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骑在马上,瞪眼怒视着弗农,瘦削的脸涨得通红,红到了眼边,盖过了眼内僵硬的白眼珠。十五岁那年夏天,他着了睡魔:一天早晨我去喂骡子的时候,看见几头母牛还在牛棚里,接着又听见俺爹回屋去叫他。等我们回到屋里吃早餐的时候,他才提着牛奶桶从我们身边经过,歪歪倒倒地像是喝醉了酒。我们套上骡子往地里去的时候便落下了他,那时他还在挤牛奶呢。我们在地里忙了一小时,还不见他露面。杜薇·德尔给我们送午饭的时候,俺爹便叫她回去找找珠尔。人们在牛棚里找到了他——坐在凳子上呼呼大睡。
那之后,俺爹每天早晨都会进屋去叫醒他。吃晚饭的时候,他在餐桌边就会睡着;一吃完晚饭,他就赶紧上床睡觉,等我去睡的时候,他已睡得像个死人似的。就这样,俺爹每天早晨都得去叫醒他。可他虽然起了床,人却是糊里糊涂的:他会站在那儿发呆,听着俺爹唠叨抱怨,他却一声不吭,然后才提起牛奶桶到谷仓去。有一次,我发现他在母牛旁边睡着了,牛奶桶挤满了一半摆在那儿,双手齐腕地浸牛奶里,头靠在母牛肚子上。
自那以后,只好由杜薇·德尔去挤牛奶了。俺爹去叫他时他会起床,叫他干什么他会迷迷糊糊地去干;看上去他是想努力把事情做好的,却又像别人一样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病了?”俺娘问他,“有没有感到哪儿不舒服?”
“没有,”珠尔回答说,“没感到哪儿不舒服。”
“他只是人懒,想气我。”俺爹说,珠尔站在那儿,好像又睡着了似的。“你是不是啊?”俺爹问道,一面把珠尔摇醒过来,好让他回答。
“不是的。”珠尔说。
“你今天就待在屋里,休息一天吧。”俺娘说。
“把那整块滩地落下,休息?”俺爹说,“你要是没病,那你到底是咋回事?”
“没什么事,”珠尔说,“我好好儿的。”
“好什么呀,”俺爹说,“你这会儿站着就睡着了。”
“没有,”珠尔说,“我是好好的嘛。”
“我今天想要他在家里待一天。”俺娘说。
“可我需要他,”俺爹说,“人手紧着呢,我们全都得去干活。”
“你领着卡什和达尔去吧,能干多少算多少,”俺娘说,“我今天就是要他待在家里,歇上一天。”
然而,他不肯这样做。“我好好儿的。”他说,跟着去了。可是他并不是没有毛病,我们大家都看得出来。他一天天消瘦,而且我亲眼见过他除草时打瞌睡,看见锄头越来越慢地扬起落下,挥起的弧度也越来越小,最终停了下来,他一动不动地扶着锄把,站在火辣辣的太阳下。
俺娘想要他去看医生,可是俺爹不到万不得已是舍不得花这笔钱的;而珠尔看上去也似乎真没什么病,只是消瘦了些,有一种随时都可能打瞌睡的习气。他吃饭吃得很香,只是吃到中途瞌睡就袭来了,嘴里还在咀嚼,一块面包还没法递到嘴边。不过,他坚决否认自己有病。
俺娘给了杜薇·德尔点儿甜头什么的,叫她去挤牛奶;珠尔先前在晚饭前干的家务活儿,俺娘设法让杜薇·德尔和瓦德曼分担。爹不在的时候,俺娘会亲自把这些活儿做了。她还会专门弄些东西给珠尔吃,躲躲藏藏地不让人看见。而这可是我首次发现,发现艾迪·本德仑还会掩盖她自己做的事,她一向教导我们:欺骗是罪恶之首,在这个世界上欺骗是最为恶劣、最最要命的行为,相比之下,受苦受穷都不算什么。有时候,我进卧房去睡觉时会看见她摸黑坐在熟睡的珠尔身旁。我心里明白,由于有那样的欺骗行为她憎恨自己,同时也憎恨珠尔,因为她不由自主地爱着他,不得不做出那样的欺骗行为。
一天晚上她生病了,我去仓房套骡子准备去塔尔家,却找不到马灯。我记得前一天晚上灯还挂在钉子上的,可半夜起来怎么就不见了。于是,我只好摸黑套上骡子上了路;等我把塔尔大婶接回来时,天刚刚亮。这时马灯又出现了,挂在我记得的那颗钉子上,可这之前却怎么也找不着。那以后不久的一天清晨,杜薇·德尔在日出前挤牛奶时,珠尔从仓房后墙的洞里钻进来,手里提着马灯。
我把这事儿告诉了卡什,我和他只是彼此对望。
“发情了吧。”卡什说。
“没错,”我说,“可是干吗要用马灯?而且每天晚上都这样,难怪他一天天消瘦。你要不要去关照他几句?”
“会对他有什么好处?”卡什说。
“可他现在这样做,也同样没有任何好处。”
“我知道,可是得让他自己明白才行。他得有时间明白可以省着点儿,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样他就不会有事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想。”
“当然啰,”我说,“我跟杜薇·德尔说了,别告诉其他人,至少别告诉娘。”
“对,别跟娘讲。”
那之后,我认为这事儿挺可笑的:他显得那样痴迷,那样投入,又那样拽瞌打睡的,瘦得像根支豆苗的竿子,自己还以为干得很漂亮。我暗自琢磨那姑娘是谁,想遍了所有我知道有可能的人,还是不能断定。
“哪是什么姑娘啊,”卡什说,“准是哪个嫁过的女人。年轻姑娘能有那么大的胆子,那么强的耐力?这正是我不喜欢的地方。”
“为什么呢?”我问,“比起姑娘来,结过婚的女人对他更为安全,也更有头脑。”
他看着我,眼神游离,想说的话也游离不定。“世上并不是所有安全的事都对人……”
“你是说,安全的事情并不总是最好的。”
“唉,说什么最好。”他又游离不定了,“并不是最好的事情对于他就是好事情……一个毛头小子。一个人总是有些不愿看见……在别人的烂泥塘里打滚……”这就是他费了半天劲想要说的。要是有一件新鲜、非凡而又有棱有角的事出现,就应该有一种比“安全”更好一点儿的叫法,安全的东西是人们早就习以为常的东西,已经磨去了棱角的东西,人们无论怎么重复去做都无法夸口说:那是为所未为、无可替代的举动。
就这样,我们对谁也没说,甚至直到过了些时候,他突然出现在田地里跟我们一道干活,来不及先回家一趟,装出一副整晚都在床上睡觉的样子。他会跟俺娘说他不饿,不想吃早餐或者他刚才套骡子时已经啃了一块面包。可是我和卡什明白,那些个夜晚他整夜不在家,他是从树林子钻出来到地里干活的。但我们闭口不说。很快,夏天就要过完了。我们知道夜晚渐渐变凉,要是他还行,她也该吃不消了。
可是,到了秋夜越来越长的时候,他唯一的变化是老赖在床上,得等俺爹去叫,他才起床,老半天起来之后,又是当初那种半痴半迷的状态,比整夜在外的时候还要糟糕。
“她可真有能耐,”我对卡什说,“以前我是佩服她,现在我可是对她五体投地了。”
“不是什么女人的事。”他说。
“你知道啦,”我说,可他只是瞧着我,“那会是什么呢?”
“那正是我想要弄明白的。”他说。
“你想弄明白的话,可以在树林里盯上他一整夜,”我说,“但我可不愿参与。”
“我不是要去盯他的梢。”他说。
“那么,你管那叫什么?”
“我不盯他的梢,”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于是过了几个夜晚,我听见珠尔起床从窗口爬了出去,接着又听见卡什起床跟了过去。第二天早晨我去谷仓的时候,卡什早已在那儿,他喂过了骡子,正在帮杜薇·德尔挤奶。我见到他立刻就明白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时不时地我会看见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珠尔,像是他既已查明珠尔的去处和干了些什么,总算可以好好想想事儿了。可是,他的目光不带担忧的意味,那是一种我发现他在替珠尔干家务活儿时的神情,俺爹以为活儿是珠尔干的,而俺娘却以为是杜薇·德尔干的。所以,我没对他说什么,相信他在心里把事儿琢磨明白之后会告诉我的。可是他一直没对我说。
一天早上——那已经是十一月,整个事儿开始之后已有五个月——珠尔没躺在床上,也没有到地里同我们一起干活。俺娘首次发觉这事前前后后有点儿名堂,她派瓦德曼去看珠尔在哪儿,隔了一会儿,她又亲自去找。这像是只要欺骗在不动声色地进行,我们大伙儿都甘愿受骗佯装不知。这也许是出于胆小怕事;而既然我们大家都是胆小鬼,自然宁肯选择背信弃义之类的过错,至少表面上还过得去。可是现在,我们大家——由于某种心灵感应都承认害怕——像是忽然把整件事掀开,如同揭开被子那样,慌忙赤身裸体地坐起身来面面相觑,只好说:“原来如此!他没回家过夜,出事了,都是我们麻痹大意。”
就在这时候,我们看见他了。他骑着马,从水沟边沿出现,接着直转穿过田野;马的鬃毛和尾巴都在飘动,仿佛在展现马浑身花斑的体态。看上去,珠尔像是骑在一架玩具大风车上,头上没戴帽子,马背没有配备马鞍,他手拿一根绳子当缰绳。这匹马是二十五年前弗莱姆·斯诺普斯买回的那批得克萨斯马的后代,当时他以两美元一匹卖给大家,唯独朗·奎克老爹逮住了他买的那匹,他又舍不得放弃,所以如今还拥有几匹带有那种血统的马。
他轻快地策马而来,脚跟紧贴着马的两胁。马腾跃旋动,马鬃、马尾以及周身的花斑仿佛与体内的骨肉毫不相干似的。他高坐在马背上,瞧着咱们。
“这马你是从哪儿弄来的?”俺爹问道。
“买的,”珠尔说,“从奎克老爹手里买来的。”
“买的?”俺爹说,“拿什么买的?是不是用我的名义买下来的?”
“用我自己的钱,”珠尔说,“我挣来的钱,用不着你为这事儿操心。”
“珠尔,”俺娘说,“珠尔。”
“这没有什么不对,”卡什说,“钱是他自己挣的。他帮奎克把在春天规划出来的四十亩新地给收拾好了。他点着马灯夜里干活,独自一个人干,我亲眼看见的。所以我认为,这匹马没花任何人的钱,咱们没有必要担心。”
“珠尔,”俺娘说,“珠尔——”接着她又说:“你马上回家睡觉去。”
“还不行,”珠尔说,“我没时间,得去配一副马鞍和一副笼头。奎克老爹说他——”
“珠尔,”俺娘说,两眼望着他,“我会给——我会给——给——”娘说着放声哭了起来。她大哭起来,没用手掩住脸,身上穿着她那件褪色的室内便衣,站在那儿看着他;他坐在马背上,也凝视着她,面色渐渐变得冷峻,又带一点儿病容,最后才急速转过脸去。这时卡什走上前去拍拍俺娘。
“你回屋去吧,”卡什说,“这儿的地面太湿,不适合你。现在你赶紧回去吧。”这时她才用双手抹了一把脸,又过了一会儿才迈起了步子,在翻犁的沟埂里蹒跚而行。可是,她很快直起身板,朝前走去,不再回头看一眼。她走到地头的沟边,才停下脚步来招呼瓦德曼。这时瓦德曼看马看得正起劲,在马的旁边上蹦下跳。
“让我骑骑,珠尔,”他说,“让我骑骑嘛,珠尔。”
珠尔看着他,转过脸去,往后拽紧缰绳勒住马。俺爹在一旁观望,努着嘴唇。
“好啊,你买了匹马,”俺爹说,“你背着我买了一匹马,从来没问过我一句。你知道咱们日子过得有多紧巴,还要去买匹马来让我养。欠着自家的人,偷着去干活挣钱,买了一匹马。”
珠尔直盯着俺爹,白眼鼓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
“他绝不会吃你的草料,”珠尔说,“一口也不会,要是吃一口,我先宰了他。你别这样想,完全不用担心。”
“让我骑骑嘛,珠尔,”瓦德曼说,“让我骑骑嘛,珠尔。”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草丛里的一只蛐蛐,一只小蛐蛐。“让我骑骑嘛,珠尔。”
当天夜晚,我发现俺娘摸黑坐在已熟睡的珠尔的床边;她在哭,哭得很伤心,也许是因为她得偷偷地哭,不哭出声音,也许是她对偷偷啼哭的无奈与悄悄给食的欺骗有着同样的感受,她憎恨自己这样做,同时也憎恨他,因为她不得不这样做。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知道的事。我这天才弄明白了这事,就跟那天我明白了有关杜薇·德尔的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