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棋局

清幽雅致的院子里,树木葱茏。

周南絮换了一身轻便的袍子,全神贯注地练剑。木剑虽轻,挥出时却每每裹挟着势不可挡的锋利。

树叶被剑气卷着,在半空纷乱地飘浮。花瓣片片凋谢,零落如雨。草木的清郁同芬芳的花香揉碎了混杂一体。清脆的鸟语在呼唤着夏至。

崔晚折闲适地窝在树荫下摩挲着书脊,目不转睛地盯着周南絮灵动的身影。

王又安远远地就将这一幕纳入眼底,不由失笑。一走近,就促狭地打趣:“崔师弟的这本书照这样看下去,猴年马月能翻得完?”

崔晚折一个激灵收回了目光,连忙起身,抖了抖满身的花叶:“王师兄还是这样嘴巴不饶人。”

周南絮流畅地比划完最后一招剑式,才利落地收剑,英姿飒爽地凑到两人跟前:“是那线人又递来什么话吗?”

那日管事的老伯点出她身份后,她便径直找上了王又安,一问究竟。才知晓白长老倒底不放心她,偷偷背着她父亲托了崔氏的线人暗中照应自己。

那线人自然爽快答应了,找王氏安排崔晚折时,干脆跟王又安漏了底,把她来历一同抖落出来。

不过周南絮试探了王又安几句,发现这线人还算周全,留了个心眼,只道她是白长老的亲传弟子,修炼遇到了瓶颈,打算借这次游学大会找找机缘。至于崔晚折,也是顺带跟来的。

尽管近年上域与下域几乎断了往来,太虚剑宗早些时候同其他宗门还是有些交情的,因此崔珏的名号在同辈之中是极为响亮的。

然而藏玉阁却在张之涯有意促使下,完全隐于人后。两宗更是严令禁止外传周南絮的消息。

是以世人只有在崔珏口中偶然听说藏玉阁的那位少阁主是个天赋不在其下的少年英才,却连她姓甚名谁、是女是男都无从知晓。

因此王又安再心思敏捷,无论如何也难猜到她的身份。毕竟谁能想到天才不等显露人前就先陨落了呢。

周南絮自嘲地想着,但她面上却没有流露分毫。

王又安意味深长地朝二人望去:“非也。我今日是来提醒周师妹,七天后天海镜就要开了。”

崔晚折的神情渐渐凝重,他低声询问:“走了多少人了?”

王又安笑着伸手比划了一个数。

崔晚折呼吸一窒,恍惚地喃喃自语:“就剩我们了。”

周南絮早已预料到,很快接受了事实:“那不是更好,人少也清净。”

王又安冷不丁飞来一句话:“周师妹果真不怕死吗?”

周南絮笃定道:“若能解我心结,死又何妨?”

不知哪里触动了他,他突然爽快大笑起来。

他问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都是修士,岂能看不出周南絮平日修炼时间断性就会出现灵气枯竭的毛病?周南絮没想过能瞒住他,就直言告知了自己因心结修炼出了岔子。

此行前往天海镜,可谓凶险至极。因为天海镜考验的不是修为,而是人心。

王又安的目光掠过她的头顶,声音轻得弱不可闻:“我却想活着。”

周南絮本来低着头在掸落衣袖上残余的叶子,她突然抬头,险些撞上他的下巴。她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王又安又恢复了那副从容自在的模样。他慢慢将一瓣皱巴巴的花从她肩膀上捻出,莞尔一笑:“没有,没什么。”然后垂下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崔晚折忽然冒出一句:“他不对劲。”

周南絮皱着眉,眼睛还停留在他去时的方向,沉沉应和。

一间雅致的书房内。

几个管事的齐齐聚在了下首,恭敬地等候吩咐。

卫昭姿态闲逸地落下一子,见状随意地递去一瞥:“表哥不先把人打发了吗?也省的他们在这干等。”

王又安敷衍地挥挥手:“那你们下去自己看着办吧。”

众人满脸难色,但心知他说出口的话绝不会收回,便一个个愁眉苦脸退下了。

卫昭手中动作一顿,抬头看他:“这样好吗?”

王又安眼皮掀起,漫不经心答:“有何不好?偌大一个王氏,总不会没了我就倒了。”他长吐一口郁气,卸了力软骨头似的倚在身侧的墙上,歪歪斜斜坐着。

墙上开着一扇小轩窗,窗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碗清水。卫昭分神注视着水中有气无力漂荡的残花。那残花已经打了卷,小小的一朵,同他来时遍地落下的没什么两样。

他沉默了一瞬,问道:“这花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王又安头也不抬:“没有。”

卫昭有些疑惑:“你喜欢它?”

“不,只是好奇如此残花能苟活多久。”

卫昭不再问了,他沉吟着又落一子。王又安捻着棋子的手指顿在半空,喉咙里溢出轻笑。他大剌剌仰倒在榻上的靠枕前,精准地将棋子投掷进玉石棋笥中:“不下了不下了,怎么都赢不了。”

卫昭迟疑地将目光移至棋盘:“白子虽已成颓败之势,可尚有挽救的余地,未必不能一转情形,化死为生。”

王又安仰脸斜扭着身子,注视那朵残花:“既知死,何向生?”

花朵无声地打转,水波荡出一圈涟漪。

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只听得“叮”的一声,石头轻盈地跃起,终于在连着跳起几次后,落入潭中,不见了踪影。

路秋早惬意地盘腿,席地而坐。柔软的草地,清澈的碧潭,徐徐清风夹杂着馥郁花香。

徐霜吟隔着一丛高高的芦苇将一柄长刀耍得虎虎生威。长刀不比剑轻巧灵便,刀式也远不如剑招繁丽杂多,但胜在起势凶猛,横刀欲斩时灵气震荡,所过处凡心之所及,寸草难生。

徐霜吟的刀法已练至第六重,修为也渐渐摸到了金丹后期的门槛,隐隐有突破之迹。

路秋早背对着她乐此不疲地继续打水漂。刀气所荡处,鸟惊鱼潜,拦腰折断的芦苇被高高抛起,然后接二连三胡乱砸下。路秋早淡定地捋下头顶的杂草,拨浪鼓一样来回摇头,藏在发间的碎叶随之抖落。

她拉长了调子撒娇似的抱怨:“霜霜,你弄脏我头发了。”

徐霜吟瞥去:“没规没矩。”

路秋早心满意足地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水面映上一道高高的影子。徐霜吟立在她背后,收起了刀:“你前两天又跑出去找那人了?”

她无聊地往后一倒,躺在草地上,舒服地半眯起眼睛:“我还以为你不问了?”

徐霜吟不满意地训斥:“我再不过问,你怕是要闹得人尽皆知。”

路秋早哼哼唧唧:“我很小心的啊,除了那次被崔晚折撞见了。”

“崔晚折同周南絮是一伙的,周南絮看起来不像喜欢多管闲事的,就算知道了肯定也不让崔晚折往外传。”

徐霜吟冷哼:“你现在又不一口一个周师姐的叫了。”

路秋早伸手拽住徐霜吟的裙边:“好姐姐,你醋了?别生气,我只是见她有趣,又好奇她来历,才缠了她一阵。你才是我亲师姐。”

徐霜吟扯过裙子,绕到她远些的地方坐下:“你不用油嘴滑舌,真要说起来,你我也非同门。我只是提醒你收敛收敛性子,少在外头招人,谁知道会攀扯些什么妖魔鬼怪!”

“你说周南絮?”

“她是来历古怪,人看着倒还好。只是旁的人,少不得多留心。此次天海镜一行,尤须谨慎。”徐霜吟埋头保养刀具。

提及天海镜,路秋早俏丽的脸上顿生阴霾:“那个蠢货倒是小心得很,我盯了好些天都没能得手。本来打算干脆在天海镜人不知鬼不觉解决了他,他竟然跑了!”

徐霜吟神色也不大好,整个人透着一股森森寒气:“由他跑吧,总要死的,也不在这一两日的功夫。”

路秋早心如明镜,徐霜吟虽在应和自己,实则满心要杀的却是另一个还不知躲在哪里的老鼠。她不动声色转过话头:“你先前是见过那个崔珏的吧,如何?”

徐霜吟兴致缺缺:“怎么又提起他?一流的剑法,二流的道心。眼下看着势头高涨,道心不改,日后走不远的。”

路秋早好奇地一个鲤鱼打挺,直直坐起来:“他是元婴了吧,这样还是二流的道心,那连你我在内可不都是废人?”

“道心这东西玄乎得很,同个人资质关联不大的。我见崔珏出剑,气势虽足,可剑意平平,由此可见他道心不稳。”徐霜吟断断续续从记忆中抠出早年界域大比里对崔珏的印象。

路秋早不可思议地咋舌:“他也会心有杂念?”

徐霜吟思索片刻,沉吟:“不见得就是杂念,有时什么都不想,一无所求,反而有碍道心。”她回忆起太虚剑宗的行事作风,可惜地感叹:“他恰恰是太乖觉了,这剑才总练不好。”

路秋早若有所思:“他不行,就是不知道那个藏玉阁的少阁主如何了?”

徐霜吟脑中一时间闪过周南絮的影子:“那你该去问她,都是一个宗门,想必清楚。”

路秋早狡黠一笑:“这可不行,万一问对人就不好了。”

徐霜吟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她无意说了反话,正要纠正。却忽然灵思一动,抬头正对上路秋早意味深长的眼神:“怪道你那日竟没什么反应,我还以为你学乖了。”这话说的还是第一天到王氏,管事的老伯语出惊人,突然点破周南絮身份的事。

“你怀疑她是……?”

路秋早笑而不语。

而被她们念叨了许久的崔珏,确实在他洞府外勤勤恳恳练着剑。

忽然远远一只灵鹤飞来,落在地面,竟口吐人言:“宗主有令,请崔师兄此刻前往议事厅一叙。”

崔珏正飞身躲过一枚擦着眉心而来的暗箭,劲瘦的手腕微转,一连串挥出几道剑气。那剑气迅疾如风,如水波一样四散开来,一一将最后一波集中攻来的竹箭击落。然后一个漂亮的凌空翻,他稳稳当当立在阵法中央,解除了周边禁制,方才不紧不慢踏步而出。

“我这就去。”风拂过他的面颊,待那灵鹤飞远了,他摩挲着手中的剑,喃喃自语:“又要见到她了,你高兴吗?”

照影剑身嗡鸣,似乎在回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