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热热闹闹地分着那盘蒸鱼,羊头肉是从外面的铺子买的,也很受欢迎,盘兔糊和酥黄独还剩了一大半。
谢照熹却始终没有动筷子。
她阴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吃得热闹的众人。
渐渐的,桌上的人见谢照熹阴沉的脸色,也都讪讪地放下了筷子,气氛一时沉闷。
裴玹面不改色,把羊奶糕换到了谢照熹的跟前,含笑问道:“可是今日寒舍的菜令将军不满意,将军可多用些糕点。”
谢照熹冷笑一声:“我对今日的菜挺满意的啊,我什么都吃,给我吃糠咽菜都行。倒是裴大人,谢逊若看到你吃这么寒酸,会不会气死啊?毕竟他那么重视你,还给你送个书童呢。”
抱歉,她心里有气是真的憋不住。
裴玹看一眼温永,温永顿时惶恐地辩解:“大人,我什么都没说!”
裴玹解释道:“当初谢先生让阿永跟在我身边,是因为阿永想读书。谢先生的意思是,阿永可以一边照顾我,一边跟着我读书。”
谢照熹却不听,她看向裴玹,皮笑肉不笑:“他对你这么好,还视你为最得意的学生,你怎么没跟他改姓谢啊?他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儿子,肯定高兴死了。”
裴玹愣了愣,说:“谢先生也为有谢将军这样一个女儿感到骄傲。”
谢照熹终于受不了了,一掌拍在桌子上:“你总说这些装模作样的话不觉得累吗?”
温永和赵叔眼观鼻鼻观心,怕被波及,自动地站了起来进厨房去了,吴必知道自己不会被迁怒,坐在一边自己吃自己的。
裴玹却没被吓到,还是一派温和的模样:“在下并没有装模作样,谢将军去问我姑母便知。”
放屁!他现在就很装模作样!她都这么说他了,他怎么还能坐得住,神色如常?
谢照熹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以往遇见让她不爽的人,要么打要么骂,用拳头说话,很快能分出胜负,就算分不出个高低,等到打累了,心里的气也就没了,自然一笑泯恩仇。
但裴玹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谢照熹很怀疑他能不能受住自己一拳。而且她觉得,就算是她把剑架到裴玹脖子上,裴玹还是从容淡定,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不紧不慢地说:“是在下的不是。”
她才意识到裴玹的可怕之处,看起来好说话好拿捏,实际上他什么都不怕,底盘牢固,岿然不动,用那张清俊温柔的脸和柔和的语气把你迷得晕晕乎乎的,把人从自己这头带到他那头去。
谢照熹定了定神,冷静下来,问他:“你给我做糕点,到底什么目的?”
裴玹微笑:“没有目的,在下只希望谢将军能开心,将军爱吃,在下便爱做。”
谢照熹冷笑:“这个世上只希望我开心的人早就死了!我不爱吃,你别给我送了!”
他话里没半点实语,谢照熹觉得无需再多聊,她站起身,给吴必使个眼色:“吴必,我们走!不跟虚伪的人吃饭!”
赵叔在后面,脸色都涨红了,咿咿呀呀地比着手语,她瞥一眼,她才不管。
温永读懂了,赵叔是在说,明明就是她硬要留下来吃饭,又突然翻脸,可他怕谢照熹,不敢说话。
裴玹藏在袖底的手攥成拳,他没有留客,好脾气地问:“那将军带过来的盘盏,我差人洗好了送过去可使得?”
谢照熹没理他,甚至嫌从正门出去太慢,抓住吴必的衣领,带他从墙头飞过去了,整个院子回荡着吴必的惊呼声。
院内,温永和赵叔面面相觑,裴玹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招手温声唤他们:“坐下吃饭,今日好多菜,别浪费了。”
温永坐下来,偷偷瞧裴玹一眼,他一手夹菜,一只手藏在袖子里,脸色白了半分,不是很好看,却还是竭力笑着。
温永小声地说:“对不起大人,小的不该惹谢将军生气。”
裴玹摇头,眼底仍有失落:“吃饭吧,和你没有关系。”
他抬头,望见树梢浮一层新绿,披着温柔的夕阳,在风里招摇,香樟小小的花不时飘落,香气清新沁人。
裴玹叹一口气:“是我不好。”
他知道谢照熹为什么生气,可是他没有立场去安慰她。谢先生对他那么好,谢照熹记恨也是应该的。他也不能因为谢照熹生气就把温永遣走,那样对他不公平。
他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让谢照熹可以好好坐下来和他吃一顿饭,是他不好。
羊奶糕还是照常送来,谢照熹却不再吃了,让吴必原封不动地送到顾府去孝敬师娘。
她虽然贪吃,但有自己的原则,冲人家发了火,就不能再贪人家的糕点了,反正她没吃就是没贪。
谢照熹有点儿后悔,就为这么好吃的樱桃羊奶糕,也不该轻易和裴玹翻脸,何况他也挺无辜的,她没生他的气,却把气撒在他身上。
但她的情绪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个时辰就不后悔了,反正平日里也见不到,翻脸也没什么。
但昭昭还是跑来找她,也许是因为裴玹白天不在家,它太无聊了,和她一样。
谢照熹抱着它不放,轻轻挠它下巴,好言好语地哄骗它:“你别跟他了,来跟我好不好?他抠死了,吃菜都舍不得吃好的,你来,我天天给你喂羊奶,吃小鱼干。”
昭昭好像听懂了,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大,很不开心地用爪子推开她,扭头跑掉。
它的身子肥短,跑得却很快,眨眼消失在墙头,像在外受欺负回家找大人安慰的孩童。
又只剩下谢照熹一个人无聊,有时候天黑了在院子里听隔壁的动静,总是静悄悄的,饭香倒是很浓郁,都飘过她这边来了。
谢照熹就在心里暗骂,也不知道请邻居过去一起吃,真不好客,人心不古。
这天,谢照熹又在院子里练枪,大白日的,隔壁少见地传来琅琅的读书声。
她练枪练得专心,这是每日必做的功课,没有在意那读书声。
等到练完枪了,才后知后觉地分辨出来,那清脆响亮的声音还有一点熟悉,好像是她的小堂弟谢怀钰。
怀钰在裴玹家?不过裴玹和谢逊关系好,自然也就是和谢家关系好,谢怀钰在他家也不奇怪。
吴必出去采买回来,谢照熹和他在院子里聊了几句闲天,隔壁谢怀钰就惊喜地喊:“是你吗?熹姐姐!”
谢照熹笑了笑,也隔着墙回答:“是我!”
谢怀钰听起来很高兴,扯着嗓子喊:“熹姐姐,你过来玩儿好不好?我刚读完书,先生准许我歇一会。”
谢照熹踌躇半分,跃上墙头,院子里只有谢怀钰捧着一卷书,踮着脚望向墙这边,见她出现,仰着一张脸对她笑:“你下来玩呀!”
见她还在犹豫,谢怀钰鼓励她:“先生人很好的,你不用怕他!”
谢照熹抿了抿唇,笑话,她会怕裴玹?
裴玹听到动静,从厨房出来,谢怀钰噔噔噔跑到裴玹身边,指着墙头上的谢照熹炫耀道:“先生,那是我姐姐!你看她还会爬墙,好厉害!”
谢照熹哭笑不得,谢怀钰还只有五六岁的时候,最喜欢看谢照熹表演爬墙爬树,舞枪舞剑,每次总是很卖力地喝彩。怎么六年过去了,这小童一点长进也没有?
她对上裴玹古潭一样的浅眸,脚底一滑,差点从墙上掉下来,好在她身手好稳住了。
裴玹弯了弯唇,从她身上挪开视线,低头看向谢怀钰,附和道:“是很厉害。”
谢照熹一跃而下,还来了个利落的后空翻,青色的衣袂随她动作在空中翻飞,像一只鹞子,稳当地落在地上。
谢怀钰很给力地欢呼,谢照熹挺了挺胸,恨不得再给他原地表演二十个单手侧手翻,环视一圈,院子太小不够她施展,遂放弃。
裴玹摸了摸谢怀钰的头:“只有一刻钟,你们玩,我先忙。”
谢怀钰乖巧地点了点头,拉着谢照熹的衣角问她:“姐姐,你这几年去哪里了?为什么回来不住在家里呢?我去伯父家几回,都没看到你。”
谢照熹刮了刮他的鼻子:“我参军去啦!现在是个将军,威风不威风?”
谢怀钰眼睛亮了,跳起来围着她转:“威风!以前姐姐说要当大侠,没想到当了大将军,比大侠还厉害!”
谢照熹含着笑:“我师父说参军就是大齐保家卫国的大侠,所以我也是大侠!”
到一刻钟,谢怀钰自觉地看了眼滴漏,对谢照熹说:“先生还给我布置了课业,我要先去写课业啦!”
他怕谢照熹待在这无聊,贴心地说:“你可以去找先生玩儿,等我写完课业再一起玩!”
又想起什么似的,拉着谢照熹的衣角:“熹姐姐,你再给我用藤编一个兔子玩好不好?以前你给我编的那个,现在藤条又黄又脆,娘亲不许我留着。”
谢照熹拍了拍胸脯:“没问题,你知道我是最会编藤的!”
见谢怀钰去了内院的书房,她想起那日把气撒在裴玹身上的事情,摸进厨房。
好歹是自己不对,还是得给人道歉。
厨房灶上油锅噼里啪啦地响,赵叔在灶前烧火,看到她进来低下了头,谢照熹假装没看见。
裴玹袖子挽起,把木盆里的面糊一团一团往锅里下,似乎很熟练的样子。
他旁边还有一个白色的瓷盆,盛着炸好的食物,昭昭在他脚边转来转去,欢快地摇着尾巴。
他是谢照熹见过第一个,官做得这么大,竟然还自己动手做饭的人。
都做到吏部尚书了,不应该忙得脚不沾地么?
谢照熹磨磨蹭蹭过去,站在裴玹旁边,方才看清他在炸鱼干,油炸的鱼肉香气弥漫在空中,她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裴玹炸得很专心,好像没发现她来了。
案板边放着一个大的菜篮,里面盛着些瓜菜,她觉得有些尴尬,顺手拿起一个青瓜,在手中抛着玩,试图弄出点动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