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蕖轻声抱怨着她不该乱跑,若非剑宗有弟子碰巧遇见她,真真是要急坏人了。周南絮抬头朝她张望着,这才是她记忆中最熟悉的面孔。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一副慈悲悯人的神仙相,任眼前风浪滔天也破不了她平静的神情。
周南絮突然想起一个人,于是便问了:“母亲,你记得月容吗?”
话音刚落,周南絮明显感到自己的手被周蕖瞬间加重了力气紧握,她有点痛,但她没说什么,只是目光转移到周蕖姣好的面容上。
周蕖仿佛被人撕开好不容易长好的旧痂,恍惚震颤,片刻方才回神,几次强颜欢笑不成就作罢了。她如烟云飘渺的目光自周南絮头顶投来,声音也微弱得像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月容啊,死了。都死了。”
周南絮本想问为何是“都死了”,还有谁也没了吗?然而周蕖已经把注意力全神贯注放到她身上:“你怎么知道月容?”
周南絮不好说自己幻境中见过,只好扯谎:“听人说的。”
“你父亲不会同你说这些,陈年旧闻了,知道这些还会和你一个小孩子讲的,怕是只有林淮了吧。”
周蕖余光注视着她,见她不答,无奈轻笑:“那便也不是林淮了。除了他,还有谁呢?总不能是若水,和你走得近的,就唯有白薇了。”
一连串冒出几个人名,于是她顺势应了最熟悉的那一个:“白长老说的。”
周蕖不再深入这个话题,她不愿再与人谈月容了。因此,她撇开话茬,叮嘱周南絮:“你父亲就在书房内等你,你去了乖觉些,莫要惹他生气。”
周南絮不明白这又是哪一出,就直接问出声了。
然而周蕖只是定定地凝视她,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我如何知晓?不是你好端端躲进了剑宗的密林,发生何事,你该最清楚不过了。”
周南絮感觉有些不对劲,心慌得很。但是她已然没有滞留的时间了,周蕖领着她走到书房外,便离去了。
她调整好心情,推开门,走进。
张之涯伏案圈圈点点什么,颀长的身量,一丝不苟的身姿。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声音清冷:“这样大的人了,但凡有点什么想不通的,就无头苍蝇似的乱窜。你可知,你母亲多担忧你?”他随意将毫笔掷进竹筒,慢慢从桌面直起身,绕至旁侧的几案旁笔直地跪坐着。骨节劲瘦的手流畅地沏茶。
茶沏了两盏,一杯搁在他自己跟前,一杯置于空落落的对面。
张之涯眼皮一掀,虽坐于她下首,却另有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他似笑非笑,轻嗤道:“怎么?离家出走了一回,脾气见长了不少。还要我请你坐下?”
周南絮闷不作声瞅了他一眼,慢吞吞在他对面同样跪坐下来。她捧着茶盏,一气儿便喝得见了底,然后自觉提着茶壶添水。
张之涯面无表情:“牛嚼牡丹!”
他懒得再理会,看了便觉着心烦。于是单刀直入:“灵根的事考虑得如何?”
又是灵根。
周南絮抬眼看了他,细细想着她从前有没有这段记忆。可无奈翻寻了一圈都无结果。她不想被张之涯看出来不对劲,就口齿含糊地随意发出几个不清不楚的字调敷衍他。
张之涯指节有规律地敲着茶几,语气凉飕飕的:“你如今是人话都不会说了吗?”他等得不耐烦,目光如炬地盯住她:“你不愿把灵根换给你母亲?”
周南絮不由手一抖,茶水自然洒出来不少,打湿了案面。可她全然顾不上了,心跳得越发急促:“什么?”
张之涯顿住有一下没一下扣着几案的手指,锋利的眼神刀子般刮过她的面孔:“你最好不是忘记了。”
周南絮不觉口中发苦。她是真的完全没有这段记忆。
印象中母亲忽然某一日起就病得愈发厉害了,从此闭门不出,也不肯见人。幼时她总是失落地在厢房外有一下没一下叩动房门,既不敢太大声,怕惊扰了母亲养病;又不自觉搞出一点动静,渴望被母亲注意到,能像从前那样温柔地呼唤她进去,再用手轻抚过她的面颊。
即便那只手常年冰冷,一点都不温暖柔软也不要紧。
可是直到母亲去世的那天,周南絮都未能再见她的身影。
她也曾不甘心地问过父亲和长老,他们却都说,你母亲病得太重了,怕过了病气给你,所以不肯见你。倘若别人就罢了,连最疼她的白长老都那样说,她因此就信了。
但如今在这幻境之中,一切却似乎另有隐情。
你会因为修炼而理所当然地接受母亲的灵根吗?
无论问多少遍,周南絮的答案自然都只有否定。
然而,倘若反其道而行呢?她是否愿意将自己的灵根献予母亲?
周南絮忽然不敢深入想下去。
她艰难问道:“母亲她的身体不好了吗?”就在此时,她似乎余光瞥见一个影子在屏风后闪过,一眨眼的功夫,她再看时又好像只是错觉。周南絮暗暗将疑惑埋在心底。
张之涯默然,他一点点转动指尖把玩的茶盏,缓缓将茶饮了。良久,方才答曰:“没多少时日了。你若愿意将灵根予她,倒还能撑久些。”
这话仿佛是沉沉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将脸埋入掌心,阴影如乌云般无时无刻不笼罩在她头顶。理智要她拒绝,剔了灵根她就什么也不是了。更何况,最要紧的是,她分明记得这是在天海镜之中。倘若她应了,那这次历练的意义在于什么呢?
周南絮尚且在挣扎,语气涩然:“有了这灵根,母亲也活不久了吗?”
张之涯眼神虚虚凝望着轩窗外,不知所思何事。他一字一顿道:“天命难违。”
她心灰意冷:“那我这灵根有与没有又何妨?”
张之涯轻飘飘斜睇她一眼:“不过是搏一线生机罢了,你若不愿,无人强求。”
周南絮脸色灰白,无精打采垂着脑袋。即便是幻境,她很难不为这个法子动心。
周南絮拒绝不了任何能救她母亲的可能。
哪怕她的脑中似乎有个声音在拼命嘶吼着,急迫地一遍又一遍提醒她。然而,她松开手,还是说:“好。”
罢了,就当是了却自己的一个执念吧。历练失败便失败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就此被困在幻境之中。她自暴自弃想着。
张之涯得到确切的答复,却并未显露出满意的神情。他的面色甚至不大好,蹙眉斜目,好似下一句就要狠狠训斥她。可他终究一言不发,气压也更凝重了。他只是冷笑,但眼神又含着一点微妙的欣慰。
周南絮越发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张口欲问,却被张之涯挥手截断:“今夜里你过来。”
她还想再说什么,张之涯却毫不客气赶她走了。周南絮憋着话走出书房,正要抬脚离开,恰好依稀听得张之涯开口:“她倒是为了你什么都肯。”
她一愣,下意识驻足。接着她听到了又一个熟悉的声音:“阿絮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我为了她亦是什么都肯的。”
周南絮恍惚地睁大眼睛,显然她先前隐隐约约看见的屏风后模模糊糊的影子,正是她母亲。
张之涯越过周蕖注视门外的身影,洞若观火:“你想好了?不后悔?”
周蕖背对着门坐,丝毫没注意。她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不后悔。”
剩余的话周南絮就再也听不清了,她只好顺着记忆的方向回了自己的寝室。路上,她一边漫无边际地瞎转悠,一边魂不守舍地暗自苦笑。
连着两个幻境,她还以为自己终于长进了,定然是想明白了。结果涉及到母亲,她还是很难冷静下来,做出那个最佳选择。利益最大化和母亲之间,她永远只会选她母亲。
她此前还不满他人随意交易灵根,如今也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可见,人只有面对旁人的事才能做到完全理智冷静,即便是她,对上自己母亲,也会方寸大乱。
青天白日的,周南絮为着此次历练结局已定,紧张了多时的心难得松懈下来。千防万防,家事难防。她闲来无事,开始一点一点盘算这些天经历的种种。这天海镜委实古怪离奇,她一时以为自己是在时空川流中穿梭,一时又如临梦境。
月容是真正存在过的,那何晟呢?何晟若是也确有其人,何淼又是什么样的存在?何淼是因她而捏造出来的,还是被她暂时附了身?另外,月容确实死了,就像她亲眼见到的那样。如此说来,父亲现实中又是否亦寻她谈及灵根之事?
莫非她忘了?这般推测也绝非不可能。毕竟季煊的确与自己见过,而她便忘却了。按说,八九岁已是记事的年纪,这样大的事她怎会遗漏?
周南絮简直要被一连串问题砸得发昏。
直到一个想法电光石火猛地擦过。她瞬间惊起,一时间冷汗密密层层布满额头。
她不愿意母亲为自己牺牲,难道她母亲就能接受自己为她牺牲了吗?如果一切都是颠倒的呢?如果要消耗自己最后一点力量的是母亲,不是她呢?
周南絮等不下去了,甚至祭出了寄雪违规在宗门内御剑飞行。当她神色慌乱地扑开书房的大门后,她突然又心定了下来。
张之涯安坐于窗边的榻上,一派云淡风轻地在与自己对弈。
她沉默地不请自入,甚至粗粗浏览了棋局,先一步落子,打断了张之涯。张之涯冷眼看她:“你会下棋?”
周南絮理直气壮否认了,她继续道:“我后悔了,父亲。”
张之涯似乎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只是笃定地又下一子:“落子无悔。”
懒得再打哑谜,周南絮直接挑明话头,强调:“这灵根我不想给了,我后悔了。”
张之涯意味深长感慨:“你母亲听到这话要伤心了。”
“父亲!我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为我牺牲。”这话说得突兀,但听的人却明白。周南絮已经闷在心里很久了,她不能接受自己走在一条由亲人的血铺就染红的大道上,即使这条道路直通云霄。
张之涯终于抬头,深深注视她,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但他急转直下,状似无意提起了另一个人:“都说你同崔珏像得很,可我看却差得远了。否则……”他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好像要望进她的心里。
“崔珏能接受的,你为什么不能?”
恍如一道惊雷在周南絮上方乍落,有什么可怕的想法呼之欲出,她很早就深藏疑虑的。
张之涯简直还嫌她被刺激得不够,继续说着,却字字让她如火烧身:“你母亲本就是顺应天时,没多久好活了。若能临走前推你一把,她也能心满意足,不至于因为太早离你而去,而过分遗憾。”
“你怕什么呢?你又有何接受不得?”
“那崔珏可比你果断多了。”
周南絮哑着嗓子:“是谁?”
张之涯眸色黑沉沉:“你既有了答案,何必再问我?”
突然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周南絮止不住觉得恶心齿冷。她以为自己只是个例,一桩苦大仇深的案子就被她独自深藏心底,殊不知原来她才是那个被瞒得最深的。她昏昏沉沉记起当日她痛苦地将自己关在月上梢的客房内,却被崔珏叩开房门。
他什么都明白,却还是劝自己回去。
张之涯又沏上一盏茶,蕴浓苦涩的茶香顿时弥漫开来。他浅浅抿了一口,任由她消化这些血腥的真相。
良久,连日头都落下,皎洁的月轮高悬。
寂静方被打破。
周南絮低笑着:“你们是在养蛊吗?选一个看得上的,其余的便都是它的养料。连至亲血脉都不放过。”
张之涯不吭声。
周南絮通红的眼睛终于滑落一滴泪,可她的表情甚至十分平静:“我真是小瞧你们了。您说的对,是我太幼稚了。我竟然还妄想着就让步这一回?”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她神色寂寂地慢慢往外走,背影格外萧条。
张之涯将剩下的残茶泼至地面,神情微动,自言自语:“但愿如此。”
周蕖枯坐在水池中许久,神思不宁地频繁去看门外。
直到吱呀一声,门悠悠转响。她方才松下一口气,随之而来的还有浓重的不舍与忧郁。
周南絮脸上的那道泪痕已被晚风吹干,她沉默地走进房内时,便瞧见周蕖郁郁寡欢的模样。一阵强烈的疲倦与挫败感潮水般涌上心头。她一步一步踩着地面烛火摇曳的影子,继而单膝跪在水池边。
余光里,一把闪着冷冷寒芒的匕首刺眼地搁置一旁。
周蕖状态已经很糟糕了,她甚至没察觉到周南絮很不对劲,径直柔声哄着周南絮拿出寄雪。
这回周南絮不再是那个沉浸在恐惧与慌乱中的小女孩了。她细细描摹着周蕖的眉眼,语气很淡:“我丢在屋子里了。”
周蕖微不可察地皱眉,暗暗叹气。有本命剑自然效果最好,灵根不仅能恩泽修士,同时亦可润养灵器。然而此事已不能再拖,良辰即将过去了。她便哄着周南絮去拿那把匕首。
尽管有所准备,可是周南絮的心仍旧不可抑制地猛烈收缩。当她的手覆上匕首的瞬间,周蕖就要凑过去。但变故突生。
那把匕首在周南絮的有意为之下,被灵气碎成几块。尖锐的边缘扎进她掌心,鲜红黏稠的血湿漉漉沿着她露出的一段雪白的腕子滑入宽大的衣袖。她似乎失了痛觉。
“母亲,放过自己吧,也放过我。”她小心翼翼用干净的那只手握住周蕖的手,然后将脸贴在上面。
周蕖岂能不明白,她有些焦急又有种大石落地的无奈:“我是你母亲,我为你牺牲是理所应当的。”
“没什么是理所应当的。非要说,也只有一个女儿爱她的母亲,并且由衷地盼着她的母亲能为了自己好好活着是理所应当的。”
“可我本就……”
周南絮听够了这种话,恳切地凝望她:“哪怕多一日呢?就算只有几个时辰也是好的。人不是会坏掉的药材,要趁时间将过之际尽早用掉。”
周蕖难过地抚摸着她的脸颊:“那母亲就什么也不能留给你了。”
“那正好。我会靠自己走得更远,还要走到南夷去看您生长的故乡。”
周蕖笑中带泪,嗔怪她:“是南域,你们尽会学着北疆的蛮子瞎叫。”这一幕仿佛又和曾经的周蕖重合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周南絮忽然想起来。
“十一月半。”
果然如此。周南絮长叹一口气。随即她感觉到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在变化,于是趁着最后一刻,凑到周蕖耳畔:“我见过以前的周蕖和月容。”
“我真想再见她们一面。”
周蕖一颤,似乎说了什么,但她已经听不见了。她的目光渐渐模糊,周围的一切终于像坍塌的城池轰然化作漫天洋洋洒洒的尘埃。
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牙齿开始打起寒颤。
而当她睁眼的一刹那,极目璀璨的浩瀚星辰,让她顿生神魂震颤之感。
她终于看见了天海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