?选择即自由,哪怕是要你在两个可怕的事物之间二选一。用排除法,詹森,你最恨哪一个,高高兴兴地选另一个就行了。”
詹森选择出发。杜恩又一次成功为所欲为了。
“还不赖,”杜恩说,“你一旦离开,就再也不用受我的摆布了。”
“那是漫漫长夜中的唯一明星,”詹森说,“是听着我的移民者们在黑暗中的磨刀声时的莫大安慰。”其实根本不是安慰。失去杜恩,才是詹森最恐惧的事。无论好坏,杜恩都是他生活的基础;自从杜恩找到他,詹森就知道,他的人生至少不会一团糟,因为有杜恩在关照他的一切。
如今,要是他摔倒了,谁来将他扶起?他意识到,这就是自由,因为从今往后,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没有人再来拯救他。这不是我渴望的自由,是不是?我一直想要的就是做个小孩子,杜恩却终于把我拦在了避难所之外。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充当着父亲的角色,而现在,他不要我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这么对我。”詹森道。
“不要紧,”杜恩说,“反正我从不指望有人爱我。”跟着,他露出了古怪而苦涩的笑容,说明他并不像他假装的那样高兴。
“可我爱你。”杜恩说。
“我那么像你,你爱我纯粹是自恋。”詹森拒绝表现温情。
“我最爱的,是你区别于我的地方。”杜恩说,“我破坏,你建造。我为你制造好了混乱,那个星球现在一片洪荒。而你就是明灯,将照亮深渊。”
“我讨厌听到那些你默练了千百遍的话。”
“再见,詹森。去见见你的移民者吧,他们后天注射休眠药,然后你们就能起航了。”
拉瑞德放下笔,将沙子撒在羊皮纸上吸干墨迹。“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我希望你从没来过了。”他说。
詹森叹口气。
“正如你所说的,我最深刻的记忆都是你的记忆。”
“我说错了。”詹森答,“你记得我说过,并不意味着那就是事实。或者说,我现在依旧对当初相信的一切深信不疑。”
“有时候我甚至忘了自己是谁,下意识地去读别人的思想,但我读不到。就好像有人砍断了我的手,或是毁了我的听觉,割了我的舌头。”
“然而,”詹森说,他举起正在雕刻的斧头柄,“我可以将木头雕琢成我喜欢的任何样子,然而最终决定它的力量和形状的,是纹理。同样道理,你可以在脑海里增加或减少记忆,可决定你是谁的,不仅仅是记忆。思想的纹路,存在着某种特质。就像我说过的那个试验,他们从一开始就发现了这一点。那时,他们将一个人的记忆灌输到另一个人的大脑中。这个人的所有经历,所有过去,都消失了,当他从休眠中醒来的时候,他的脑海是空的,对不对?可新的记忆与他产生了冲突。他只记得自己是另一个人,相信自己是另一个人,而嫁接给他的记忆叫他受不了,因为那不是他自己。”
“他后来怎么样了?”
“是他们,怎么样了。他们都疯了。过去的一切全不对劲了,人哪还能保持理智?”
“我也会疯吗?”
“不会。”
“你怎能肯定?”
“因为不管你记得多少我的往事,不管是我的还是其他人的,在你的脑海深处都有一个地方,在那里你是安全的;在那里,你就是你自己;那里的记忆很正常,并且只属于你。”
“可我记得我是你,因此我也变了。”
“那我呢,”詹森说,“我知道别人的内心思想,你觉得我还是我吗?”
“是。可你正常吗?”
詹森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哈哈大笑。“不。”他说,“老天,你问到了最根本的问题!贾斯蒂丝选你是对的,你有一颗水晶般剔透的心。我当然不正常,我彻底疯了,可我的疯狂是我所认识的人的疯狂的总和,有时候,我觉得我认识这个世上所有的人,至少是可能存在的所有类型的人。”
因为他是他,他显得那么高兴,那么生机勃勃,那么开心,拉瑞德情不自禁地笑了。“你的脑海里怎么能装下那么多记忆呢?”
詹森举起他做了一半的斧柄,“你看,把柄插进斧头,看上去塞得很紧,可总还有空间插进一两个楔子。永远有空间容纳更多,从而变得紧实。”
第一场大雪始终没有落下。“不是好兆头,”修补匠说,“这表示老天把雪都积聚了起来,打算一次下个够。”他爬上屋顶去修烟囱四周的防水板,又抽出烟道加以改造,令它再次紧密契合,不漏烟。“你去修理门窗吧,确保所有护窗板都结结实实,大门严丝合缝,墙壁上的裂缝都要补上。”
父亲听取了修补匠的意见。他走到外面,举目注视明亮冰冷的天空,还说,不先把房子弄得紧密结实,其他工作都是白搭。于是,整个村子都把手头的活儿放在一边,全力把各自的房子加固得密不透风。最小的孩子将更多泥浆抹在墙壁的脆弱处,向下压实;用工具加固大门,护窗板都做了改造。在全村忙活这些的时候,詹森和拉瑞德也中断了羊皮纸上的工作,他们爬上梯子,一起加固楼上的护窗板。詹森爬梯子的姿势很地道;拉瑞德爬梯子却像只猫似的,方法不对,还爬得飞快,然后坐在自房子墙壁探出头来的横梁基木上,一点也不怕掉下去。
“小心点。”詹森说,“从那儿掉下去,可没人能接住你。”
“我掉不下去。”拉瑞德说。
“现在可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会抓紧的。”
他们一边干活,詹森一边讲故事,讲他的移民星球的人。“我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叫进来,趁他们满头虚汗地接受毫无意义的面试时,读取他们的记忆,看他们是什么人。有些人满心仇恨,是那种会搞暗杀阴谋的人,有的则纯粹充满了恐惧,还有的矢志献身某一事业。不过,我不在乎他们为什么想杀我,我关注的是他们人生的目的,洞悉他们做选择的动因。”
比如加罗·斯蒂波克,一个科学家出身的聪明工程师,发明的仪器能判断星球的核心状况和在不同轨道上的气候。他觉得自己是个无神论者,拒绝皈依从小他父母强迫他信仰的强大而狂热的宗教;他竭尽全力去抵制和冲破他目力所及的所有独裁体制,但在心底,他依旧是个孩子,笃信神明很清楚人类应该是什么样子;斯蒂波克为实现自己的目标甘愿放弃一切。
阿兰·汉杜里,她一生致力于娱乐事业,将自己的个性融入进了她的真人秀角色中,每一分钟、每一天,她都生活在摄影机下,以便人们茶余饭后围坐在一起,从各个角度观看她的生活。她是最伟大的真人秀女演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悦别人——她退出娱乐圈之后从不想念观众,因为在她的表演生涯里,满足的不是自己的需求。
再比如哈克斯,一个富有献身精神的中层官员,休眠等级为两年清醒一年休眠。他能把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按时完成每项工作并且不超预算。尽管上级和下属都十分看重他,他却一次又一次拒绝升迁。一年又一年,他守着同一个女人,住同一所宅子,吃一成不变的食物,与同样的朋友玩同样的球类运动。
“他为什么加入革命?”
“他自己也不知道。”
“可你知道。”
“不记得具体动机了,尤其是那些连本人都不明所以的动机,我在他的记忆中找不到任何未知的目的。在其他人和他自己看来,他的人生似乎只有一个目的:让一切维持原样,抵制变化。可那只是他深层需求的表象:让他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享受到稳定和幸福。他不是拉达曼德,从不为一己之利重塑这个世界。”
就在这时,一张脸浮现在拉瑞德的脑海里,下巴突出,眼窝深陷,他知道这就是哈克斯。贾斯蒂丝在詹森讲故事的同时,将主角的形象送进了他的脑海。你在哪儿,贾斯蒂丝,和以往一样在某处默默干活儿,听着我们谈话,而自己从不说一个字?
“你没在听。”詹森说。
“你也没在说呀。”拉瑞德答。
“赶紧把木销钉好,我的胳膊都快断了。”
拉瑞德钉上了木销,护窗板又能平稳地摆动了。他们一起把护窗板从上到下加固,从外面安装窗栓。这扇窗朝北,护窗板曾被西北风刮掉。他们钉入木销,使护窗板闭合,詹森还在继续他的故事。“哈克斯渴望建立一种秩序井然的生活,在那里,所有人都能得到适度的满足,当他实现了这个理想,就不愿意改变。他是真心的,甘愿自己不便,甘愿做出牺牲,也要维持他在首星那一隅之地的安全和稳定。他还睿智地看出了休眠药正在摧毁一切,它致使家人离散,因为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都在不同的人生轨迹上过活;它使友情破裂,因为一个人去了休眠室,清醒的那个却享受不到休眠的特权——森卡维持着帝国的稳定,代价是让每一个生命都出现了不平衡。”
“这么说,他希望帝国屹立不倒,但抵制休眠药?”
“在我的移民中,就有不少人对休眠药并不感冒,他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林克瑞——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件印象深刻的事。从外表看,林克瑞是与哈克斯完全不同的人,他没有朋友,没有亲戚,没有家人。我的移民中,只有他从未注射过休眠药,只在种子星舰上接受过一次。移民之前,他在一所精神病院里待了很多年;他的父母稀里糊涂,占有欲强,残忍又擅于欺压——在这类情况下,最后被送进精神病院的往往是孩子。所以林克瑞认为自己疯疯癫癫,觉得自己孤独,不爱任何人,不需要任何人。”
“你比他了解他自己。”
“我一向比别人了解他们自己,这是我的人生诅咒。”詹森双眉紧蹙,“瞧你,一只脚踏在半空,要是你再不上一只手抓紧的话,我干脆踹你下去得了,免得你悬在那儿。”
“我说了,我掉不下去。快说说,林克瑞其实怎样?”
“根源在于,他的同情心太泛滥了。他能想象他人承受的痛苦并感同身受。他母亲就利用这一点一直折磨他,叫他为她这辈子受的苦而内疚。唯一能解脱他的,是亲眼看见真实的苦难。”又一幅画面出现在拉瑞德的脑海里。这次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个婴儿,躺在一片空地上,四周是又高又锋利、像刀片一样的野草;他被丢在那儿,要么饿死,要么冻死,要么在夜里被野兽吞掉。和画面同时出现的是一种强烈的同情心——我无能为力,可我必须想想办法,不然我就不是我了。最后,画面消失,又出现另一幅画面,一群野蛮的部落人围着婴儿跪成一圈,举行仪式,最后将孩子的尸体大卸八块——我知道,这是部落的祭祀,那个孩子必须死,那个孩子的死就意味着生。
“在那一刻,林克瑞终于清醒了。他在那个婴儿的身上看清了自己,为了让他母亲活着,他自己已经变得支离破碎。我很正常,疯的人是她,我一直在为她承受痛苦。而她对我的感情,和那些部落人对他们牺牲的那个婴儿的爱,是一样的吗?答案是,不。于是,他选择离开,逃离了他的星球,来到首星;然而在那里,所有人都在把自己的痛苦转嫁于人;林克瑞成了一个活祭品,他受苦受难,好让身边的人赎罪。
“看见幻觉的时候,你可千万抓紧了。”詹森说,“叫我说,我们就不该在这么高的地方说这些。”
“我没那么脆弱。”拉瑞德说。可那个婴儿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迟迟不肯散去,他就躺在草地里,凶猛的昆虫在他赤裸尸体的上方盘旋不去。
“从某种角度来说,林克瑞和哈克斯一样,关心的都是别人,所以他并不孤独。哈克斯善于交流,坚定可靠;林克瑞为人内向,易紧张激动。我清楚他们的本性,我对自己说:‘要把他们训练成领导者,因为他们会让权力惠及所有人,而不是满足私利。退一步说,即便是先满足了私利,他们也会把惠及他人视为理所当然,因为只要有人受苦,他们就不得安宁。’”
“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大好人。”拉瑞德说,“每个人都有一己私欲。”
“你就是那样的好人。”詹森说,“那就是善良,拉瑞德。如果没有善心,人类这会儿还生活在大草原上,看着大象或别的有同情心的物种统治地球。”
“我不知道,”拉瑞德说,“我从来都不关心其他人的痛苦。”
“那是因为他们还未感觉到痛苦。可你依旧能听到被烧死的孩子在惨叫,能感觉到一个人受伤的脚在鲜血横流。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同情为何物。”
“那你呢?”拉瑞德问,“你是好人吗?”
不是。答案在他的脑海里响起。拉瑞德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回答的是贾斯蒂丝。不,詹森不是好人,她说。
“她说得对。”詹森说,“给其他人带来痛苦,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痛苦降临日,是你带来的?”拉瑞德问。
“那不是我的决定。”詹森说,“但我相信是个正确的选择。”
那天下午,拉瑞德没再说一个字,他琢磨着,在他身边干活的这个人,何以会赞同自痛苦降临日以来这个星球上出现的变化。晚上,他做梦了。
詹森醒来,看到休眠棺盖向后滑开,用眼角的余光,他看到琥珀色的指示灯在闪烁。记忆刚被灌输回大脑,他身体发烫,还流着汗,以往从休眠药中醒来都是如此。俯卧撑,仰卧起坐,原地跑,做完热身后,他恢复了机警和敏捷。
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休眠棺中闪烁的不是琥珀色光芒,而是红光。究竟是一直都是红光,还是刚刚转成的红光?来不及细想了,他刚一恢复身体机能,星舰就通报了敌情:敌舰隐藏在一颗行星背面,像是预计到他的到来而在埋伏,对方已经发射了两枚对舰导弹。
詹森发射了他星舰上四枚鱼雷中的两枚,同时一直在探索,最终找到了敌舰舰长的意识。对方正在控制那枚导弹一路蜿蜒曲折地向他飞来。那枚导弹的机动性可比詹森驾驶的庞大星舰强多了,好在詹森知道导弹的运动轨迹,一点点地,詹森使星舰偏离敌人的攻击范围,他发射的鱼雷同时在自动追踪敌人,并且早已知悉对方的闪避动作。头一遭,詹森不必在意对方会不会发现自己是天贼。反正他也不会返回首星了,他终于能够全力一战。
在敌舰炸成一团火球之前,敌舰舰长就知道自己会死,并且在死亡到来的那一刻,竟生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感:就算她死了,克拉伦也能干掉敌人。
克拉伦,她还有搭档!詹森一直聚焦于眼前的敌人,又要引导导弹,又要操控星舰躲避,这才意识到还有一艘星舰隐藏在星球背面,一直在利用同伴的掩护观察如何下手,此时他的导弹已经抵达詹森星舰的探索范围。情急之下,詹森开始寻找克拉伦,那个即将得手的敌人。他及时找到了,或者说,本来是及时的。此时导弹已在自动追踪着袭来,而詹森浪费了太多时间搜索那个克拉伦,此时只够避开一枚导弹,却躲不过第二枚了。第二枚导弹一定会击中他,跟着,高强度的闪光将洞穿星舰的装甲,装甲会从破洞处向后剥落,放导弹进来,直抵星舰驱动器的核心,在那儿引发一个轻微的爆炸。仅是一次小型爆炸,却足以颠覆那微妙的平衡,进而引爆整艘星舰,让一切归于星尘。
詹森在那一瞬间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也在那一瞬间做出决定:与其直接完蛋,不如寻求细微的生机。导弹离他太近,不可能整个移动舰身了,但有一根细长轴从巨大的星舰驱动器向前探出,在被击中时不会像幽闭的星舰那样引发全面爆炸。詹森几乎是本能地,将星舰的辎重区调转到导弹的攻击路径上,导弹将击中他身后一英里长的隧道的某处,令休眠中的移民者全灭。在那一瞬间,詹森发现,自己希望导弹只杀死其中一部分人,而不要伤到重要的动物、种子、补给品和设备。
冲击波袭来。身后某处爆炸了,整艘星舰随之摇晃,控制面板上警报大作;不过爆炸离星舰驱动器够远,驱动器也有足够的防护措施,应该有能力应付干扰,恢复自身的平衡,以免引发不可控的后果从而毁灭一切。
我还活着,詹森心想。跟着,他开始着手对付克拉伦。敌人依旧躲在星球后面,不见踪迹,詹森利用克拉伦的眼睛,在导弹飞行到星球遮蔽处时去引导导弹;克拉伦就躲在一个地方,他知道在那里很安全,可导弹继续飞行,就像是它们也有智力,能读懂他的心思,因为不管躲到哪里,导弹都能追踪到他的新路线。片刻之后,他送掉了性命。
我不喜欢知道敌人的名字,詹森心想。
损失惨重,但还不至于山穷水尽,至少第一眼看上去是这样。三百三十三位移民者被安置在三个细长轴后部的三道平行走廊里,每一道走廊之间都有防护物,避免彼此连通,目的就是避免这类一击全灭的局面。一道走廊彻底毁了,走廊被炸穿,暴露在太空里,休眠棺弹开,尸体都被甩了出去。第二道走廊看似完好无损,遗体们都安详地躺在休眠棺内,可导弹穿进星舰,炸毁了这道走廊的生命维持设备,他们都没了生还的可能。
好在,第三道走廊保存了下来,里面的一百一十一人,将在移民地开始新生活,只要补给品和设备没遭破坏,他们就能生存下去。由于少了三分之二的人,他们在第一年里能完成的工作会少很多,可补给品相应地变多了,足够他们支撑几年,直到一切都上轨道。这么多人丧命是一桩惨剧,但好歹没有全军覆没。
詹森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直到他来到细长轴的尾部,记忆气泡就保存在那里,一个受精心防护的地方。
导弹正是在那里爆炸的。
总共只有十四个气泡保存完好。其中九个,来自已经爆炸的走廊;四个,来自居民再也不会醒来的走廊;只有一个,属于幸存的走廊。
这意味着,只剩下一个人。其他人,将无法做任何事情,他们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他该如何处理那一百一十个大婴儿?失去了记忆,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从幸存者的走廊走过,低头看着休眠棺里的人;他们没死,却再也不是自己了。他的好友霍普·诺约克,女演员阿兰·汉杜里,他触摸每一具休眠棺,回想着在每个人的脑海中见到的回忆,哈克斯,林克瑞,韦恩,莎拉,雷恩诺,梅斯,我知道那些你们再也不会知道的事——你们是谁,曾经做过什么,想成为怎样的人。现在,如果我唤醒你们会怎样?你,卡波克,曾经有着热切而忠诚的爱,现在你还会记得你的爱人吗?他们的名字和你的记忆气泡一起化为了乌有,你的过去已死。
唯一保存下来的气泡,属于加罗·斯蒂波克。詹森端详着他休眠的容颜,你是我唯一应该唤醒的人吗?一个致力于消灭所有权威的人?你将成为怎样的伙伴?如果让我选,我会选任何人的气泡也不会选你的,你的童年,是我最不想保存的一段回忆。
詹森将飞船驶回初始航线。但跟着没有进入休眠,他开始研究帝国关于移民的智慧结晶,研究那些需要几十个青壮劳力才能胜任的工作。他一头扎进图书库,这次的目标是书,而不是记忆气泡。他将那些书在控制台上展开,希望能够找到答案。他能教这些大婴儿干什么?仅凭他的一双手,能养活多少大婴儿?
很多次,他几乎绝望。那是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创造适合现代社会的农业和制造业所需的科技,需要很多专业素养很高的人。他怎能奢望从零开始教会一百个人专业的知识,而且必须要快,否则没等他们学成就已经饿死?
可逐渐地,他找到了出路。想建造现代社会是不可能了,这是必然的;但创造一个原始社会还是可行的。在这个社会里,工具可以手工打造,耕地的人也用不着会代数,会赶牛就行。我自己就可以犁出一英亩地,播种、收获、养活自己和其他人。我一次抚养一批人,等这批人学成了,就能帮着我养活更多人。
唯一的不足是太费时间。他可以将尚未苏醒的人留在星舰,可带出来的人,会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无法自理,却依旧要耗费一个成年人配量的食物、衣物和所有的一切,还需要无时无刻的关注和照料。在移民地的最初岁月,詹森一次只能养活几个人,经济将维持在最低限度,作物的收成全都仰赖粗糙的工具和牲畜。
是需要很长时间,可要是他们学得快,詹森就能时不时地离开他们,返回星舰休眠一两年,再带着新的移民者返回,同时检查和确认移民地运转正常。毕竟,这些人都是杜恩精心挑选的,是首星最优秀的人。如果他们还保有高超的素质,那就算失去了记忆,兴许也能做到。而且,如果有些人展现出卓越的领导才能,我就可以将他们带上星舰,再次给他们注射森卡,等更需要的时候再唤醒他们,我可以——
这时,詹森才意识到自己在计划什么:创立一个移民地,到处是无知的农夫,再利用森卡制造出以自己为首的精英阶层;这些精英会不时地离开地表,数年后再一点也没变老地返回。
我居然,打算再次利用休眠药的所有可憎之处。
可这是暂时的,也是必要的,詹森告诉自己,等移民地牢固地建立起来,等我们从带来巨大破坏的导弹危机中恢复过来,就不会再用到森卡了。到那时,我会毁掉那种药,毁掉星舰,把它沉到海底,森卡将从我的星球上消失。
他只能想到这一个法子来创造和维持移民地。即便如此,也需要他本人做出几乎难以负荷的大量工作,尤其是在初期。可这法子兴许能成。
兴许能成,并且可能是一个其他人不具备的优势:一个从零开始创造的机会。社会制度、习俗、信仰、惯例,都可以通过精心设计打磨,没有旧的习俗和信仰的包袱。如果我有足够的智慧,可以创造一个理想国;如果只有我能决定理想社会是什么样子,那么权力就尽在我手。
思路慢慢发散,他开始从细节上打磨他的星球,最后,他又感受到了快乐,再一次为未来而兴奋。此前,他从未有过类似的体验。敌人的导弹打消了杜恩的所有计划,在詹森这一生中,头一回要真正依靠自己,而不是依附于杜恩或是任何人。如果他失败了,就是他一个人的失败;如果他成功了,那就不光是他的成功,也是他的星球上子子孙孙每一代人的成功。那将是我的世界,他告诉他自己;机缘巧合之下,我成了造物主;我将向那些人灌输思想;这一次,让我们留在伊甸园中,永不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