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谢照熹也跟着敏捷地跳下墙头,随小狸花在院子里走。

隔壁家的院子铺了灰色的地砖,砖缝里有细微的绿意,面上还有暗绿色的苔藓。院子的东边种了一株梅树,花期已过,枝繁叶茂,旁有干净的石桌石椅。小狸花借着石椅攀上石桌,懒洋洋地躺在桌面上,肚皮朝天晒太阳。

院子的西边,一株高大的樟树亭亭如盖,旁边架了一座高大的秋千,看木头的成色,已经几个年头。主屋堂前摆了两个一人高的水缸,里头留着去年的残荷,还有两条锦鲤欢快地游来游去。

谢照熹环视一圈,这院子比她的有生活痕迹多了。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小狸花身上,小狸花躺够了,跃下石桌,一溜小跑到了墙根,故技重施,开始用爪子扒拉墙,口中还喵呜作响。

这只坏猫,果然在吃两家,气得谢照熹悄悄溜过去,在猫的后颈拧了一下。

屋里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西边的厨房门被推开,一股若有若无的面点香气传来,裴玹着一身洗得发旧的灰白布衣,脚步顿住了。

一大一小猫着身子蹲在墙沿,侧过头来滴溜着眼睛看他,其中大的还把手放在小的的脖颈上。

谢照熹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裴玹回过神来,笑意浅浅:“这话应该我问谢将军吧。”

谢照熹没说话,裴玹身上的常服松松散散,袖子挽起,衣带也没有好好系,脸上沾了一点白粉,偏他生得好看,不显孟浪,倒显得意态风流。

若非在家,他大抵不会行如此作派。

“堂堂吏部尚书,住这么小的官舍?”谢照熹难以相信。

她爹还只是个侍郎的时候,就已经搬进了现在的永宁侯府,比现在的宅子大了七八倍。不过那是私宅,营建宅邸一大半的钱都是她外祖家出的。

裴玹拂了拂袖:“睡不过三尺,何须求豪屋高宅?”

谢照熹撇了撇嘴,这话她听得多了,大齐厚待文人,文官没几个不贪图享受的,要是不讲究吃穿用度,要么是装出来的,要么别有所求。

他们见了也有几次了,裴玹应当早就知道他们是邻居,但对此缄默不言,大约在他心里并不是什么值得说的大事。

小狸花在她的掌下不大安分,挣扎无果,遂摆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冲裴玹喵呜喵呜,叫得婉转凄凉,爪子在空气中扑腾。

她下巴点了点小狸花:“你家的?天天跑我家蹭饭。”

裴玹无奈摊手:“是在下管教无方,大约是我白天不在家,没人管束,它便到将军家去乞食。”

“不仅要吃的,还缠着我不让我睡觉,在我床上打滚,要我陪它玩!”谢照熹控诉。

朝三暮四的臭猫猫!

她另一只手按住狸花的头顶,把它的耳朵按下去,狸花后颈被制住逃脱不得,亮出爪子去挠她的手背,被谢照熹手疾眼快地推开。

裴玹莞尔,眼睛又笑弯了。

她放开小狸花,在它头上拍了拍,说道:“吃了我家的饭就是我家的猫了,既然你忙没时间管,那让我带回去好好管教。”

裴玹见她松开了小狸花,微微俯下身,伸出双手,冲小狸花唤道:“昭昭。”

谢照熹抬头:“嗯?”

小狸花一个箭步再一个冲刺,跳进了裴玹的怀里,有了主人倚仗,它慵懒地窝在裴玹的臂弯,居高临下地看着谢照熹,一副挑衅的样子。

谢照熹反应过来,裴玹刚刚是在叫这只小猫。

她扭过头去,手指卷着自己的发尾,另一只手抠着墙面,若无其事地假装自己很忙,听到小狸花挑衅的喵呜声,心底恨恨,若非它主人在这里,她定要好好揍它一顿!

过了好一会,她余光瞟到裴玹神色如常,才把头转回来,问道:“它叫zhaozhao?”

裴玹抚摸着它的身子,点了点头:“是。”

“哪个zhao?”

裴玹脸红了,不知道是不是被天上的霞光映的。他低头去看小狸花,小狸花也凑过来,贴上他的脸庞:“朝朝暮暮的朝朝。”

谢照熹点了点头,她还以为和她的小名一样呢。

她娘去世后,再没人唤她“昭昭”,这个名字,连师父师娘也不知道。

刚刚那阵若有若无的乳酪香气越发浓郁,谢照熹对这气味再熟悉不过,她眼睛亮了,跳起来,自来熟地直奔厨房:“羊奶糕!”

厨房里,烧得正旺的灶上摆着一个三层的蒸笼,散发着羊奶糕的气味,一个老仆在专心烧火。

一边的案板上还残留着细白如雪的糯米粉,一团米白的羊奶乳酪,几个鸡卵,和捣碎了樱桃的果肉汁液。

樱桃新近成熟,满大街都是樱桃的叫卖声,她爱吃樱桃,每日里出门,必要买一小布袋回来,吴必说她简直要把樱桃当饭吃。

难怪她近几日收到的羊奶糕都是粉色的,还有樱桃的果香,她都舍不得送给齐麟了,除开给师娘之外,自己也偷偷留了几块。

她扭过头去,眼睛亮晶晶的:“这几日的羊奶糕是你做的?”

裴玹站在厨房门口,掩藏多日的秘密被她窥破,他的脸又红了,局促得像一个青涩的少年人,想撇开关系:“姑母知你爱吃,吩咐我做的。”

老仆抬头看一眼裴玹,心想岂止这几日,大人做了都有大半个月了。

可惜他不会说话。

“你用过晚饭了吗?”谢照熹扫了一眼厨房,好像还没有他家做饭,要不邀请裴玹和那个烧火的去她家吃?

裴玹指了指蒸笼:“饭菜还在蒸,马上就好了。”

谢照熹笑了笑,说道:“你等一下!”

裴玹透过窗子,见她匆匆跑出了门,跃过墙头那边回家去了。

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温和地对老仆说道:“老赵,莫烧火了,阿永买樱桃应当也快回来了,把羊奶糕和饭菜取出来,准备开饭吧。”

老赵点了点头,打手语道:“要多备几副碗筷吗?”

裴玹踌躇一会,摇了摇头:“她应该不会回来了。”

不一会儿,院子里又传来了动静,有人在敲大门,应该是阿永回来了,裴玹去开门。

门外,谢照熹笑得很灿烂,身旁还拉扯着一个不情不愿的,裴玹认得,他是照顾谢照熹起居的亲兵。

谢照熹提了提手上的食盒:“要不一起吃吧!”

她等不及要吃羊奶糕了!

谢照熹笑得如同春日里热烈似火的杜鹃,裴玹有些意外,迟疑地问:“要不要请齐将军一起?”

谢照熹挥了挥手,自来熟地挤进门口:“他没这个口福,你要是想请他一起,改日改日!”

只是一顿饭,应该没什么关系。

他含笑点头,侧身将人迎了进来。

温永提着一篮子的樱桃回来了,他规矩地立在门外,等裴玹迎客进去后才进门,打了桶井水把樱桃泡上,低声问裴玹:“大人今日有客?”

裴玹淡泊喜静,几乎从不在外应酬,更别说请客来家,一年到头,这院子都是冷冷清清的,吃的也是粗茶淡饭。

要是有客,今日的饭菜可能会有些寒酸。

裴玹似乎心情很好,看着自顾自在厨房忙活的身影,眉眼舒展,笑意盈盈:“不是客,是你的老东家。”

他的老东家,那不是谢家吗?可是谢夫人今日也没来……

他反应过来,刚刚在门口瞟的那一眼,那年轻的女子看着英姿飒爽,眉眼生动,模样间有一二分谢大人的模样——在厨房里的人是谢家小姐,谢照熹!

温永十岁离府跟着裴玹,那一年恰好谢照熹也离府,他都快忘了,谢家还有个逃了婚的小姐。

他瞥一眼裴玹噙笑的嘴角,大人真是心宽,当年病得只剩一口气,现在还能把人迎进来在一个桌上吃饭。

吴必将带过来的菜肴流水一般端到院子里的石桌上,谢照熹在厨房门口招手笑道:“吃饭啦!”

温永对谢照熹已经很陌生,他记得他小的时候,谢照熹性子太过顽劣,老是和老爷吵架,谢府干活的叔叔婶婶偷偷议论说她以后嫁出去准把夫家闹翻天。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过去拜见谢照熹,裴玹温和地递个眼色,温永鼓起勇气,上前行礼,喊了一声“小姐”。

谢照熹有点意外,温永解释道:“小人是谢府管园子的温三家的,名叫温永,老爷见我好学,就把我送给裴大人当书童。”

谢照熹听到谢逊的名字,没什么好脸色,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她问道:“你跟着裴玹多少年了?”

温永回答:“六年了,我是景和四年年初跟着裴大人的,那时候他还没中状元呢。”

他是一路看着裴大人一步一步升上来的。

谢照熹心中发凉,似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景和四年的春天,那可不就是她娘重病卧床的时候,那时她大病初愈,收敛了爱玩的性子,整日在床前侍疾。

谢逊那时似乎在忙什么事情,几天才来看娘亲一次,待不了一刻钟又匆匆出门,谢照熹为此和他吵过很多次,她也是那时候一点一点对谢逊彻底灰心的。

他说自己公务繁忙,连自己重病的妻子也不愿照顾,却特地从府上选了一个孩子送给情人的侄子当书童。

而她娘却总是让她体谅谢逊,临死的时候谢逊出公差没能赶回来见最后一面,她娘抱憾而终。

六年之后,永宁侯府的下人只知谢夫人是裴雨晴,都忘记了府里曾经还有一个冯佳妤。

温永见她刚刚还兴致昂扬,现在却不冷不热,心中难堪,又见石桌只配了三个凳子,都要坐下怕是不够,谢府一向尊卑有序,谢照熹应该不会容许下人坐下一起吃。

他正打算拉着赵叔一块回厨房吃,却听见谢照熹吩咐吴必:“再去搬两个凳子来,大家坐下一起吃。”

谢照熹带来的菜比裴宅的好得多,她喜欢吃肉,一碟薄得透光的羊头肉,一盘盘兔糊,一盘酥黄独。裴宅的都是蒸菜和拌菜,一盘蒸鱼,一碟芥辣瓜儿,温永还从厨房里取了几条小鱼干放到小狸花的面前。

平心而论,还是裴宅的菜好吃,吴必做菜的手艺真不怎么样,他平日里不挑,今日和裴宅的一比,便相形见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