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五月,一日热似一日,顾修远来军营转了一圈,夸她练兵练得好,谢照熹毫不谦虚:“有我这个将军给他们当教头,是他们的福气!”
校场旌旗漫天,等禁军都散了之后,谢照熹找了个高处的亭子和顾修远一块吹风。趁着师娘不在,她还整了一坛酒,和师父一碗一碗碰着喝。
顾修远好久没喝过酒,在家竹隐不让,他呷一口酒,舒服地喟叹,说道:“我有事要去浙东出一趟公差,明日你回城南去同你师娘住几日,这边我让余映替你几天。”
谢照熹瘫在春凳上懒得动,问道:“师父去浙东做什么?可有危险?你不在家,没人烦她,师娘要高兴坏了。”
“去抄个家,没什么大事。我要走几天,竹隐可舍不得我了,在家要死要活的不让我走。”顾修远耸了耸肩,“没办法,我们就是鹣鲽情深。”
谢照熹没忍住,嗤笑一声,顾修远在别人面前吹牛皮或许还能蒙住别人,她跟顾修远久了,最知道他平日里在师娘面前伏低做小。
她哈哈大笑,嘲笑他道:“一定是你要死要活地让她留你。”
顾修远果然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他又开始絮叨:“你记得每日要送她到宫门口,酉时要在宫门口等她回家,晚上要看着她用晚饭,不能让她熬夜,如果她有筵席就让她推了……”
“等等师父,”谢照熹打断他,“我还没答应呢,师娘喜欢安静,我去吵她岂不是烦她吗?再说,我说话师娘也不一定听啊。”
顾修远慢悠悠地说:“也是,只有我劝她才管用。”
谢照熹:……
顾修远收敛了神色,目露担忧:“那你安静点,别那么闹腾,说话软一点,竹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吃软不吃硬。最近朝中形势紧张,我担心她的安危,所以才来拜托你。”
两人还因为这件事吵了一架,薛竹隐坚持不能因为自己的事耽误他,最后还是顾修远妥协了。
他叹一口气:“我虽是你的师父,也没有求过你什么……”
“停停停!”谢照熹受不了他这样说话,烦得坐直了身子,“我答应还不行吗?我最讨厌你们软绵绵地说话了,拿出点大丈夫的气概来!”
她又给顾修远倒满:“喝酒喝酒!今天不把这坛喝完不许回去!”
顾修远笑了笑,伸手把她的酒碗也收走:“不喝了,竹隐闻到我身上的酒气会骂我的,你也别喝,等这两年过了再喝。”
前年熙州一战兀术儿偷袭,顾修远带着几百人守城,身上大大小小近百道伤,养了小半年才好,医官叮嘱他两年内不得饮酒,不能刺激身上的旧伤。谢照熹在那一场战役里伤得也不轻,所以薛竹隐管得很严,不曾让他们饮酒。
谢照熹撇了撇嘴:“我的伤早好了,不让我喝酒还不如杀了我。”
她只在师娘面前装乖不喝,但背着师娘一日不曾短过酒,练完枪吃完饭都要来上一碗。
顾修远摇了摇头:“你还年轻,别不爱惜自己的身子。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下雨天旧伤复发,浑身又酸又痛。”
师父今年才三十又五呢,说得好像很老似的。
谢照熹伸个懒腰,抬头看高高的蓝天悬着的几丝白云,什么年轻啊老的,她只想一直像现在这样,大口喝酒,放肆谈天。
但听师父这样说,她也没有再把自己的酒碗抢回来。
但顾修远身上的酒气还是被薛竹隐闻到了,师徒俩互相打掩护,把喝酒的由头推到了一个执拗得他们要是不喝酒就会一头撞柱的同僚身上。顾修远自然不能让人撞柱,所以只好喝酒,但他始终顾忌自己的身子,所以喝酒的时候如坐针毡,只喝了一个手指头那么多的酒。
谢照熹在一边拼命点头,以示赞同。
薛竹隐冷着一张脸看他说谎,顾修远心虚,喊着自己身上旧伤又发作了,虚虚地靠在她身上,给谢照熹使了个眼色,搂着竹隐回屋去了。
谢照熹看懂了,那眼神的意思是哪凉快哪待着去,别来烦他们。
到吃晚饭,谢照熹百无聊赖地坐在花厅里,看到远远朝这边走来的师父师娘,现在才来,真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多话说。
借着花木的掩映,师娘还给师父理了理衣领,师父低头在师娘额头上亲了一下……
啧,非礼勿视,谢照熹适时转回了头。
怪她眼神太好。
晚上吃饭的时候听师父师娘聊起,谢照熹才知道,下午师父说的“朝中形势紧张”是什么事情。
大齐自开国以来多封功臣,又有荫补之制,现在京中公侯多如过江之鲫,朝中官职也多由荫补子弟把守,不仅党争关系错综复杂,还影响下层有才之士的选拔。
朝廷早被困扰,适逢薛竹隐上书请求取消荫补,爵位不得承袭,世家子弟若要入朝为官,只能通过科举一道。此举虽有壮士断腕之勇,却也触及朝中大部分世家的利益,惹来雪片般的弹劾,更有甚者,伏于道旁击之。薛竹隐有顾修远护着尚且安宁,裴玹据说在骑马回家的路上被礼部尚书派去的刺客砍伤了手臂,现在还没痊愈。但荫补一制从祖上袭承,若要蹴而取消难如登天,薛竹隐原也不抱这个希望,只是拿了这个请求去和朝中各派谈条件,到现在各退一步,荫补改制终于可以落实。
谢照熹听得惊心动魄,她在战场上与敌厮杀,天天把命拴在裤腰带上过日子,却不想朝廷中自有腥风血雨,不为御敌,却是争利。
薛竹隐顿了顿,看谢照熹一眼,接着说:“谢先生在世时,正有改制之意,为此殚精竭虑,可惜他老人家去世得早……”
谢照熹低下了头,谢逊大约于公务算得上鞠躬尽瘁,于品德上也无可挑剔,提携后进,桃李满门,连如今是最负盛名的师娘也要尊称一句“谢先生”。
可正是这样,她才更觉得讽刺,谢逊当得了一个好官,却当不好一个好夫君、好父亲,未出妻丧另娶她人,自她小时便贬低她打压她,从来不肯认可她,还想把她草草嫁人打发出门。
难道后者还比前者难吗?
薛竹隐接着说:“裴玹与我谈了此事,正好他也在吏部,有心将谢先生未竟的改制之举继续下去,于是我便上书,由他推行。”
谢照熹虽不关心国事,只一味知道习武打战,但从小是在这个环境长大的,难免耳濡目染。受荫补而得官者,对有才能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入朝升迁的捷径;对没有才能的人来说,这是一家的保障,再怎么窝囊,留在那个阶层,接触到的人不一样。若是由官而入工商农,那便从此低人一等,不仅于面上蒙羞,也难跨入官僚的门槛去结交权贵。
她没想到,裴玹看起来一副柔弱可欺,随和平易的样子,竟然敢把这种夺人饭碗的事揽到自己头上,他难道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众矢之的吗?她见过谢逊在朝堂上和别人吵架回来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她简直不敢相信裴玹要是在朝堂上和别人吵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薛竹隐又说:“不过他比我稳妥些,知道不能太过激进,把别人的路堵死。于是出使南边的罗博,宁远等蕃国,牵头和南边的蕃人互通货贿,上书成立了市舶司专门管理贸易。这样一来,不仅可以给大齐国库多一笔收入,等荫补制取消了,还可以引进世家子弟去地方上管理市舶贸易,再慢慢改成以才选人的方式。我在西北的时候,谢先生来信嘱我大力发展榷场,也是这个打算。”
原来这条路他们很早就在铺了,就为了走的时候顺利一些。
裴玹想得倒是多,想尽力周全所有人,一边节流,一边也在开源。
顾修远:“裴玹虽然年轻,但做事倒是很老成。”
薛竹隐流露出赞许的神情,笑道:“谢先生把他教得很好,他也有一番志向。大约二十年后,没人会再记得我的名字了。”
顾修远握住她的手:“不会的,你为百姓做的事情,他们都知道。薛竹隐的名字会被刻在史书上,被百姓永远记得。”
谢照熹面前摆着酒煎羊,羊肉浓郁热腾的香气混着淡淡的酒味丝丝入鼻,可她一点享用的心情也没有。
薛竹隐成日里板着一张脸,从不开口大笑,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开心,只有面对顾修远的时候脸上才会多点温柔的笑意。
她刚刚夸裴玹的时候,眉头扬起,眼中闪着光,是对下属的赞赏和期许。
这样的眼神,谢照熹认识她四年了,从没见她这样看过自己。
可是裴玹,又是裴玹,为什么她听到裴玹被夸,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嫉妒呢?
凭什么他能被谢逊看上用心栽培,然后还被师娘赏识提携?
谢逊和师娘赞赏的是裴玹那种心有大志的,贤能温谨的人,而她谢照熹,哪怕以自己的战功从一个无名小卒到当上将军,哪怕立下独擒甘夏名将兀术儿这样的大功,也不足以让他们认可。
可谢照熹没有什么大志,也不关心朝堂,就喜欢练武打战,只是一个头脑简单的莽夫,所以她一辈子也不会得到“谢逊最得意的学生”和薛竹隐的赞赏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