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絮慢慢垂下眸子,平静地继续拾缀手边的药草,头也不抬,全当问的不是自己。
周蕖警惕得像一只小兽,戒备道:“她不是,你找错人了。”然而她心里已有答案。这个人和那些仙人是一伙的,况且之前周南絮也提过修士。她虽然不懂,但是她知道既然周南絮不想认,她就要替她拒绝。
那个修士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轻蔑地嗤笑:“倒底是个没开化的蠢货,以为否认了我就会相信吗?修士身上自有灵气波动,同你们这群俗物可不同。”
“你!”周蕖从未被人这般羞辱过,不由恼怒得脸色涨红。
孙月容被这个来历不明的修士羞辱了倒没什么不满,她在县老爷家早已见识过这群人的高高在上。只是自己要好的伙伴被人好一阵冷嘲热讽,心里自然有个疙瘩。
周南絮收拾完最后一点药草,拍了拍手上不小心黏上的泥,似乎随意而为般,兀地将一柄木剑分毫不差地横在这人的脖颈。她用平淡如常的口吻说道:“赔个不是吧,这事今天就算过去了。”
乍一听还以为在好声好气地商量,语气自如得像在闲聊。但是这人却一时间冷汗直冒,不敢轻举妄动。
即使开化修炼之后,脖颈已不再是致命要害,可人多年来代代相承的本能使得他下意识恐惧眼皮底下的这把剑,哪怕是木剑。对于高手而言,一花一叶皆能作为杀人利器。
他甚至看不清她何时出的手。
碰到硬茬了。他努力镇定下来,能屈能伸地道歉。周南絮也不和他多计较,手轻巧流畅地翻转,就收了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询问周蕖接下来去哪。
这修士看她全然不把自己当回事,恨得几乎要咬碎一口牙。但他面上不显,甚至放缓了神色,和她打了招呼才离去。临走前还顺耳偷听得几人的姓名。
孙府毕竟是在县城,不能和王氏一族的府邸相提并论,但也十分精致清雅。
周蕖没事人一样,同孙月容笑闹不已。周南絮凝视着掌心,感受灵气在其中的流动。
孙月容眉眼弯弯,好奇地也观察着那只手:“周姑娘和那些人一样吗?都是仙人?”
周南絮点点头又摇头:“不必客气,叫我名字就好。我们确实都是修士,但不是仙人。仙人只有极少数飞升成功的大能才会如此称呼,如今已数年不见仙人。”话毕,她突然意识到她现在很可能不是在原先的时间。
就是不知道时间是改变了,世界是否还是原先的一个,亦或是她仅仅意识被投入进了天海镜制造的梦境之中。其实所见所闻俱是虚妄。
孙月容撑起下巴感慨道:“真好啊,我也能修炼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和表哥一起走了。”
周蕖撇撇嘴:“有什么好的,又苦又累,我才不要!”
周南絮:“表哥?”
周蕖挤眉弄眼道:“就是县老爷家的那个,叫刘隐。月容可喜欢他了,打小就心心念着。”
孙月容羞得耳根都火辣辣的:“周蕖,你拿我取笑!”
周蕖耍宝似的作势赔罪,拿腔拿调:“我的姑奶奶,小的可不敢。姑奶奶将来可是要配仙人的,小的讨您的好还来不及呢!”
孙月容自然又和她闹,两人笑得瘫软在床榻上,她拿手绢细细抹去了眼角的笑泪,长叹一声:“你说错了,原先表哥不回来我还有个念想,如今回来了我却是真正没了指望。爹虽疼我,却不许我读书,怕人家笑话。表哥那般有才学的人配话本子里的仙女都使得,我家不过有两个闲钱,我一个乡野村姑,他怎么瞧得上我?”
周蕖气不过她这样糟践自己,呛声道:“怎么瞧不上?他刘隐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有什么特别?”
孙月容被她胡搅蛮缠逗得直乐:“那他也是仙人了啊,仙人肯定要配仙人的。”
周南絮曼声宽慰:“不见得如此,若情意坚贞,凡人又何妨?”
周蕖连连应和。很快天色将晚,孙月容无论如何也恳求二人留在府中过夜,省的摸黑赶路。两人推辞不过,就应了。
谁知晚膳后,县老爷府上却派人通传,请孙月容到府上同公子一叙。周蕖立即起哄,孙月容嘴上不饶她,心口总是甜津津的。
刘府内厅,灯火通明。
厅内满满当当坐了十来人,大多身着一丝不苟的白袍。唯有一坐于上首的,披着宝蓝的锦衣。他长得很端正,在县城中也算得上出挑了。然而放至这一群人中,却平庸得微不足道了。
他很是不安:“道长,月容毕竟是我表妹,此事同她无关,能否……”
他左手边坐着的那个男子神情冷漠地打断了他的话:“她若配合,自保她周全。”
刘隐还要再说什么,然而底下一片人虎视眈眈,似乎早已不耐烦。于是他嗫嚅着动了动嘴唇,终究沉默下来,坐立不安地反复看向门口。
这边孙月容疑惑不解地被人带至了一条从未踏足过的回廊,情不自禁提心吊胆。引路的管家是府里的老人了,也是看着她长大,总不能害她。她默默安慰自己。
直到她迈入了陌生的内厅,陡然被十多双或讥或讽、或漫不经心打量,又或是戏谑旁观的眼睛盯上。她脸色顿时一白。
刘隐强压住心底的不安,熟稔地和她寒暄。孙月容谨慎应答,一边小心翼翼偷眼斜觑着四周。她家虽不十分看重男女大防,可像这样同一屋子男人单独相处是绝不曾有的。
她下意识警戒甚至隐隐感到恐惧。
方才出口打断刘隐的那个修士仿若不愿再陪他玩这些个幼稚的手段,直言问道:“你就是孙月容?你可知那个周蕖家在何处?”
孙月容心里突突一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只以为是下午周南絮的手段惹来了他们,正暗自思索如何替她周旋,未曾想竟是冲着周蕖来的。
她垂首:“不知。”她不自觉捏紧了手,手心已经细细密密出了许多汗。
那修士一字一顿重复:“你不知?”修士与生俱来的威压霎时间倾泻而出,孙月容一阵寒颤,嘴唇都泛白,几乎要支撑不住就地跪伏。
然而她苦苦煎熬着,声音逐渐发抖:“我确实不知。”她费力地喘了口气,继续道:“我和周蕖虽交好,可只知她家境贫寒,世代居于山上。其余的我怕伤她颜面,从不愿追问。”
刘隐满目惭愧,伸手想扶不敢扶的样子。孙月容顿时心寒不已,她自幼顺遂,受父母亲疼爱,何时遭过如此委屈。一时间她的眼眶慢慢沁了泪,满得就要溢出来,将落未落。
那修士依然毫无动摇之色,冷酷地无视了她不满的神情:“那你可否将周蕖骗来?”
孙月容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她清丽的眉眼,语气平平:“不可。”
刘隐脸色大变,正要阻拦,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灵气瞬间击中了她的膝盖。她痛得难忍,终究狼狈地跪倒在地。眼泪忍不住呛出,她拼命吸着鼻子,想要止住泪水。
“你可否将周蕖骗来?”他话都不屑变一句,云淡风轻重复道。甚至对于刚才突如其来的攻击连一个解释都没有。
孙月容死死扣住手心,脑子疯狂地思索对策。片刻,她短促问道:“周蕖是我的朋友,你们让我骗她总得有个理由,否则我凭什么帮你们?”
另一边的一人忍俊不禁,语气轻快:“还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啊!师兄,你莫要急,让我来同她说说。”
然而声音虽然亲切,他缓步走来,俯身捏住孙月容的下巴,却突然一个用力,笑吟吟道:“凭什么?就凭你的命在我手里,你不愿意就去死好了。”
孙月容感觉下巴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她费力地出声:“我……我……愿意。”
这人顺势手一松,她像泥鳅一样滑落,止不住猛烈地咳嗽,圆润的下巴红得刺目。
他垂首斜睇她,轻飘飘道:“早这么听话多好,何必自讨苦吃?”
孙月容置若罔闻,努力顺着气。刘隐心疼地要将她扶起,她不着痕迹地避开,颤巍巍起身。她尽量维持平静的面孔,语气稀松:“但我不建议将周蕖骗来。”
那人猛地侧身,扬起头阴鸷地盯着她笑,目光锋利得简直在刮她的肉。
她强行按捺住内心不断放大的恐惧,故作镇定道:“周蕖本就对表哥不满,一味哄她来,她只会拒绝。既然你们只是要找她家住何处,不如待明日她回去,你们跟在后头,届时自然一目了然。”
这人皮笑肉不笑:“你敢哄我们?”
孙月容:“不敢。我不过是提一嘴,要不要照办是你们的事。”
在座的另有一人出言否决:“万一你趁机通风报信,岂不是叫她跑了?我听说你们当中还有个叫周南絮的女修,谁晓得你会不会求她出手?”
孙月容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她的指甲将手心掐得鲜血淋漓:“你们多心了。若只有我一人便罢了,可我尚有家人。况且周姑娘虽是修士,但你们这么多人,她如何能抵挡?”
最后还是那个被称作师兄的一言拍了板:“那便如此。”
孙府内,灯已熄得差不多。
孙月容捂住嘴无声地掉泪。刘隐小心翼翼伸手要替她擦泪,却被她挥手打落。
先前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主意定下后,那些人依旧不放心,几番考虑后便叫刘隐跟她回来,名为安慰陪护,实为监视。至于怎么只有他一人,还多亏了周南絮的震慑。孙月容以担心打草惊蛇为由,劝得他们最终认同了她的提议。
那个阴晴不定的修士临了还拍着刘隐的肩,笑眯眯感叹道:“小姑娘伶牙俐齿的,可真不错。刘隐你日后若成了好事,也是有福。”
刘隐自然松下一口气,和气地应声。孙月容的心情却如一潭死水,过去见到表哥的欢喜亦随之悉数凋落了。
如今他们单独坐在孙月容闺房的桌旁。
孙月容双手紧紧捏住帕子,覆于裙面之上:“表哥,你明知我同周蕖亲如姊妹,你怎可伙同那群修士故意设计陷害我于不义?”
刘隐哑口无言,沉默半晌,才呐呐说道:“月容,表哥也并非想害你。你也见到那些仙人,手段如此厉害,我区区一凡人,如何反抗?况且他们答应我,只消将此事办妥当,必助我开化修仙。到时你同我一起……”说着,他下意识要握住她的手:“我必不负你。”
孙月容不自觉身体后倾,她在听到刘隐还是个普通人时顿时有个疯狂的想法涌上心头。但她循规蹈矩数年,不禁纠结之极,恍如被大火烹烤。
她装作不经意:“表哥竟还是凡人?大家都说表哥已经同仙人一般无二了。”
刘隐闻言羞得面如火烧:“修仙之事,岂有这般容易?我还是运气好,恰逢仙人们要寻巫山,我老家偏在巫山脚下,方得幸侍奉。”
孙月容立时怒火中烧,她压抑着火气:“怪道我说咱们这儿偏得很,怎么会有仙人找来?原是表哥主动出头领的路。”
刘隐一时心急:“月容可是在怪我?”
孙月容静静地注视他,她的表哥本是最和善不过的性子,读书也好,待人极为真挚。可不知何时起,他却在她看不见的时间里像一枚搁置已久的果子,慢慢腐烂了。
她一点一点垂下眸子,手指状似不经意地松开帕子。柔软的手帕像轻盈的蝴蝶缓缓飘落,她讶然地“啊”了一声,作势要弯腰去捡,又在低头的一瞬间似乎被先前的伤处痛得嘶声。刘隐立即扶住她手臂,这回她没躲。
他忽地心头一热,忙忙让她坐好,自己低头去捡。偏偏圆桌很矮,桌下十分窄小,他只好干脆蹲下身,整个人挤在孙月容裙角边。正当他的指尖触到手帕的一瞬,他突然感到脖颈一阵剧烈的刺痛,不由动作一顿,头脑一片空白。
而疼痛并没有随着他僵硬的身体逐渐消失,反而渐深。他的意识已然开始模糊,回首间,孙月容通红着眼死死瞪着他,他习惯性伸手抚摸脖颈,却染得手掌尽数濡湿。
刘隐张口欲言:“月容你……”然后身体猛地下坠。
他死了。
孙月容颤抖着将尖锐的发簪拔出,喷涌出的血液点点染红了她的衣角。她声音仍存有哭腔,几乎是咬牙切齿一般说道:“刘隐,周蕖说得对。是你配不上我。”
“你怎么敢让我出卖朋友?你这个贪婪的小人!”
她猛地站起身,浑身发抖地后退,声音逐渐低不可闻:“你该死。”
孙月容努力狠下心来,回头不再看,然后推开门,使出浑身力气,拼命地朝周蕖的客房跑去。寂静的夜色中,连下人都被打发去睡了。
唯有月容,像一只绝望又充满希望的荆棘鸟,奋力奔向她的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