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照熹长叹一口气,郁郁地吐出几句话:“你放心,我今日和我师父师娘承诺了,再也不为难裴玹。无论他是升官发财,还是娶亲成家,都跟我没有关系。”
“这样,谢夫人满意了吗?”
裴雨晴点点头,又不好意思起来,不安地解释:“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
“我知道。”谢照熹打断她,又重复一遍,“我知道。”
换作是她遭遇这样的事情,若是她娘还在,也会替她出头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一点也不怨恨裴雨晴。
她心头有点酸酸的,摆了摆手:“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裴雨晴转身,看见裴玹站在水榭旁的柱子后,水光晃动,如月光一样空灵透明,映在他的脸上。他似乎已经站了很久,望着谢照熹离开的方向,神情落寞。
裴雨晴走过去,问道:“玹儿,你刚刚可有听见我和熹儿说了什么。”
裴玹摇头,声音朗润:“不曾听见。”
裴雨晴语气轻快:“她以后不会来搅扰你的相看了,你安心去便是。你早就该成家了,拖了这么多年,她既对你无意,阿逊也不会责备你。”
裴玹微微笑道:“那自然是极好的。”
他怎么会没听到,他本想借出来的机会私下里和谢照熹解释清楚。他来的时候已经私下和顾指挥使解释过,今晚这个道歉实则是做给姑母和尚书右丞那边看。
可他刚刚在柱子后听得分明,她一口一个“我不过觉得好玩罢了”、“我根本不可能会喜欢他”,谢照熹今日打断他的相看,不过是出于戏耍,而他不过是一厢情愿。
裴雨晴见他情绪淡淡,安慰他道:“你也别怪她,她不过是胡闹了一点,以后不会这样了,你平日里也少惹她。”
裴玹叹一口气:“方才席上顾指挥使虽斥责她顽劣,但话里话外都在护短,我还受着谢先生的恩惠,哪里敢怪她?”
他微微笑道:“姑母放心,我以后不会去招惹她了,她有的是人照顾,也不差我这一个。”
最后裴玹走的时候,谢照熹也没有去送,她心中郁闷,赌气说下了不再招惹裴玹的话,又不想回去和裴玹当邻居,干脆在顾府住下来。
谢照熹的情绪总是散得很快,才到第三日,她就完全不介意回家去和裴玹当邻居了。
住在师父家里实在太无聊了,她的情绪去得快,师父却记得罚她半个月不能出门,不许吃肉,还要抄二十遍《礼记》。顾修远下定决心要让她改改性子,执行得很严苛,还让齐麟监督,住在顾府无异于蹲大牢。
要是回了家,隔着几条街,师父的手伸不到那么长。
虽然说好不再招惹裴玹,但经过这三日的磋磨,谢照熹对“不再招惹”的定义由不和他讲话变成不对他做需要道歉的事情。
于是趁着夜黑风高,师父和师娘都睡下的当口,谢照熹背起包袱悄悄地溜了。
从大牢出来,外面的空气都是自由的味道。谢照熹哼着小曲儿,畅快地在大街上骑马,心情好不惬意。
因为还在端午假,平康坊比往日更加热闹,文人仕女竞相出游,进城游玩的乡下百姓驾着牛车,小摊贩也比平日多了几倍。直到深夜,大街上仍是人流如织,摩肩接踵,车马陷于人海之中行步艰难,还没有走路来得快。
谢照熹看着堵成一锅粥的大街,毫不犹豫地拐进了一边的小巷子里。
大街上虽花灯如昼,两边的巷子尽是酒楼店铺的后门,这样的巷子晚上是没什么人敢走的,一则乌漆麻黑,没有灯火照路,二则藏污纳垢,三教九流各方暗势力常出没于此,这条巷子经常流传出一些骇人听闻的秘辛流言,甚至还有鬼故事。
但谢照熹能打,她怕什么。
她巴不得遇上坏人,好解解自己多日没有打架的瘾。
今夜无月,天上重重浓云,将星星也遮住了,巷子黯然无光,夜色如一团无边的浓墨。谢照熹放开缰绳,让马儿自己辨路。达达的马蹄声在宁寂的石板路上回响,格外清晰。
转了个弯,谢照熹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平康坊地段繁华,常有小偷光顾,深夜行于暗巷,这脚步声急促,主人不像是为绕路而来,倒像是犯了什么事跑路。谢照熹目光兴奋,说不定是哪个飞贼作案完正在跑路,她下了马,将马牵到墙边,放下银枪,准备看看来人是谁。
脚步声忽然变得杂乱,又多了和刚刚不一样的一群脚步声,谢照熹仔细辨音,约莫有五六个人在追来人,大约真的是小偷跑路。
谢照熹心中得意,这小贼运气不佳,不知不远处还有个她在暗中埋伏。遇到她,算他倒霉,到时候送他去吃牢饭,权当她送一份端午安康礼包。
浓重的夜色里,一个黑影踉踉跄跄向这边跑来,谢照熹辨他身形轮廓,是个没有功夫的。她心中不免失望,还以为可以好好打一场呢,过几招也好啊!
脚步声近了,谢照熹还听到他凌乱的喘气声,心中哂笑,体力不佳也敢干这一行?她心中默念倒数,在那人将将路过的时候,气定神闲地伸出一只脚,将人绊倒。
那人身量比她高小半个头,颀长清瘦,被她绊倒之后,趴在地上直喘气,半天没有起来。
碰瓷?谢照熹心中觉得好笑,来追他的人不是就在后面么?
谢照熹毫不费力地揪住他的后领子,把他从地上拽起来。那人借她的力,勉强起身,极紧地握住她的手腕,声音断断续续:“救、救我……”
那人身上酒气微微,掌心烫得像炭火,原本清润的嗓音有些嘶哑,熟悉到谢照熹几乎不敢相信。
她掏出火折子吹口气点亮,明亮的火光照亮男子的脸庞,原本如玉一样白的脸庞潮红阵阵,清秀的眉拧成一团,半阖着眼,呼吸急促沉重,紧咬牙关,像是在压抑什么。
果真是裴玹。
“裴玹?真的是你!”谢照熹松开了他的后衣领,眼看裴玹身子又要歪过去,忙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的手臂。
他脚步虚浮,明明浑身无力,但手却抓她抓得很紧,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仿佛浑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此。
裴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他是喝醉了么?
见他难受,谢照熹晃了晃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裴玹听见她的声音,费力地睁开迷离的眼,嘴唇嚅动,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谢照熹凑近了听,他一直在喊“昭昭”。
一瞬间,谢照熹以为他在喊自己,尔后才反应过来,昭昭是他养的猫。
身后四五个人已经举着火把追了上来,在十步之外站定,他们作常服打扮,但从身形气质看得出来是练家子。
为首之人长相英武,穿着一身华服,颇有礼貌地说道:“姑娘,这人犯了事儿,还是交给我们吧。”
谢照熹反应过来,原来当文官也是个高危的行当,不是被刺杀就是被追杀。
她前几日才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和裴玹说话,今日这事儿,她是管还是不管呢?
谢照熹稳当地托住裴玹,反客为主问道:“不好意思搅扰各位,各位可有看到一只狸花猫?”
她伸出手臂比划给对方看:“大约我的手臂这么长。”
为首之人愣了愣,摇头说没有,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谢照熹看了看裴玹,闲闲笑道:“这么俊的小郎君,我捡到了就是我的,为什么要交给你们?”
裴玹恍惚听到她说话,很轻地笑了一声。
“放肆!他可是丹阳公主看上的人!”首领身后个子略高但同样英俊的练家子急不可耐地亮明身份,“你还不把他交过来!”
丹阳长公主喜好美色是出了名的,常年在民间遍寻容颜姣好的男子,连她在军中都有所耳闻。
果然,连她身边的侍卫一个个都这么英俊。
谢照熹觉得好笑,她曾问过要是裴玹被丹阳长公主看上,要他当她的面首,他会不会生气。
明天等他醒了,定要好好问问他。
“我好不容易捡到一个这么好看的小郎君,却要拱手于人,”谢照熹假装委屈,颇有兴味地向高个勾勾手指,“你这么忠心,不如你来换他,跟我回家吧!”
高个示威不成,反被她调戏,大约年纪不大,竟然红了脸,躲在后面不说话。
手腕吃痛,她低头看去,裴玹握紧她的力度又增几分,似是在表达不满。
为首之人皱了皱眉:“既然姑娘不识抬举,那我们只好动手抢人了。”
谢照熹不慌不忙,笑吟吟地和他们打商量:“别嘛,这么多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我好害怕呀!”
大概是她太做作,装也装不像,身边还放着一杆枪,对面一个眼神,四五个人一齐朝她奔了上来。
谢照熹一手握住裴玹,把他护在身后,一手执银蜡双钩枪,冲他们横扫过去,她出手狠辣迅疾,对面躲避不及,腿上吃痛一一被绊住。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谢照熹的□□进一个人的衣裳里,将那人高高挑了起来,那人的衣裳刺啦一声,带着他往下滑,一条狰狞的细长伤口从颈一直到臀,汩汩的鲜血从他身后流下。
眼看她的衣裳就要被刺破,人也滑到枪底,谢照熹高高抬臂,扬一扬枪,把他丢到剩下的人身上。
身后,裴玹弓起身子,呼吸声越发急促,攥她手臂越来越紧,连带着袖子也出现重重的褶皱,她懒得再和他们玩,把裴玹提上马,将碍路之人一一扫开。
裴玹坐在她身后,虚虚地环着她的腰,一反常态地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谢照熹才意识到他是真的很不舒服,心中懊恼,她刚刚不该贪玩的,应该赶紧把裴玹送回家。
原本一刻钟的路,谢照熹一路疾驰,只用了半刻钟。
连门都懒得敲,谢照熹直接带他翻墙进去,温永和赵叔都已经睡下,黑灯瞎火的,她熟门熟路地找到他的卧房,把人带到床上。
裴玹弓着身子,身体一直打颤,他的脸色红得像煮熟的虾子,那片绯红直延伸到衣领里去,额头布一层密密的汗,眸底水光潋滟,眼神恍惚迷离,唇因为频繁去舔覆一层水泽,整个人像泡在热水里。
谢照熹心里一惊,裴玹该不会是中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