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苦厄27-唐宜

偌大的外宾餐厅一时间仿佛只有我和唐宜的存在。

我们剑拔弩张,我扣着她的手腕,她用枪指着我的脑门。

有几个学生会成员豁然站起,被唐宜盯着闷声坐下,我在这里讨不到好,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拧碎她的手腕,那一刻就是恶魔附体,特别想虐待她。

可能因为唐宜很善良吧。

我松开手,唐宜也收回枪,推出弹夹拍在桌面:“吃饭。”

丹阳派呈上来的是两份白鹿肉烩饭,白鹿不是凡物,特指修真界的某种被叫做白麒麟的灵兽,但修真界古老时候的迷信说吃麒麟遭报应,但耽误谁也耽误不了这点儿口舌-之欲,所以白麒麟到了菜单上就变成了白鹿肉,白麒麟皮毛洁白,肉质细腻,蕴含着丰富的灵能,不至于让修士大口大口吃几百份饭那么不体面。

这份饭是唐宜请客,我看过菜单,她挺有钱的。

我默默咀嚼食物,唐宜也低头吃饭,好像我俩意外拼桌才坐一块,之前压根儿不认识似的。

吃到一半,餐厅里忽然爆发出一阵整齐划一的口号:“苦厄苦厄,我们好饿!”

唐宜抬起头注视我身后,我扭头,餐厅角落的一张桌子上站着一个熟悉的瘦小身影,旁边的人举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大横幅,上书:欢迎小仙师莅临指导。

我忽然从一种邪恶的无序状态下回过神,小仙师的字眼让我重新回到苦厄的身份中,凌霄的身份犹如过眼烟云,转瞬即逝。

这时我意识到,无论是捅唐宜一刀,还是把她的手腕压在那里,都是出自苦厄这个身份,不能推给脑子里的那个名为凌霄的意识。

我是怎么了?我有点昏了头,吐过血之后的喉咙丝丝发痒,很想再吐点什么出来,嘴里发苦,带着一股血腥味,五感活了过来,我一阵不安,推开凳子站起来。

拿起东西往外走,紧走几步,然后奔跑,好像有什么东西追着我似的。

我走出丹阳派也没人阻拦,等我坐上车之后,我才意识到手腕上的终端让我的行踪得以被随时掌握——我摘掉终端,从耳朵里摘去微型的通讯耳机,撇出窗外,好像扔掉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抱着膝盖发愣。

“凌霄!凌霄!”我在混乱的不安中在脑域内拼命呼喊凌霄的名字,没有人回应我。

我在呼喊我自己吗?我不明白了,头痛欲裂,我本该完整拿回的记忆中断之后再无可追回,师父陨落,只剩下我手里的盒子、经过公证的玉简和奋力夹着的断剑。

我的记忆变得支离破碎,我本该拿回记忆想起关于凌霄的所有事,现在,只剩下苦厄拿回了一点没有用的恶念,我还算是凌霄吗?我是苦厄还是凌霄?这两者有什么区别?有什么相同之处?我是谁?

头痛欲裂,因为太过痛苦我想要叫喊出来,终究没有。汽车到一处山坳停下,放羊似的撒下一车乘客出来撒尿,我跌跌撞撞地下车,背对客车摔进道路一边半人高的枯草中,司机喊了十来遍还有没有人没上车之后,客车轰轰离去。

我在充满马尿狗屎味的草堆中打滚,最终我决定一直往北,往北到苍云真人那里。

我是谁这件事太过痛苦,我无法思考,只好任由它缩回脑域内唯一一片叶子,把自己当成一个没有身份面目模糊的凡人,脑子里只剩我要做的事。

我要知道凶手,我要知道杀了我师父的,是改革派还是妖族,还是两者都有。

我在路上捡到一个破旧的塑料袋,质量不错,就是破了个洞,我把东西装进去,破洞打结,然后背在身后。断剑用红绸裹着太显眼,我走到一条小溪边挖了一大坨湿泥裹住红绸,抽出绳子把它挎在腰间。

师兄很快就会知道死讯,而侠士联盟很快就会将遗嘱内容公布出来,直播结束了,师姐很快就从霞落山回来,那时一切的事都由她来决定。

而我不能回山,靠近凤吟山就使我头痛发作,逼迫我回想那张最初的照片,站在守诫师姐旁边的到底是我,还是红铠甲的凌霄。

身上还有为数不多几个晶币,我要换一辆车去苍云真人那里……

该死,我不知道苍云真人的洞府具体所在。

凌霄的记忆里是有的,但是此刻都没了,我只好返程。

头痛愈发严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啮咬,然后全身都疼起来了,好像被迫把脚填入小两号的鞋子,浑身上下的疼就是那么回事。

我蜷缩着蹲在路边,试图揉皱自己以缓解疼痛。

头顶一道响亮的枪声,仿佛彩虹划过——我想起唐宜带我在西瓜推车上飞来飞去就是这个声响和这个色彩——

唐宜追上来了,或者,是看见我的终端扔下得很不对劲就追上来了,我离丹阳城没多远,她的速度两枪就飞得出来。

仿佛天神落在我眼前:“来月经了?”

我摇头。

“我送你回山吧?”唐宜说。

“离我远点。”

我很不对劲,我的疼痛无处宣泄,导致我现在很想伸手捏住她的脚踝把她撇在地上然后想尽一切办法地捏断她的脖子。

我不是想杀人,我不知道怎么了,体内涌动着一股狂躁的愤怒,这股愤怒让我歇斯底里,让我……控制不住自己。

“你再这样我就真的生气了。”唐宜没意识到我说的都是实话。

“把我关起来。送我回山。”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提出的请求。

“谁想关着你了,你能不能稍微理解一下别人的好心好意?”唐宜皱着眉头收起枪,我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任由唐宜一把揪起我,仿佛拎着一件包裹一样提在臂弯。

“我要回山。”我艰难地吐出自己的需要。

“知道,我送你。”

“我想杀人。”

唐宜险些把我扔出去,最终还是没有,夹紧我的腰以免我掉下去,倒转枪口,我重新跌入丹阳城内。

“我觉得你病了,苦厄,我会提交一份报告给委员会,看他们怎么处理你。”

委员会?我心里冷笑,最终没有说什么。

我在求助啊唐宜你看不到吗?我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

城市在身下腾挪翻越,仿佛时光迅速流逝。它们渐渐成了无限抽象的线条,脑子持续的混沌变得更加狂乱,我的小树颤颤发抖,那一片叶子恍惚间随风而逝。

那是一片记忆的叶子,我竭力触碰它。

黑发的剑士进入城中,我跟在她身后,她看见我,转脸抱起我……

叶片上的金色脉络消失了,然后树上一片叶子都不剩,仅剩的这片叶子也不知被脑域中的混沌吹到了哪里。

我忽然睁开眼,唐宜用一条洁净的白布擦拭她一支血红色的枪,她好像坐在我身侧,我伸出手看看,眼前是天花板……我在……床上?

“苦厄,我已经向委员会报告了你的情况,医疗团队来检查了一下,你的身体没有问题,但是精神状况堪忧,一会儿想去做个检查么?”

“你不是应该在……丹阳派么?”

“是啊,我本来要去做任务,但是你的情况太危险了,我申请来照顾你。别看了,你在修真学院。”

我感到一阵头昏,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我忘了,勉强爬起来抱膝坐着,唐宜继续擦枪,然后收回,合拢双手交叉身前,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我们来聊一聊。”

“嗯。”

“怎么忽然这么乖了?”

“我不知道。”

“为什么觉得改革派会是杀害玄术前辈的凶手?”

我们都沉默了。

看来唐宜的确是挺生气的,导致她一开口就是这么尖锐的问题,我想了想,决定好好回答:“你们为什么觉得妖狐就是凶手?”

“你觉得不是?”

“我觉得不是。”

“你知道妖狐在哪儿?”

我被套进去了,唐宜年纪轻轻的确还有三分诡诈。

“我不喜欢你这个语气。”我说。

“什么?”

“学院也好,改革派也好,都是你这样的语气,自顾自地做决定,别人稍微怀疑一句,你们就露出一副我们要毁灭世界的样子。你们明明只查到了鹰妖的羽毛,你们完全可以谨慎表示鹰妖的可能性,可现在呢,新闻铺天盖地都是人类要和妖狐打,我会怎么想呢,我只会想,你们是在强调什么?”

我说得很慢,我讨厌他们的宣传机器开动起来的样子,用很多冠冕堂皇的大词,我一句也不信。

“可是你想,陨落的都是金丹元婴的老前辈,修真界能够这样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全灭吗?好,就算修真界全面开战,改革派所有老前辈都不要脸,就算他们没有一个在霞落山直播现场,是可以将十九位前辈格杀在这里……但是会这么无声无息吗?而且说什么改革派不改革派,丹阳派难道不是改革派吗?何至于在此地对自己动手给自己惹上一团臊呢?”

“叫喊得越大声越是在遮掩什么,谁知道呢。”

唐宜气急:“你就咬定了这事儿和改革派脱不了关系是吧?你怎么知道那些前辈们都是保守派?”

“我就是知道。”

“其中有好几位公开支持改革,你不上修真网吗?”

我师父说他们都是保守派,我不相信唐宜,但是我觉得唐宜很生气,而且我说多了会暴露我知道得很多。我其实也只是在愤怒,我并不能咬定改革派就是凶手,因为聚集这些人是师父的决定,有谁会提前知道这件事然后暗自谋划呢?我想不到,但我很不喜欢改革派,他们大声叫喊,仿佛做贼心虚。

所以我不说话。

“我知道你因为玄术前辈陨落有点儿接受不了,你迁怒这个迁怒那个,我多少理解……但是苦厄,过去的就过去,你不能当众给理事长泼脏水,我们知道你是出离愤怒口不择言,别人听了,会怎么想呢?现在修真界紧要的事就是团结一心找出这个可怕的敌人……”

唐宜就近坐在我床边,靠近我:“等你踏上修真之路你就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敌人,十九位前辈,其中十二名金丹巅峰,七位元婴,甚至玄术前辈据说是元婴巅峰,和苍云真人不相上下的修为,而我们去现场,楼没塌,连通风管道都没被破坏……能做到这一点的,修真界拿不出这个阵容,你相信我,我们面对未知的势力,这个势力悄无声息地杀了修真界将近一半的顶级强者,或者,那是一个人,或者是一个势力,他们为了什么,怎么做到的,接下来要怎么做,我们都不知道……”

我垂下眼,我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唐宜讲话就像她学生会主席的身份,哪怕她声音轻柔,也说得格外有力量。

“如果这时候节外生枝,你的无心之失,可能就会造成致命的漏洞……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也不想在站在道德高地上斥责你要以大局为重,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做什么都有一点思考,不要呼呼地冲上去就闹……”

思考……师姐也说过,可是我的脑子很笨,我想不出该怎么思考,我的思考又好像又总和别人的思考不一样。

“如果你真的认为是改革派动手,你可以拿出你的证据说服我,我被你说服,就会站在你这边。在那之前,你要是再闹,我就真的生气了。”

唐宜起身,随即掖了掖我的被角:“再休息一会儿,学院通往青竹城的灵能梭车就要开通了,我们可以坐第一趟,到了青竹城,就离凤吟城不远了是不是?”

“我可以相信你么?”我说。

唐宜看了看天花板,好像能从上头看见星星似的,沉吟半晌:“我觉得不能,你要是有什么特别大的秘密,千万别告诉我,我看起来挺威风,但是毕竟站的位置低,又年轻,阅历有限,很可能处理不好这个大事……我拿枪对着你就被骂了一顿呢。等你觉得这个秘密对我说也是说,对别人说也是说的时候,我再听听也没关系。”

某些时候唐宜公事公办的样子让人想不起来那个和我一起打游戏卖西瓜的那个女孩。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