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他之所以会对谢照熹有印象,就是因为谢照熹在灵堂上曾当众说过裴玹长得像小倌馆的头牌,虽然他私心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从来不敢说。

而谢照熹又和裴玹有过逃婚的渊源,她不仅逃了婚,还说裴玹长得像小倌,还南风馆这种地方游乐,而这一切还被裴玹的好友也就是他自己看在眼里……

饶是裴玹脾气再好,可他终究是个男子。

安子钰偷偷去看裴玹的脸色,裴玹面色淡然,一手控缰绳,一手藏在袖子里,信马由缰,悠哉悠哉。

他目不斜视,语气平静:“早就看到了。”

他心胸还挺宽广的,这都能忍,显得自己像是在看戏。

安子钰讪讪:“难为你还给她选了个那样好的宅子,还巴巴地给她打扫布置,真是不值得。”

丰乐楼就在身后,他更想调头拉着裴玹去喝酒了:“今日真是晦气,要不我们去丰乐楼不醉不归,我做东!”

裴玹微笑颔首:“我想起来还有些公务在家要处理,就不作陪了,改日吧。”

安子钰也觉得尴尬,巴不得早点离开,与裴玹共行到太平桥就岔开了。

裴玹却没回家,从太平桥又绕回去了,沿街过了什么店铺,是栽榆还是栽柳,一切都模糊地从他眼前划过去了,等到回过神来,他已经拐了几个弯,又回到了平康坊。

可以说是浑浑噩噩。

他很久不曾难过生气,只知道现在胸中有口气堵得他难受。

在官场上感情用事是大忌,他尽力忽略自己的情绪,从来不让它影响公务,就算谢逊有时候脾气暴躁了些,劈头盖脸地训他,他也漫不经心,只拣些有用的听。

他早该知道谢照熹就是这样的人,不应该上心的。

当初她可以男扮女装成一个摆摊的小贩戏耍他之后又不告而别,可以与他订下婚约后变心出逃,再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她寻欢作乐再正常不过,他也管不着。

她的兴趣和精力总是无穷无尽的,什么都不能使她片刻留心,她不会喜欢裴玹这种温吞又无趣的人。

可她早上还笑吟吟地受了他的糕点,难道那什么都不是吗?

裴玹在南风馆外徘徊片刻,把马栓在道旁的柳树边,走到对面的茶肆,笑意温和:“劳驾,来一壶茶,我坐外边喝。”

茶肆的老板娘看清他的脸,愣了一瞬,连忙点头应承,偷看之余,又好心给他多送了一碟点心:“上好的日注茶,并一碟桃花糕,公子慢用。”

五月薰风温暖地拂过深青的柳枝,一轮金黄的圆月低低地挂在柳梢头,裴玹握着茶杯,感受水温一点一点变凉。

南风馆前灯光绚烂,人来人往,两个油头粉面的男子在门口一边聊天,一边招揽路过的行人,不时有人进人出。

裴玹看了一眼钟楼,亥时三刻。他那句还有公务在家不是虚言,他当真有些公文留在家等着处理,也许他不该浪费时间在这里。

但他终究没走。

来喝茶的人陆陆续续都走光了,本来也只是寻个乘凉聊天的地方,晚点也该回家了。街上的灯火次第熄灭,唯余几座酒楼灯火通明,行人渐渐稀了,平康坊慢慢露出夜晚该有的寂静。

老板娘不好意思地过来同裴玹说话:“公子,我们要歇了。”

裴玹回过神来,面露歉意,放一锭银子在桌上:“抱歉。”

老板娘对他更加心生好感,收拾盏碟时看到桌上未曾动过的茶水,心想这人好生奇怪,怕是被爽约了。

她把桌椅收进店铺转身回来,裴玹已经孤身站在柳树下,身披月光,显得孤单伶仃。

老板娘不忍,过去与他搭话:“公子可是在等什么人?夜这样深,你等的人怕是不会来了。”

裴玹疏离地笑,温声说道:“我并非在等人,不过闲来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老板娘还想再劝,裴玹却不动声色地拒绝了她:“多谢娘子关心,娘子早歇。”

看着这么斯文,真是个奇怪又执拗的人,老板娘叹气,把灯笼熄了,门板关上,自去歇息。

月亮移到西边,天上落下的露水沾湿柳枝,天上的星星越发璀璨,更夫打了几道更,谢照熹方醉醺醺地从南风馆出来,裴玹的心立时提了起来,心虚地躲到柳树身后。

她由两个男子架着扶上马,临走前,还大方地各给他们赏了一锭银子,然后摸了摸他们的头,大笑几声,扬鞭潇洒地跑了。

裴玹在树后看着,藏在袖底的手不自觉握紧。

这个点才出来,她也真是精力无穷。

达达的马蹄声在石板路上回响,踏破夜的宁静,裴玹勒紧缰绳,不远不近地跟着。

谢照熹喝得太多,她压根没意识到身后有人跟着,裴玹不知道自己往树后面躲那一下算什么。

眼看着她从小门进了顾府,裴玹才调转马头回家。

次日清晨,宫门口。

谢照熹照例屈腿坐在马车前,宿醉过后,头还有点痛,又早起犯困,见到裴玹,她整个人立马清醒了。

不等裴玹靠近,她主动地小跑过去,笑嘻嘻地拍拍裴玹的肩膀:“裴玹!早上好!”

裴玹愣了愣,颔首微笑,语气有几分疏离:“谢将军早上好。”

谢照熹见他眼底乌青,抬手想去碰他的黑眼圈,关心道:“你昨晚没睡好啊?是不是最近事情太多了?”

裴玹后退一步躲开:“多谢将军关心,在下昨夜睡得很好。”

谢照熹绕着他转了一圈,见他手上空荡荡的,伸出双手递到他跟前:“我的糕点呢?”

晚上出去寻欢作乐,白日来讨他的糕点?可是看她的眼底跳跃的期待分外真诚,真不知道她是若无其事还是没有心。

裴玹面上不动声色,仍是微笑:“糕点粗陋,恐吃坏了将军的胃,所以今日不曾做。”

谢照熹以为他当真是这么想的,鼓励一番:“你的糕点做得挺好吃的,不必妄自菲薄。况且我的胃是铁打的,在外的时候连生鼠肉都吃过呢,不怕吃坏!”

裴玹心底微酸,她在西北竟过得这样苦,连生的鼠肉也吃。

下一瞬,理他又提醒自己,他已经为这件事一夜没合眼,切不可多费心神,枉自在意。

裴玹向她作揖:“抱歉,卯时快到了,我先走一步。”

谢照熹觉得他好奇怪,脸上笑盈盈的,看着又不像是郁郁寡欢的样子,可他刚才的语气举止,又给人一种他们不熟的感觉。

又过几日,裴玹自觉对这件事的感觉淡了许多。谢照熹果然是个没有心的,她第二日拉着他的袖子问怎么又没有糕点,他推说太忙了没有做,她就把这件事轻轻地放下了。

她难道看不出来他是在找借口吗?

也罢,他从心底认定,再也不会在意谢照熹了,以后他对她好只会是出于谢先生的嘱托。

睡前,他又从床头锁着的橱柜里拿出自己珍藏的小玩意儿,有藤编的小书生,小猴子,小兔子,还有木雕的小狗,小狐狸,还有竹编的小马……他一一在桌上摆开,每个都拿起来摸一遍,赏玩一番,那个藤编的小书生已经被摸得油润发亮。

还没有摸完,头顶传来噗嗤一声笑。

裴玹警觉地抬头,本能地拽过一块布,把自己的珍爱之物盖得严严实实。

头顶夜色分明,是谢照熹掀开两片瓦,从屋顶的缝隙里笑嘻嘻地看他,她只说了几个字:“裴玹,出来。”

听到她唤自己,裴玹的心漏跳半拍,他把那一套小玩意儿仔细地放回橱柜带锁的最上层,布原样盖回在桌子上,强装镇定走出屋子。

屋外夜色如水,月色分明,谢照熹从房檐跳了下来,倚着内院里的树,见树上开着白花,大如碗口,香味清雅,顺势摘了一朵拈在手中转着玩。

她好奇地问:“你刚刚在看什么?神神秘秘的。”

裴玹微笑:“不过是些公文罢了,谢将军深夜造访,可是有什么事?”

哼,她看得清清楚楚,分明不是公文。

但她有更要紧的事,不和他计较,谢照熹丢过去一个小本子:“打开看看。”

裴玹借着月色艰难地分辨字迹,半晌才看出来:“谢将军手里为何会有礼部尚书贪污的罪证?”

谢照熹直起身子,双手环胸:“李青好男色,我从南风馆被他抛弃的相好嘴里挖出来的,之前为了讨好他那个小倌,李青可是贪了不少钱,谁想到后来李青又变心了,啧啧。”

原来她去南风馆是为了抓李青的把柄。

裴玹心中有了猜测,可是他不敢确定。

他试探性地问:“谢将军为何要给我这份记录?直接交给薛大人不是能更快地将李大人绳之以法吗?”

谢照熹恨铁不成钢地跳起来捶他:“笨蛋,之前你不是被李青派来的人砍了手臂吗,我帮你搜集他的罪证,当然是为了帮你报复他!”

说到这,她双手叉腰,一脸骄傲:“为了这件事,南风馆的门槛都被我踩烂了,我还要捏着鼻子听那个小倌倒酸水。怎么样,我够有诚意吧?以后我就不亏欠你了,可以安心地和你做朋友!”

朦胧月色难掩谢照熹英挺飞扬的眉眼和洋洋得意的神色,细小的栾花随晚风飘动,落在她的发梢。

裴玹的脸红了,心怦怦地跳,逾矩地伸手帮把她发丝上的栾花浮去,谢照熹难得乖乖地站着,一副理所应当的享受模样,只那双乌黑的眼睛放肆盯着他。

幸有月色掩护,谁也没发现他花了几天时间建筑好的心墙其实不堪一击。

虽然他从来没想过要报复李青,只想好好地推进改制,但他不能不领谢照熹的好意。

裴玹作了个揖,真诚地说多谢。

谢照熹嫌弃地挥手,像是要把他身上的酸腐气赶跑:“别来这套虚的,记得忙完了给我多做点好吃的,这几天可累死我了!”

裴玹:……她果真没看出来他前几天在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