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褐色的浊流在我们面前奔腾,仰面对我们呢喃细语,叽喳不息;黄色水面激起诡异的涡纹,散作一个个小圈,静静地顺流漂忽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意味深长,仿佛水面之下有某种充满生机的庞然大物猛然警觉,从倦慵懒怠中醒来一会儿,然后进入了浅睡。
河水汩汩有声地从大车的轮辐和骡子的膝间流过,黄浊的水面漂浮着残骸杂物和污秽的成片成堆的泡沫,仿佛是一匹累垮的马,浑身冒汗,满是汗沫的光景。河水流过灌木丛时发出哀怨的声音,一种沉思的自言自语;淹在水里的藤蔓和小树,像是被微风推着费劲地斜立在那儿,摇摇晃晃却没有倒影,仿佛有许多无形的线经顶上的树枝牵领着它们。树木、芦秆,还有无根的与地面隔断的藤蔓,都扬起头望着动荡不安的水面,周围是一片阴森、广阔的荒凉景象,空气里回荡着河水白白流逝的哀怨声。
我和卡什坐在车上,珠尔在后轮旁边,骑在马上。马儿浑身颤抖,粉红的长脸上眼珠滴溜溜地转动,露出嫰蓝的颜色,马儿喘着粗气,像是在呻吟。珠尔直挺挺地骑在马背上,神色镇定,沉着冷静,快速左顾右盼,面色有点儿发白,但很警觉。卡什的面容也严肃持重,我和他以一种探索的目光相互凝望了一会儿,这种目光能够毫无阻碍地穿透彼此的眼睛,到达最隐秘的深处;有好一会儿,卡什和达尔之间毫不掩饰,公开承认心里存在着人类根深蒂固的恐惧和不祥的预感,彼此心照不宣,机警坦然,不觉得羞愧。我们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冷静,没有流露出内心的感受。
“依我看,咱们还在大路上,不会有错。”
“塔尔伐了两棵大白橡树。我听说早先发大水的时候,白橡树在浅滩周边围了一圈,人们凭这些树来判定浅滩位置。”
“我想,他在这儿砍树是两年前的事吧,哪会料到还有什么人用得上这浅滩呢?”
“哪能料得到?对啦,准是两年前。他可是在这儿砍了一大堆树呢,用来还清了抵押贷款,我听人说的。”
“没错,没错,我想是的。我想弗农能干出这种事。”
“那是事实。大多数来这一带砍树的人,得先种好庄稼才能开锯木厂,或者开一家店铺。可是我认为弗农能行。”
“我想是的。弗农这人挺有办法。”
“嗯,他不错。对啦,路准还在这儿。他要是没有把老路修整好,绝对不可能把砍下的原木从这儿运出去。我看咱们的位置还在路上。”他冷静地四下打量,看看树的位置,侧身这边瞧瞧,那边看看,扭回头顺着没有地基的路仔细端详。路的走向模糊,映着砍伐后留下树桩的地方仿若悬在空中,仿佛这条路被浸泡之后没了泥土漂浮起来,幽灵般的痕迹留下一座碑来纪念比这更荒芜的景象,而此刻我们坐在它的上方,静静地议论着老生常谈的安全话题和鸡毛蒜皮的琐事。珠尔看看卡什又瞧瞧我,然后转过脸去重又安静地探察周围情况,他胯下的那匹马,静静地颤抖个不停。
“他可以慢慢地继续往前走,探探路什么的。”我说。
“是的。”卡什说,他没有看我,而是朝向前方看珠尔慢慢前行,面部呈现出一个侧影。
“他不会错过河道的,”我说,“只要在五十码开外看见河道,就不可能找不到。”
卡什没有看我,侧着脸说话。“要是我早预料到就好了,上个星期我可以来一趟,察看察看。”
“那时桥还露在上面,”我说,他没有看我,“维特菲尔德骑马走过的。”
珠尔又一次看着我们,表情严肃,机警而又有所克制。他平静地问我们:“你们想要我干啥?”
“上个星期我本该来察看一趟的。”卡什说。
“咱们不可能知道,”我说,“根本没办法知道。”
“我骑马往前走,”珠尔说,“你俩跟着我来。”他拉了一下马缰,马畏缩地低下头。他凑近马儿,对它说话,让马身子几乎直了起来;马儿谨慎地踏下蹄子,身子打战,呼吸粗重。珠尔跟它讲话,低声细语的。“走啊,”他说,“我不会让什么东西伤害到你的,往前走啊。”
“珠尔。”卡什叫了一声,珠尔没有回过头来,扯着缰绳催马向前。
“他会游泳的,”我说,“只要他给马一点儿时间,反正……”他出生的时候,可遭了不少罪;俺娘总会坐在油灯底下,把他放在膝头一只枕头上,两人都不发出任何声音,我们一觉醒来常会见到这种情景。
“那枕头比他个头还长,”卡什说,他的身子略微前倾,“我上个星期该来这儿察看的,我本来应该这样做的。”
“没错,”我说,“他的脚也好,头也好,两边都够不着枕头。上星期你哪能知道呢?”
“我本来应该这样做的。”他说。他扯起缰绳,骡子行动起来,走进了前面留下的痕迹,车轮活动起来,在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他扭头往后朝艾迪躺的地方看了一眼,说道:“棺材没有放平。”
树木终于散了开来,珠尔来到开阔的河面上,马的腹部深陷在水里,他骑在马上,半侧着身子。我们看见河对岸的弗农、爹、瓦德曼和杜薇·德尔。弗农在朝我们招手,示意我们再往下游一些。
“我们的位置太靠上了。”卡什说。弗农也在嚷嚷,可流水声太大,我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这里静水流深,畅流无阻,没有流动的感觉,直到一根木头漂来,看见它缓慢地转动。“小心!”卡什叫道,我们看着那根木头,它徘徊不前,好一阵子没动,直到后面的水汇成一道厚厚的浪奔来,才把它按进水里,过了一会儿它又蹿了上来,漂漂摇摇地前去。
“漂到那儿去了。”我说。
“对,”卡什说,“是到那儿了。”我们又看了看弗农,他正在一上一下地挥动胳膊。于是我们一边看着弗农,一边缓慢而又小心翼翼地往下游移动,他这才垂下手臂。“就是这儿了。”卡什说。
“咳,该死的,那就开始过吧。”珠尔说着,催马向前。
“你等等。”卡什说。珠尔停了下来。
“嗯,上帝保佑——”他说。卡什打量着河水,然后回头看了看艾迪躺的棺材,说道:“棺材没摆放稳当。”
“那就回到那该死的桥边去吧,走过去,”珠尔说,“你和达尔两个都去,让我来赶车好了。”
卡什没有理睬他。“棺材没摆放稳当呢,”他又说,“嘿,好兄弟,咱们得看着点儿。”
“见鬼,看着点儿,”珠尔说,“你们都给我下车,让我来。老天作证,要是你们没胆量赶车过河……”他气得两眼发白,眼睛像是脸上的两块白片。卡什直愣愣地看着他。
“我们会把车赶过河去的,”卡什说,“我告诉你该干什么:你骑马回去,从桥上过河,沿河岸往下走,拿条绳子来接我们。弗农会把你的马牵回家,帮你看管,直到我们返回。”
“见你的鬼。”珠尔说。
“你去找根绳子,从对岸下河,等着用绳子来接我们,”卡什说,“三个人干活还不如两个人干活——一人赶车,一人扶稳棺材。”
“去你的。”珠尔说。
“那就让珠尔拿着绳子的一头,从上游过河来牵拉车子,”我说,“珠尔,你愿意这样干吗?”
珠尔恶狠狠地瞪着我。他的目光机警而又凶狠,急速地扫了卡什一眼,又回到我的身上。“我不在乎干什么,只是咱们得干起来,别老是待在这儿,连他妈的手也不抬……”
“咱们就这样干吧,卡什。”我说。
“我看也只好如此了。”卡什说。
河面本身还不到一百码宽,可是我们看见的只有爹、弗农、瓦德曼和杜薇·德尔几个人,看不见那片单调荒芜的景象;那景象显得有点儿从右往左倾斜,令人毛骨悚然,我们仿佛是来到了一个地方,在这里荒芜的世界在加速运动,我们最后像是被逼到了悬崖绝壁。他们在对岸一个个都成了矮子,仿佛隔开河两岸的空间其实是时间,一种不可复返的时间;时间好像不再是一条笔直地跑在我们前面越来越短的线,而成了平行于我们两拨人之间的环状弧线,距离不是其间的间隔,而是加倍增长着的弧线延伸。站在河水里的两头骡子,前腿已经略微往下倾斜,臀部则朝上翘起。这时它们呼吸粗重,呻吟有声,一同扭过头来凝重地望了我们一眼,那目光里充满狂乱、阴郁、深沉和绝望;它们仿佛已经看见了浊水里灾难的身影,可是它们说不出来,而我们又无法看见。
卡什转身回到车上,双手抚着棺材,摇了摇里面的艾迪;他耷拉着脸,满面沉静,若有所思,十分关切。他抬起自己的工具箱,楔入座位下面;随后,我和他一起把棺材朝前推,塞在工具箱与车底板之间。之后他会意地看了我一眼。
“不,”我说,“我想我得留下来,也许需要咱俩一起在车上。”
他从工具箱里取出一卷绳子,绳子的一头在座位支柱上缠了两圈,把没有挽结的绳头递给我,另一头他给了珠尔,珠尔在鞍头上绕了一圈。
珠尔强迫他的马儿进入水流,马儿抬高膝盖,弯着脖子,一副厌烦生气的样子。珠尔坐在马背上略微前倾,也把膝头抬高一些,又一次机警地扫视了我们一眼,接着又平静地凝视前方。他一面驱马步入水流,一面轻声细语地安抚它。马儿打了一下滑,水一下子淹到马鞍,它又在水浪中站稳,水流涌上了珠尔的大腿。
“你得小心!”卡什说。
“我现在上了浅滩,”珠尔说,“你们可以往前走啦。”
卡什抓起缰绳,小心而又熟练地让两头骡子进入水流。
我感到水流载着我们,于是知道到了浅滩上了,因为正是凭借着滑溜的触感,我们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前进。先前平坦的水面现在成了一连串的坑塘和土包,水流推搡着我们前进,让我们仿佛时起时伏,有时脚下经过坚实的滩地也不碍事,轻碰软撞不过是同我们开开玩笑而已。卡什回头看了我一眼,这时我明白我们遇上麻烦了。可是直到看见那根原木,我才意识到绳子的用处。原木从水里蹦出来,在浪头上耸立了一会儿,像是基督直立在波浪起伏的荒凉水面。卡什说:赶快下车,让水流把你带到河湾那儿去,那样你就没有危险了。我说:不,去那儿也会同在这里一样全身湿透的。
那根原木突然出现在两个小山包之间,像是猛然从河底弹射出来;木头的一端挂着一长串泡沫,看上去像是老人或者山羊的胡须。卡什跟我讲话的时候,我知道他一直在观察那根原木,一面盯着原木,一面注视着我们前方十英尺的珠尔。“放开绳子。”他喊道,同时另一只手伸向支柱,解开缠了两圈的绳子。“往前去,珠尔,”他说,“看看能不能拉我们一把,避开冲来的原木。”
珠尔朝马儿大叫一声,又一次像是拽起胯下的马。这时他恰好在浅滩的高处,马也正踩在某个坚实牢靠的地方,于是往前冲去,湿漉漉的身子一半露出水面,闪着亮光。马儿继续朝前冲,速度快得让人难以置信;凭这点珠尔终于明白绳子已经松开了;我也看见他的头后仰着,一下下地勒紧缰绳。就在这时,那根原木的后部翘了起来,慢腾腾地朝我们之间漂来,打在骡子身上。骡子是看见了原木的,有那么一会儿它们的身子黑黝黝的露出水面,接着靠下游的那头骡子不见了,把另一头骡子也拖了下去。大车横斜着走,正要靠上浅滩高处的时候,原木一头撞来,撞得车身翘起,往前漂去。卡什半转过身来,缰绳在他手里拽得紧紧的,接着便落入水里;另一只手往后伸去按住棺材,使劲把它往车高出水面的一侧推。“赶快跳车,”他轻声说,“远离骡子,别想抗拒,水准会把你冲到河湾去的。”
“你也来呀。”我说。弗农和瓦德曼沿着河岸奔跑;俺爹和杜薇·德尔站在那儿看着我们,她手里仍然拎着篮子,挽着纸包;珠尔在努力迫使马儿退回来。一头骡子的头部突然露出水面,双眼睁得大大的,朝我们望了一会儿,发出一声几乎类似人发出的声音。
“后退,珠尔,”卡什喊道,“退回去,珠尔。”有一阵子,我看见他紧靠在翘起的大车边上,胳膊朝后抵住棺材和他的工具箱。我又看见那根后翘的原木,带有枝桠的一端再次撞了一下,原木那边珠尔把马扯得仰起身来,马扭过头去,珠尔用拳头连连捶打马头。我朝下游跳出大车,再次看见两头骡子在两个土包之间,一连几次翻滚出水面,四蹄朝上,腿僵直地叉开——这就是骡子与大地脱离接触时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