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远烦躁地来回踱步:“你一向爱胡闹,可是一直很有分寸,今日怎么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来?人家裴玹没有惹你,那赵家的女儿也没有什么过错,到了年纪该成家了,好端端的去相看,你为什么要去打扰别人的好事呢?”
谢照熹手捻着衣角,嘟囔道:“可是我看裴玹也没有不高兴啊!他自己也说他本就不想来相看。”
顾修远猛地停下,脸色更难看:“裴玹性子柔和温让,他不会给人摆脸色,可你不能不知道是非分寸,你难道还不觉得自己有错吗?”
薛竹隐扯了扯顾修远的袖子,示意他坐下,声音四平八稳:“赵家的女儿我见过,知书达礼,才情兼备,举止得宜,与裴玹堪为良配,你还要阻拦他吗?他是个长于吏事的好苗子,我很欣赏他,如果你对他无意,就不要去招惹他。”
“你师父今日训你,一为你不知分寸违背道德良俗,做错事情;二为防微杜渐,约束你任性使气的性子。”
齐麟好声好气地说道:“师父师娘别动气,师姐她真的知道错了,裴大人刚走,师姐就同我说她后悔了,应该和裴大人还有那位姑娘道歉的,她真的知道错了!”
师傅师娘你一言我一语,句句都戳到了谢照熹的心窝子上,师弟还在为她粉饰,试图弥合她和师父师娘的冲突。
她心里越发难受,一言不发,低着头,将马尾拨到胸前,手指缠着发尾玩儿。
顾修远看她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被气得胸口疼,左手扶着椅背,恨铁不成钢:“是我平日里太纵着你了,旁人都说你飞扬跋扈,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我只觉得你还没长大贪玩胡闹,也没做过什么错事。你这样太让我失望了!”
谢照熹终于抬起头来,带了一丝哭腔:“师父不要对我失望,也不要把我赶出师门!我再也不招惹裴玹了,也不胡闹贪玩!”
顾修远知道她本性纯良,只是有些顽劣,谢照熹会哭,是真的知道错了。
他叹一口气,苦口婆心地劝她:“谁说我要把你赶出师门了?你起来罢,我和你师娘今日说得也有点过了,是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放任自己,罔顾规矩道理,把自己毁掉。谢先生把你托付给我管教,若是你长歪了,我怎么对得起他?”
谢照熹没有起来,她低头失神地看着地毯,眼前被泪水模糊,一片朦胧。一滴大颗的眼泪从她眼眶掉落,洇入地毯,湿了小小的一团,她飞快地用手背擦掉眼泪,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顾修远的语气缓和许多:“我请了裴玹和他姑母到家里来用饭,你一会给人道歉。城北那边你不必去了,就在家好好反省几天,罚你半个月不许出门,不许吃肉,把《礼记》抄二十遍。”
薛竹隐从桌子后绕到谢照熹身前,把她扶起来,语气深切:“你师父喊你起来,你就起来吧。晚上给他道歉,裴玹一定会原谅你,这件事就过去了,你以后注意修身养性,约束自己。”
谢照熹依着师娘起身,点了点头,喉头哽咽,鼻子一酸,连忙背过身去擦眼泪。
谢照熹一个人在顾府假山高处的亭子坐了许久,直到花厅的灯点上,她知道自己不得不去面对,才慢慢从假山上往下走。
裴雨晴提了各色馅儿的粽子来,还带了永宁侯府厨子做到各色糕点,大约是从裴玹那知道薛竹隐也爱吃,特地多带了些来。
谢照熹进花厅的时候,裴玹在给长辈斟酒,师父在和裴雨晴寒暄,正是一副宾主尽欢的场面。
齐麟和老周给她使眼色,让她坐到他们身边去。
谢照熹坐过去,裴玹绕过来给她倒酒,笑吟吟地招呼她:“谢姑娘好。”
好个屁,她一点也不好,谢照熹无精打采地看他一眼,心中郁郁,转过头去,忽视他的问好,把酒端到齐麟面前。
坐在亭子里的时候,她才冷静下来仔细去想师父说过的话,赵家是从裴雨晴那知道是她捣的鬼,那可不就是裴玹回去后对裴雨晴说的?
他表面上说自己根本不想来这场相看,转头就回家和裴雨晴告状。而且他肯定知道她被骂了,竟然还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笑嘻嘻地和她打招呼,裴玹的面子功夫可真是厉害。
顾修远见状,在桌子底下踹她一脚,吩咐道:“熹儿,哪有让客人倒酒的道理,你给他也倒一杯酒。”
“哦。”谢照熹不情不愿地起身。
见桌上大家用的都是四寸高的小酒杯,谢照熹转了转眼珠,转身给他换了个手掌高的犀角杯,堆起笑脸来到他身前。
酒壶见底了也没有将杯子灌满,谢照熹索性开了酒坛往下倒,清澈的酒液像一条小瀑布,渐渐把杯子填满。
“谢照熹,你在做什么?”顾修远发现她的恶作剧,瞪她一眼,拦住她的手腕,想把犀角杯拿过来。
裴玹却快他一步将犀角杯握在手中:“无妨,定然是我上次同谢姑娘说过,我爱喝丰乐楼的春见酒,她记在了心上,怕我不够喝,故而给我换了大杯子。”
顾修远在心内暗暗感叹裴玹的圆融通达,抱歉地笑笑:“裴玹,实在对不住,我这徒弟性子顽劣,被我惯坏了,她今日不过是和你闹着玩,我这个当师父的敬你一杯,望你多海涵。”
齐麟也站起身,跟着敬酒:“裴大人,我今日跟在师姐身边,没有阻她做下错事,是我之过,望你海涵。”
师父和齐麟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们一个二个地都那么懂人情世故,谢照熹纵然再不想道歉,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她给自己也换了个犀角杯,盛满春见酒:“裴大人,今日我做下错事,给您带来困扰,给我师父师娘丢脸了,实在是对不住。我敬裴大人一杯,希望大人能够宽宥我。”
顾修远提醒她:“还有裴玹的姑母呢?”
谢照熹立时就想扔了酒杯问凭什么,她又不是打扰裴雨晴的相看。
鉴于这样做一定会惹怒师父然后挨打,她很识时务把刚刚的话又机械地重复一遍。
说完,她举起酒杯往嘴边送。
裴玹伸手拦她,笑意温和:“谢姑娘一片真诚,以同样的犀角杯作陪。然喝酒不可贪杯,裴某现下还受着伤,不若我们都节制一点,换普通酒杯可好?”
顾修远到底护短,说道:“裴玹都这样说了,你也别逞强了,都换小杯子吧。熹儿,你还不快给人重新倒酒?”
谢照熹也觉得自己刚刚想灌裴玹酒的想法实在太幼稚,分明是自己做错了事,却要归咎到他身上。
她重新给裴玹倒酒,真诚地又道一次歉。一杯酒下肚,两人算是在众人面前冰释前嫌。
吃完饭后,谢照熹心中郁闷,推说身体不适,先离席了。
走到花厅外,一个柔和的女声在后面喊她的名字。
谢照熹回头一看,裴雨晴站在水榭旁。
谢照熹突然发现裴雨晴虽是长辈,但行动举止都没什么长辈的威严,就像她现在,谢照熹猜她应该是来找自己兴师问罪的,然而她手中绞着帕子,一脸胆怯不安,好像谢照熹才是那个长辈。
怪不得谢怀钰很喜欢她。
她冷着一张脸:“有话快说。”
裴雨晴拉着她在水榭里的美人靠上坐下,她一脸踌躇,似乎难以启齿,好半天才问:“熹儿,你是不是对裴玹有意?”
谢照熹脸上发热,真是疯了,她不过觉得好玩,怎么一个二个地都觉得她对裴玹有意思?裴玹是香饽饽吗人人都要爱慕他?
她像被踩了尾巴,猛地站起来:“你胡说什么?我不过觉得好玩罢了!要是你在丰乐楼相看,那我搅扰的就是你!”
裴雨晴一脸歉意,拉着她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阿逊本就有意让他照顾你,要是你对他有意,我去帮你同玹儿说,他合该娶你。”
谢照熹一听到谢逊的名字就不耐烦:“谢逊凭什么给我作主?我不需要谁照顾,如果他是谢逊安排的人,我根本不可能会喜欢他,他爱娶谁娶谁,和我没有关系!”
裴雨晴语气恳切:“既然你对他无意,可不可以不要拿他的终身大事开玩笑?他已经二十三了,寻常的男儿在这个年纪早已经成家。我没有自己的孩子,只裴玹这一个侄儿,我最操心的就是他的终身大事,这次相看是赵大人催了几次,我又劝了很久,他才愿意去的,可如今……”
谢照熹冷冷地想,可如今被她搅了局,裴雨晴一定觉得心里不痛快。
“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气,但他是无辜的。你当年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喜堂上,他这么多年也没有记恨你,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你的不好。你要是有什么火,冲我来发,不要为难他可以吗?”
谢照熹低头,裴雨晴仰着头看她,一双清澈的眼睛里隐隐含了泪水,显得特别可怜。
如果裴雨晴是来警告她的,她还可以和她痛快地大吵一架,但她好声好气地和她讲话,甚至是在恳求她,谢照熹觉得自己根本无力招架。
何况她作为裴玹的姑母,提出的要求一点儿也不过分。
她再一次意识到,她今日做得的确过分,裴玹有姑母关心,有师娘赏识,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她不该为了一时的痛快、心底一点隐秘的醋意,贸然招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