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天海镜(十二)

周南絮定定看着他面如春花晓月,慢慢卸了手劲儿,松开对他的束缚,同他隔了一段间距坐下。

她转身俯视那些肚皮泛白的鱼。它们早就没了意识,任由湖水裹挟着上下浮沉。整个湖心连带着这座水亭都笼罩了一股沉沉的死气。

“你生气了?”王又安好奇地凑过来,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

周南絮余光一瞥:“你何必糟践这些?那松竹也是你曾经亲手种下的吧。”

王又安言笑晏晏,他充满怀念之色的目光轻抚着岸边成片的松竹:“你还记得我那日说的话?我以为你不会关心,也就不会记得。”

“既然这样喜欢,你毁它作甚?”

“与其让它们一点点凋零枯萎也无人问津,不若我亲手了结。本就是我养的鱼、我栽的树,我的东西,即便死也要死在我手上。”

不知何时,王又安的脸已经不过咫尺之遥,他潋滟的桃花眼仿佛有个漩涡,要将人溺毙其中。水红的嘴唇勾得很轻佻,然而那张吊儿郎当的假面下,却隐隐透出森森寒意。

周南絮冷不丁道:“你如今是到了人之将死、其言也恶的时候?”

王又安畅快大笑,瞳孔似乎都神经质放大,他的眼神中浮现出愉悦兴奋的光:“知我者,周师妹也。我要死了,你是来劝我的吗?”

周南絮冷冷吐出几个字:“你真是病得不轻。”

随后她扭头上下打量他:“要寻死的人谁都拦不住的,我从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她的语气一派云淡风轻,拉家常似的:“我本来打算推你一把,叫你快些解开心结,我也好早点出去。如今只好等你死了,你死了这幻境自然不复存在。届时我再出去也是一样的。”

说完,她又感慨道:“就是要多等些时日,有够麻烦的。”

王又安一噎,顿时气笑了:“还要辛苦你等我死了才出去,真是抱歉啊。”

周南絮赞同地点头,附和道:“不必客气。好歹做了几个月同窗,这点交情还是有的。”

她心里有了数,就不想再掺和进去。于是她收好了剑,果断要离去。然而一只冷冰冰的手突然牢牢握住她的手腕,激得周南絮浑身一颤。

她皱眉望去,唯见王又安苍白的笑意,他的面容有着细微的僵硬,轻声道:“你不管我了吗?”

不等她回答,他又如梦初醒似的,忽然意识到自己越界了,飞速地缩回手,径直偏过头不再看她。

周南絮敏锐地捕捉到他那只手微不可察地在抖,但是他掩盖得很好,整个人又散漫地倚在雕栏一隅。

方才他死死扣住她的手腕,使得她白皙如脂玉的皮肤上浮出一圈醒目的红痕,似乎热辣辣地刺痛。但他冰得同死人一样的温度也仿佛黏着在手腕上。冰火两重天,简直要把她的心也扰乱了。

然而周南絮什么也没说,她静静地在他背后凝视着他,片刻方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去。

在她视线有如实质地固定在他身上时,王又安板直了身体,丝毫不敢松懈半分,好像他一旦塌下肩背,就会连最后的一点傲气与自尊都输了。

可她真的走了,他又渐渐隐了笑意,眸光淡淡。他无趣得连鱼食都不撒了,垂眸不知想些什么,又兀自嗤笑一声,似嘲似讽。

周南絮离了亭子,并未走远。

她本是要直接出府找家客栈下榻的,之后的日子只要等着就好。但是她出了园子,揣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她走到一半忽然拐了个弯去了府中待客的书房。

这书房先前她去过几次,都是为着找王又安给崔氏的线人递去崔晚折的近况。她不清楚那个新任的少主在哪里,只好去书房碰运气。

结果竟然真被她遇见了。

那位王公子较之王又安,显然是端方稳重许多。他见了周南絮,第一眼是十分惊讶,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邀着她进去谈话。

这谈话一谈就是几个时辰过去了,周南絮再次出了门,日头将将要落山了,残阳如血。绚丽灿烂的云霞像艳红的织锦软软地铺满了整个天空,那过分的红仿若是在燃烧着生命。

她看得久了,甚至感到一种灼烧的痛。

她忽而想起那日王又安在院子里同她说:“我却想活着。”以及他披着空濛细雨沉静凝望着园中松竹的模样,清冷寂寂。

王景安看见她明亮的眼睛,并未打扰她,见她终于醒过神来,这才出言挽留她在府上歇下。周南絮思索了一番,为着方便起见,就爽快应下。

在王氏客居的日子里,周南絮未曾有半点放松。她道心刚刚重塑完整,正是亟待巩固的时候。况且她亦不愿多生事端,便是门都未出一次。

王又安不清楚她留下,以为她早走了,自然不会多加打听。唯有王景安久不见她踪影,放心不下,前来探望过一次。

离约定的日子越近,周南絮越加紧迫地修炼,王又安也越疯了。有一日,他竟叫人将整个府邸中的松竹全或砍或拔,惹得王景安这好脾气也不由找她一吐为快。

周南絮道:“你爹娘呢?”

王景安苦笑道:“我娘自觉有愧,对不住又安,自然是纵着他,什么都肯的。我爹嗜好丹青之术,不喜琐事,自我兄弟几人逐渐独当一面,就全丢开手不管了。又安这事,他原是大为反对的,可耐不住旁人一个个装聋作哑,不愿相帮。又安自己又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爹渐渐便也不掺和了,由着我娘同舅舅姨母那边安排。”

他说着也不好意思起来:“说来惭愧,我们兄弟几人都随了祖父和爹的性子,沉迷于琴棋书画,闲来无事就爱侍弄些花草。偏家业之大,不能没有主事的人。又安年幼时性子最为跳脱不定,大了反而凭他一己之力担起了整个家的重担,方叫我偷得这些年的闲暇岁月。”

他语气转而低沉失落:“如今他遇见这样的事,我这个做兄长的帮不了他,唯有接过他的担子,好让他歇一歇。”

王景安似乎憋闷了许久,此刻忍不住悉数吐露。临走前,他紧张地垂首:“周姑娘,我非修士,许多事也只能依葫芦画瓢地告知予你。我是个没出息的兄长,又安的事就拜托你照料一二了。”语毕,他就要弯腰行一大礼。

周南絮眼疾手快拦住他,从容应下。

后来王景安许是怕惹眼坏了事,鲜少再来。

周南絮没日没夜地修炼,终于在那一天到来前恢复了原先元婴大圆满的修为。她没敢继续突破,怕天降异象,引人注目。

于是她静待着消息,直到王景安暗中遣人来寻她。

更深露重,寒风像砂纸刮拉着她裸露的皮肉。她按照提前计划好的路线一路飞奔向卫府。不出意外的话,王又安此刻就被关在那里。

地牢中,精致的琉璃灯五步便有一盏,空荡荡的禁闭室眼下也填满了人,竟有些拥挤。

王又安随意曲着腿,倚靠在墙面。身下不是地牢生硬冰冷的土石,而是整齐地铺叠了华贵柔软的毛皮作垫子。一旁搁置的饭菜亦是样样精致可口,配的碗碟都是名贵的彩琅的。

他酒菜一样未动,只阖目小憩。

他的母亲、舅舅、姨母,还有他的表弟表妹,一个不落地来了。他们或欣慰、或担忧、或愧疚地注视着他。而角落深处的阴影中,尚且还有一个容易为人忽视的清瘦男人。

他沉默地旁观着。

周南絮到来时,远远地看到的就是一幅状似温情实则诡异至极的画面。

大概这些人不曾考虑过这样隐秘的事会走漏了风声,亦或是卫氏真的没落了,从大门外一直到地牢的入口,竟只有稀稀松松几个普通家丁在巡守。

她轻易便进来了,但这地牢过分宽敞,她不得不努力将自己暂时隐藏在一根巨大的圆柱后面,否则这灯火通明的,她一出面,影子就会先行暴露。

幸而草草扫过一眼,竟没有一个修为胜过她的。如此她只消闭息,这群人就很难通过感知到她的灵气波动,从而发现她的存在。

一个温柔美丽的妇人哀哀呼唤着王又安的名字,他不理会,眼睛都不愿睁开。其余人这时也不好责怪他,只能纷纷安慰这妇人。

周南絮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无非就是些自悲自叹之语。

她慢慢觉得心头一寒,这些人一个个做出这副慈善无奈的模样,仿佛王又安是个啃不动的硬石头,一点温情都不愿给他们。

然而心硬如石的人做了牺牲的羔羊,看似柔弱善良的却成了举起刀的刽子手。

就在她听得心烦之时,最边上的清瘦的男人不动声色地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她不由呼吸一窒,一瞬间脑中闪过许多。那张熟悉的面孔看得她情不自禁将指甲狠狠抠进掌心,她的目光一寸一寸冷下来。

那个人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短刀,从他出现起,周围人便渐渐四散开来。

周南絮终于能径直瞧见中间的王又安。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微微弓着背。他的手窸窸窣窣开始自觉褪下上衣。

她浑身紧绷,蓄势待发。

持刀的人也动身了,闪着寒芒的刀尖一点一点逼近王又安的脊骨。旁边围着的人似乎不忍直视,各自避开了目光。

王又安低着头,慢慢闭上眼睛,嘴角噙着一抹释然的淡笑。早该如此了,他不是早就想通了吗?

既知死,何向生?

这,就是他的命。

然而他只听得嗖的一声响,他猛地睁开眼,那把本该刺进他身体的刀此时竟斜斜插进他面前的墙壁中,刀身已没入一半。

另一把剑此时代替了它,横在他脖颈。

他突然想到什么,几乎浑身都战栗起来。

他沿着流畅的剑身慢慢抬起头,对上了一张布满森寒之色的面容。

周南絮清冷姣好的容貌在灯光的浸泡中也染上了一层艳丽的橙红,眉眼间光若有若无地流动,灼灼其华,有种惊心动魄的美,透着杀气,又莫名庄严。

他忽而不合时宜地记起同窗总私下戏称她是姑射神女。

神女吗?他默默在心中喃喃自语道。

王又安两耳轰鸣间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唯有胸腔的心脏疯狂地跳动。他只能僵硬着任凭周南絮向上顶了顶剑尖,冰冷的剑贴着他温热的皮肉,他恍惚中觉得那块皮肉烫得发痛。

然后他听见她说:“你的命是我的了。”

他突然感到冷寂许久的胸腔中,有支烛火被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