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南钟山离南城门不远,是座风景秀美的小山,宋星川的别野建在半山腰,自他告老后,就住在这里,已有十多年。

宋星川已到古稀之年,身体还很硬朗,僮仆通报的时候正在药铺里侍弄药草,他换过一身衣裳到堂上,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对薛竹隐笑道:“竹隐从西北回来了?我这可是好久没来客人啦!”

薛竹隐温和地笑笑:“南钟山是个清静之处,无人打扰甚好。”

她又向宋先生介绍身后的两位小辈:“这是裴玹,他是谢大人的学生,现在在吏部,最近在忙荫补改制的事情;这是冯熹,是我夫君在西北收的徒弟。”

裴玹瞥谢照熹一眼,似乎是在询问为什么不用真名拜见宋先生。

谢照熹回以挑眉,表示你可千万别把我真名抖出来。

提起谢逊,宋星川有些伤感,谢逊是他所有的学生里品行最端正、最有建树的,因为谢逊太忙,两人已经很久没见过面,前阵子猝然听到他离世的消息,还伤心了好一阵。

他眯了眯眼,向裴玹招了招手:“你是谢逊的学生?到前面来我看看。”

谢照熹看着宋星川上下打量裴玹的眼神,心中又是庆幸又是失落,她不必如裴玹那样被人打量配不配当谢逊的学生或是女儿,可是心中也有些失落,因为她现在什么都不是,她禁不起别人的打量。

宋星川笑道:“是个儒雅周正的好孩子。”

说完,三人便坐下来谈论荫补改制的问题,这项改制牵涉多方利益,裴玹对此只是有初步的想法,一方面把改制入朝的这部分职缺挪到新开辟的市舶司去,一方面提高拥有荫补资格的标准,减少荫补名额,同时严格吏部铨试。但市舶司毕竟是个新设的机构,人员如何构成,品阶几何,裴玹也没有把握,因此来讨教宋老。

宋星川和薛竹隐都曾担任过吏部尚书,对官员铨试改制很有自己的心得,裴玹对他们的意见听得很认真,时不时也发表自己的看法。

谢照熹一向不关心政事,不想参与讨论,便没有坐下来,只站在薛竹隐身后侍立。

一个时辰过去,他们的谈话还没结束,口中尽是她听不懂的词,饶是谢照熹精力旺盛,她也困得一直点头。

宋星川注意到瞌睡的谢照熹,哈哈大笑道:“这个小姑娘有趣,站着也能睡着,放她去睡觉罢!”

谢照熹猛地惊醒,揉了揉眼睛,见精神矍铄的老先生看着自己哈哈笑,裴玹也是低下头弯了嘴角,而师娘则转过来看着她,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裴玹说道:“谢姑娘大抵是觉得有些闷,不如让她出去走走。”

谢照熹猛点头,乖巧地看着薛竹隐:“正是这个道理,师娘,我可以去外边转转吗,不会乱跑的!”

薛竹隐点了点头:“你去吧。”

谢照熹索性出了别野,山上满眼碧色,松荫满径,谢照熹在山间跑跑跳跳,吹着山风,顿觉清醒许多,见有清泉从山谷流出,又掬一捧洗脸。

估摸着快到吃午饭的时间,她才回去,自来熟地找饭厅,果然已经在摆饭了。一进饭厅,就对上裴玹的目光,谢照熹冲他挥了挥手,乖乖坐到师母身边。

吃饭总比议事轻松些,经过刚刚的谈话,宋星川现在对裴玹很有好感,直接让裴玹坐在了他身边。

他看着裴玹,唏嘘不已:“当初我任省试主考的时候,把谢逊擢为第一,他也很争气,后来的殿试夺了状元,和你现在一样年纪。那时候在刑部,他性子倔硬,很多侍郎不敢审的人他都敢审,渐渐就得罪了不少人,而且一心扑在公务上头,闲下来还要读卷宗、前朝律法,好在他自己行的端正,也没有被人抓到什么把柄,也因为这点得到了皇上的重用。别人都说他刚正刻直,不近人情,我这个做老师的最知道,他对自己比对别人还要狠一百倍呐!”

“我瞧着他是有志气的,没想到走在我前头,我周围的人担心我年纪大了受不了,等他出殡了才告诉我……”

谢照熹一听到谢逊的名字就脑壳痛,可她还是把宋星川的话听进去了,把他哀伤模样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她记得她小时候家里有一段日子很难过,似乎是得罪了什么人,频频有刺客半夜来家,她娘一到天黑就把她藏到米缸里,不许她出来。也是因为那段日子,谢照熹才意识到只有自己能打才能真正保护自己,下定决心要跟着外祖习杨家枪法,到后来再碰上刺客来家,已经不需要护院,她一个人就可以把他们抓了去报官。

那时候她讨厌死谢逊了,总觉得是因为他家里才没有安生日子,可现在长大了才知道,谢逊原来也不容易。

说到这里,宋星川已经有些哽咽,布满青筋脉络的手垂在半空中颤抖,裴玹忙托住他的手说道:“宋先生节哀,谢先生九泉之下,也不想看到您为他伤心。”

宋星川拿帕子擦了擦眼睛,笑道:“年纪大了就容易感伤,小裴,你跟着谢逊几年了?”

裴玹沉静地答道:“六年了,我还未入仕就拜在谢先生门下,他对我照顾颇多,堪比父亲。”

哼,她就说裴玹想喊谢逊叫爹吧?

谢照熹低下头,谢逊……大概希望自己的孩子是裴玹这样的吧。还有师娘,她若有孩子,必定也会把他培养成裴玹这般温文知礼。

她好想娘亲,娘亲要是还在,一定摸着她的头说熹儿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

宋星川呵呵笑,指着裴玹说道:“你比他周到,谢逊表面上稳重,但实际上性子刚烈执拗。我看呐,你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裴玹颔首微笑:“宋老说笑了,其实谢先生的女儿谢照熹才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谢照熹听到自己的名字,猛地抬头,对上裴玹笑意微微的眼。

他继续说:“六年前,谢照熹隐姓埋名投身军营,不倚仗任何人的权势,从小兵到成为将军。甘夏的兀术儿将军令西北边民闻风丧胆,她只身一人入五万敌军中擒得他的项上人头,为西北除一大患。”

谢照熹愣住,和薛竹隐对视一眼,他怎么会对自己在西北的事情了如指掌?难不成他派人查过她?

宋星川疑惑:“谢逊有几个女儿?他的女儿不是嫁给你了么?你舍得放她去从军?我记得那时还给我递了请帖,我生着病就没有去。”

裴玹僵住,脸色微微发白,只一瞬又恢复盈盈笑意:“谢姑娘自少时便有惩奸锄恶的大志,她后来与我说明,我自不能阻人奋发,于是婚事就此作罢。”

宋星川目光闪动,眼底有惆怅:“好好,果然是虎父无犬女,谢照熹是个勇武能干的孩子,可惜她今日没来,我见不着。你也是个有胸襟的孩子,你与她虽无缘,可都是谢逊的骄傲啊!大齐就看你们这些少年了。”

薛竹隐看她一眼,接话道:“其实今日……”

谢照熹突然有点想哭,她猛地站起身,仓皇地朝师娘拜了拜:“师娘,我出去待一会!”

才走到屋子外头,一滴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在脸颊上缓缓下滑,格外滚烫,她赶紧用衣袖擦掉。

还好出来了,要是当着别人的面哭出来,那多难为情啊!谢逊最讨厌看到她哭,小时候她只要一哭,谢逊就会板着脸问她:“哭能解决问题吗?”

别野背靠山坡,谢照熹走到角落,灵便地翻过墙头,在松冈高处捡了一块地方坐下。

头顶一片阴凉,风畅快地吹动她的衣襟发丝,脚下铺了一层厚厚的松针。她只流了几滴眼泪就不再哭了,只是心里还是酸酸的。

冷静下来,她才意识到,刚刚想哭的冲动未免来得太轻易了,她怎么可能会因为被夸是“谢逊的骄傲”就想哭?她又怎么可能是谢逊的骄傲?她也根本不屑成为谢逊的骄傲。

抬头看天,瓦蓝瓦蓝的,午后的云像是凝固了,大朵大朵的漂浮在天边。因为在高处,偌大的京都城尽收眼底。

谢照熹漫无边际地想,人死后会去哪里呢?

是会去阴曹地府,过奈何桥,喝孟婆汤,投入轮回转世,还是变成天边的一朵云、一缕风、一颗星星?

谢照熹在熙州,熙州的夜晚星星很多,她躺在草地上看星星,也未见哪颗星星慷慨地对着她格外亮一些。

要到哪里才能寻回他们的痕迹呢?

孔子说,未能事生,焉能事鬼,可见连圣人也不知道。

现在她二十三了,打起战来连续几日不眠不休,可以不眨眼地砍下数十首级,可以从两万敌军中全身而退。她能吃很多很多的苦,立下很多很多的功。

她不再是六七岁时候那个害怕躲在米缸里、追着娘亲要和她一起睡、被谢逊训斥胆子小的小童了。

娘亲若还在,一定会又哭又笑地抱她:“熹儿是最勇敢的姑娘!是娘亲的骄傲!”

至于谢逊嘛,大概又是板着一张脸,手背在身后,鼻子哼一声:“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当个将军就洋洋得意,怎么不看看大齐有多少将军呐!”

可是现在,她没有娘,也没有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