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不告而别其实是常态,我们山的这几个弟子就没哪个有资格让师父在离开之前还打声招呼的。师父来无影去无踪,早早地将我们三个从对师父的依靠下解放了出来。
师兄其实不明白为什么要找师父,师父平时不都随便离开么谁还敢打听师父的消息……但师姐既然提出,他在任何角度上都无法反驳,第一,师姐比较强大,虽然他不知道现在师姐已经没有他强了;第二,师姐和师父关系相对来说比他好一点,师父虽然对每个人都很冷淡刻薄,但对师姐还是有三分不易令人察觉的关心;第三,谁会拒绝和守诫单独出游的机会呢!
他沉浸在美差中,师姐坐在他身侧安安静静,垂着眼盘着膝,几缕调皮的发丝挣脱,随意地散在额前,师兄盯着没人看,鲲鹏的翅膀哗啦一展,风声继续呼啸。
因为从命体型庞大,再加上师姐觉得自己目标特殊,因此没有再用凡间的交通设施,也没有用登记在册的灵能飞车之类的,所以师姐其实耽搁了半天,带从命见了一下世面。
谁能想到守诫师姐也会去黑市呢!
黑市里,人人都戴着面具,也不必留灵能烙印,只需要不记名晶卡互相转账即可。黑市这种从古至今都有的东西给不少修真者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方便,虽然也孳生犯罪和许多不法的事,但因为利益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无论谁和谁打架都不会有傻子想要来动黑市的蛋糕。
师兄从小吃了睡睡了吃,不然就天天幻想师姐和他成双入对,见过的世面恐怕只和我不相上下。他也不知道师姐和我还有一层一起在师父面前跪下的情谊,自认为被师姐带着进入这种场所是师姐对他的特殊对待。
从师姐带他去了灵兽租赁场开始,他就已经联想到要和师姐一起生几个孩子这样的美好生活了。
租了一只叫鲲鹏的飞行灵兽,不过它并不是真正的鲲鹏,只是因为比较能飞比较载重,号称空中拉货王,加上的确翅膀又宽又厚,所以就叫它鲲鹏了。
耽搁了半天时间再起飞,黑市的灵兽都有各自的登记编号,租赁场的人负责将此次行程登记到航空局,所以路上没什么阻碍。
苍云真人的洞府和凤吟山相距甚远,一个在华夏星这头,另一个在华夏星那头。飞行半个星球对鲲鹏来说也是不小的挑战,路上还需要在中转站停一下。
从命在师姐面前矜持得有点儿害羞的意思,吃东西也不像平时那么狂放,师姐倒是很平静,对她来说从命和苦厄都是凤吟山她的师弟师妹,对待我们一视同仁,没什么特别的感情,所以像平时一样默默补给。
中转站有一道巨大的光幕正在播送着修真学院的直播,从命只顾着看师姐没看直播,师姐透过墨镜冷冷地望着那个“小仙师我们爱你队”,盯着有些出神。
从命这才扭头看光幕:“修真学院的直播弄得挺像回事嘛,我看那个什么妖狐,师姐你一出手就斩掉了。”
对从命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行为,师姐没说什么,盘子里剩下了大堆蔬菜。
但是良好的教养还是让她面上看不出一丝不悦。她平静地咀嚼看不出情绪。
在中转站的直播其实只占据了一角,因为在霞落山还是夜晚,这里还是白天,因此放着精彩回放。
那个叫唐宜的枪修落在师兄眼底,他没好意思说唐宜还来到凤吟山上代表学院诚意招生打算把他们的小师妹苦厄拐带出去。
唐宜每开一枪仿佛都是在他心口踩一脚,他寻思之后也可以劝苦厄去修真学院报名报名,万一有朝一日也能到这么厉害……当然,最厉害的是守诫师姐了,守诫师姐天下第一。
师姐站起来了,他立即腾屁股跟上。
鲲鹏缓慢地咀嚼着食物,翅膀耷拉在地,偶尔用一对浑浊的眼打量一下这两个修士。
我师姐现在只有炼气期修为,她在考虑这件事要不要对从命讲。但是她不了解从命,不知道从命听见这个消息后会大惊失色六神无主,还是冷静思考合理应对……她和从命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上次见面从命一个屁熏得她印象深刻,如果不是因为大家都是一座山的,她不会在这件事上带着从命溜达。
身后忽然走来了两个人,结伴而行,一人佩刀,一人佩剑。
“那不是孤云山的……”从命正肆无忌惮地打量人家,看看其他有名的修士,被师姐拉了下衣襟,从命扭过头,师姐绷着脸神情冷峻,吓得从命不敢说话。
等那两个人和他们擦肩而过,师兄才小声嘀咕:“你和他们有仇?”
“那两个也报名了除妖计划。”
“然后……他们不在霞落山来这儿干什么?”
“有可能来找我吧。”师姐吐出来的这句话险些把师兄吓得闪了腰。
“找你?你又不是妖狐,找你……?”从命又震惊又发愣,又怕嗓门太大惊扰到人,扭头看师姐,师姐想了想,摸出黑卡递给他。
“我的卡上有我的灵能烙印,我交给你一个任务。”
几分钟后。
师兄握着师姐的黑卡,胸口满盈着师姐赋予他的责任感。
从中转站出去,用带有灵能烙印的卡买了份饭,边走边吃,到达航空局,申请登记高空飞行,用黑卡付费。然后去灵能飞车租赁站购票通往霞落山和凤吟山的两张票。
再然后,师兄买了一张普通火车,依旧使用黑卡付费。他简直像是故意挥霍我师姐的财产,买了好几趟通往不同地方的车。
再然后,他买了不记名的汽车票,仍旧不坐。
紧接着他照着师姐的嘱托进入黑市,异地归还了鲲鹏,退还押金,用押金抵用黑市练武场租赁时长,租用了一个狭小的修炼室。
如果有人真的盯上了师姐,师姐的灵能烙印反复出现在不同的地方,说明师姐注意到了,这些措施只能挡住一部分来追的修士,这点拙劣伎俩不可能瞒过真正的追踪高手。
如果只是师姐疑心,那谁会注意一个女修士闲着没事乱花钱的行为呢。
但师姐知道现在毕竟还没有正式打起来,自己目前为止算是没什么嫌疑,那些追上来的顶多是找妖狐为主,找自己为次,就算见到她顶多是问几句。自己这样也算是缓兵之计……在这个时间内,她可以借助守诫剑的帮助,飞剑抵达苍云真人洞府。
师兄做完了这一切,已经累得想要睡觉,看看时间,师姐应该已经到了苍云真人洞府附近。
我师姐不是特别阴险狡诈有心机的人,她并不打算直接把可能追来的人绕个团团转自己溜走,她想,毕竟妖狐的确是她捞走的,她只是需要时间顺利抵达苍云真人那里,寻找师父下落。
师父前天突然的温柔让师姐无所适从,她被师父认为愚蠢久了,师父忽然张开怀抱对她温柔教导,她不知道怎么就近靠到师父的臂弯。她只比我大四岁多,却有一份成熟的矜持,师父对我温柔我就可以撒娇,师姐只能默默地酝酿感情,把感情化为寻找师父的动力。
她想听到师父的意见,想知道自己接下来应当如何。搁在往常她应该秉持独立自强的原则自己做决定,但这事有点儿大,她毕竟才二十岁,也不是什么都明白,如果一个人在二十岁时认为自己什么都明白,那他就是在装逼。
我们这座山的人都挺符合父母双亡这个条件,师父哪怕对我们冷言冷语,我们也就只有这一棵稻草趴着。我们虽然互相感情稀薄不像正统师门,但超越我们这点儿稀薄感情的丰富感情也不怎么存在,归根结底,我们三个还是很爱我们的师父。
苍云真人是个形销骨立的老头子,满头银丝无风自动就像是从画册中抠出来的老头。他最能代表修真者在凡人中的形象,长久不见天日让他皮肤白皙眼睛发亮,身子佝偻下来,负手提着一杆拂尘。
师姐先行大礼,说明来意:“苍云真人,晚辈守诫,师从凤吟山玄术,此次前来,是想借真人的万里寻踪镜一用。”
“守诫,哦知道。”真人漫不经心,抬起皱巴巴的眼皮,略微看了师姐一眼,嗯了一声,没有啰嗦,让师姐随他入内。
老实说师姐对苍云真人的了解也不多,这位修真界活化石前辈的名字如雷贯耳,本人不必出场就可以镇得住各方妖孽,她提着三分小心跟随在真人身后。
洞府内错开三条甬道,仿佛蛇钻出来似的平滑齐整。左中右,苍云真人站在分叉询问师姐要去哪里。
这不是您的洞府么?师姐腹诽,但终究没有这么傻地开口问,恭谨低首行礼:“前辈这是?”
“猜猜我的镜子放在哪儿,猜对了就借你。”苍云真人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好像在玩什么无聊的游戏敷衍师姐。
但这种老妖怪级别的人物做什么都是性情使然,哪怕他摆出一副活得太久了好想赶紧去死一死的表情,师姐也得打起十分注意应对,口中还得说前辈说笑,前辈说的是之类的话。
但她哪儿知道镜子摆在哪儿,万一三条通道都没有呢?
要我说这种老妖怪把自己洞府修得跟迷宫似的,可见也不大愿意借给我,如果我在那儿的话我就先磕头再撒娇,说上几句好听话,给借就借,不借拉倒,我又没给他钱,他不欠我,我也不欠他。
但是我师姐就没有我这么强盗无赖,她知道自己有求于人,连头发丝都跟着谨慎。
举目一望,三个入口看起来都差不多,师姐正为难之间,苍云真人忽然开口:“你的金丹呢?”
“啊,回前辈,一时冲动,爆掉了。”
我师姐偶尔也有点儿天然,金丹是随随便便一时冲动就爆掉的吗?她说出口也觉得有点儿搞笑,想方设法给自己找补,真人突然大笑起来:“一时冲动?好性情中人!”
“呃,多谢真人褒奖。”
“你师父说你从小谨慎乖巧,我还不信,听话的小孩怎么能这么年轻就修到金丹的,原来如此,原来有‘一时冲动’,怪不得。”
“师父来过?”师姐提起精神,苍云真人一扬拂尘,三条路并作一条,原来那不过是幻象,是真人古怪的游戏罢了。
“她来求我两件事。哼哼,她也有求我的时候!”苍云真人空中盘膝,面前浮起两杯茶,一杯盈盈飘到师姐面前,茶水清透,杯子却歪歪扭扭,看起来倒像是自己现拿泥捏出来烧的。
捧着茶,师姐凝神静听,苍云真人却没继续说下去,只是啜饮杯中茶,洞府中沉默一片。
一盏茶毕,苍云真人说:“你可以回去了。”
“真人——”
“你师父来过。”
“那她现在何处?”
“这得问她,我怎么知道。”
师姐凝眉思索,最终幽幽叹息一声,没有再问下去。
“别叹气啦,又不是孩子了,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干什么。”
“晚辈想问真人一件事。”
“说。”
“师父求真人做的两件事是什么?”
“唔,你还太年轻,不告诉你。要是凌霄来,我说不定会告诉她。”苍云真人又浮空排出三个杯子,一一斟茶,一口一口地倒进嘴里,像是在喝小孩子的糖浆。
“凌霄……”
这个名字让师姐很不安,她站在原地不动,半晌:“凌霄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不是你师姐么?”
“师父从来不提。”
“你没见过凌霄?”
“晚辈出生前……凌霄就已经……陨落了。”
我师姐对凌霄的了解仅限于那卷卫生纸和师父无比的看重与宠爱,如果不是那天提起师父没有否定这个人的存在,她简直要怀疑这一切是否是自己不受师父关注产生的幻想。
如今,这位传说中的前辈居然也知道凌霄,师姐顿时脚踏实地。
浮在半空的杯子猛烈晃了晃,苍云真人仿佛不可置信,瞪大浑浊的双眼,随即再倒一杯茶,倾在地上。
苍老瘦削的脸上浮起一丝苦涩的微笑。
“可算死翘了,这个混账丫头!”
脱口而出的话却让师姐很是惊奇。
“已经死了啊……她也会死的……吗?”苍云真人抬眼,望向虚空中的某处,仿佛能看见什么似的。
师姐不忍打搅一个老者的回忆,恭谨地站在一边。
所幸回忆并不太长,苍云真人很快回神,看看我那个怎么看怎么比凌霄更像正道弟子的师姐,大笑几声:“那你是大弟子了?好吧,玄术来时,交托我两件事。”
突然就有了大弟子该有的待遇,师姐也没露出什么特别的笑容。她已经对那个传说中的师姐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了……那应该是个很传奇的人,能让修真界这样一位前辈倾茶相送。
而且,“她也会死的吗”这句话就像一个拳头,砸在师姐胸口。
凌霄的强大已经让老前辈发出如此赞叹吗?
第一件,师父请苍云真人无论如何,都不要倒向改革派。
第二件,师父将妖狐希夷,用捆仙索穿透琵琶骨,锁在了苍云真人的洞府。
不要让修真学院找到它。
被困在人形的妖狐无法挣脱捆仙索,它灰白的左眼盲目地睁着,和另一只赤红的眼一样,透出一道浓郁的绝望。
师姐隔着玄铁囚笼望着它,它发现了师姐。
“为什么打我?”
看起来,师父对她很是用了一番手段,师姐刺入的左眼灰翳本不是那么明显,师父或许趁它病要她命,狠狠捅了几剑,还把它逼出了人形。
穿透琵琶骨的捆仙索上刻满符阵,让没什么攻击力的捆仙索仿佛烧红的烙铁捅进皮肉,它妖能溢散,像破布娃娃被钉在墙上。
血缓慢地渗透捆仙索,过许久,才滴在地上,很快就干了。
为什么?这有什么好回答的么?妖狐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她,如此狡猾阴险,和鹰妖共同攻击了普通人类,草菅人命,还有赵青山……
“你是妖。”
妖狐睁大眼,仿佛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答案。
红色眸子清澈透亮,然后,眼睛弯了弯:“糟糕,勾引暂未成功。”
“不要做无用功。”
师姐知道了妖狐下落,得知师父打算,心里平静,没有过多疑问,对苍云真人行过礼后就转身退出。
“你应该改名叫无情啊守诫小朋友!”妖狐在她身后喊,随即因为疼痛,龇牙咧嘴地倒抽冷气。
我师姐忽然被喊做小朋友,有一股时空错位的失措感,回头瞥了一眼。
一只巨大的狐狸腾空而起,扑到她身前。
师姐惊了一惊,剑握在手中,盲目地挡在身前……她没想到妖狐居然还能出来。
然而那只巨大的狐狸碰到剑就消散了,原来是幻象。
妖狐因为用幻象吓唬师姐,动用的妖能让捆仙索上的符阵顿时亮了起来。
符阵的光盈散四周,让捆仙索近乎透明。
穿入妖狐的捆仙索照亮了她,妖狐显得剔透,好像被放在案板上剔骨去皮摆盘的生肉。
“疼疼疼疼疼……”妖狐龇牙咧嘴地喊。
师姐倒转剑柄:“不必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你侵入我的丹田时就该想到有如今的后果。”
“嘻嘻你炸了。”
“是我的金丹炸了。”
“真舍得啊,妖族千千万,但你的金丹只有一个。”
“但不斩你,我就不能斩掉你们妖族的千千万。”
师姐和妖狐你来我往,其实因为我师姐被妖狐激怒了,也被自己刚才的不理想表现惹得生气,毫无防备地抬剑……简直毫无用处。
我师姐毕竟是天才,她不允许自己再发生这种失误。
苍云真人旁观一个年纪比他大太多的老妖族和一个年轻到他很少关注的小辈幼稚地斗起嘴来,饶有兴致地坐定,最终师姐瞥见半空中漂浮着的苍云真人,停止与妖狐的对话。
“我那时并没打算对你动手哦,小朋友。”妖狐希夷还是嘻嘻笑,尽管被捆仙索扯得心都要被拽出去四分五裂了。
那时的确是师姐先动手的。师姐知道。
但师姐不会再被妖狐蒙骗,第一次的鹰妖不和妖狐是一伙,那第二次的又怎么算?
即便没有这些,在师姐刺瞎她眼睛的仇恨之河中,还漂着赵青山无辜的枯骨。
师姐没有理她,再次离开,这次,她没有回头。
妖狐扯着嗓子喊:“我想喝汽水呀小守诫。”
师姐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