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呈上来开封,裴玹一声不响地跟了进来,坐在裴雨晴旁边。
谢照熹看他一眼,他人生得清秀,脸上不见怒色,一副沉静可欺的模样。
但是很奇怪,她能感知到裴玹的情绪,他在生气,怪她苛待裴雨晴。
谢照熹又拿了三个酒杯,一个放在裴雨晴面前,一个放在裴玹面前,一个放在自己面前,乜了齐麟一眼:“你今日被我打伤了,你不许喝!”
齐麟不服气地反驳:“你之前在熙州受伤,大夫叮嘱戒酒一年,你也不能喝!”
谢照熹心虚,她自十六岁染上爱喝酒的习性,实在是改不了,偏偏师娘看得很严,这回的淬火酿也是偷偷带回来的。
她捏着手指头比划:“就一点点,不碍事,你可千万别告诉师娘!”
他们真是熟稔,说的全是他不知道的事。裴玹的眼神在齐麟脸上停留片刻,又淡淡挪开,手指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酒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装出一副小辈的乖巧娇憨,给裴雨晴倒酒的手丝毫不软,笑道:“今日难得坐下来喝酒,我先敬姑母一杯。”
裴玹在旁边提醒:“姑母不能饮酒,不若姑母以水代酒。”
裴雨晴擎着酒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但在看向酒杯的时候,露出一丝为难。
谢照熹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嘴角,这酒性烈,即便在民风豪放的西北,喝的人也大多是男子,师父从来不让师娘喝,但她凭什么管裴雨晴的死活?
她拈起一块羊奶糕往嘴里送,大口大口地嚼着,吃得很香的样子。谢照熹一脸满足,仰头冲裴雨晴笑:“夫人送的羊奶糕真好吃!”
裴雨晴登时转过去,柔声地埋怨:“玹儿,你莫管!”
裴玹冷冷地瞥谢照熹一眼。
她冲谢照熹露出讨好的笑容,举高酒杯仰起脖子,毫不犹豫地递到唇边。
谢照熹眼看她真要喝,心里暗骂一声,这个傻子,难道她真看不出来自己刚刚是在虚与委蛇,现在是在故意为难她?
齐麟看着裴雨晴这副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样子,想到了自己的娘亲。
他出身乡野,一家务农,爹爹脾气暴躁,奶奶又挑三拣四,他娘性格柔弱,在家里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好几次都见娘亲偷偷躲起来哭。
裴雨晴此刻被为难,齐麟忍不住想,他已经好多年都没回过家,没人在家为娘亲撑腰,她是不是也这样小心翼翼的。
思及此,他微微瞪了谢照熹一眼,低声说道:“你难道真打算让她喝?”
谢照熹不情不愿地白他一眼抬手正想把裴雨晴的酒杯夺过来,裴玹不动声色地推了推裴雨晴的手肘,连带着她手中的酒杯晃荡,几滴酒洒在了她的袖子上。
“姑母,酒洒了。”裴玹提醒道,他掏出帕子,起身为裴雨晴擦拭袖子,顺势将她手中的酒杯接过,含笑对谢照熹说,“姑母体弱,连酒杯也端不稳,我代她喝了罢。”
谢照熹也学着他的样子微微笑,心里想,放屁,你以为你那点小动作我没看到?
然而她没有阻拦。
裴雨晴着急地表现自己,端起酒壶想给自己再倒一杯:“熹儿,我能喝的!”
谢照熹不知为何有点可怜她,她真的把这一顿酒当成与她的和解酒。
她这么傻,以前是怎么勾上谢逊的?还是谢逊就喜欢这种傻的?
谢照熹把酒壶往自己这边拿,不让她够到,嘴上敷衍:“改天吧。”
她装模作样看了看屋外的夜色,说道:“现在天色也不早了,我原想留夫人小住,奈何宅子寒酸,想来夫人住不惯。”
裴雨晴还想趁机劝她回去和自己住,谢照熹挽过她的手笑道:“我送夫人出门。”
裴玹礼貌性地道别:“今日叨扰,还望谢将军海涵。”
谢照熹暗骂,知道是叨扰你还来?装模作样!
谢照熹笑吟吟的:“谢某招待不周,裴大人不怪罪谢某已是幸事,哪里来的让我海涵之说?”
裴玹:……
她记仇倒是一点没变。
他二人姑侄走后,谢照熹又拉着齐麟在宅子里转了一圈,让齐麟自个去收拾他要住的那间屋子,把吴必拉过来问话:“她过来都干什么了?”
吴必抬眼观察她,她眼底隐隐有怒意,手抠着石桌上的花纹,连二郎腿也不翘了,配上那张眉眼飞扬生动的脸,简直活像……活像刁蛮的大小姐。
然而吴必很难去想象她曾经是个刁蛮的大小姐,在跟着她的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在凶神恶煞地领兵作战,且杀人不眨眼,凶狠得让人忘记她还是个好看的姑娘。
吴必察觉她的烦躁,小心回答:“就是聊聊天,在这宅子里走了走,说这宅子有点小,也没什么人伺候,怕将军住着不大习惯。然后又问我将军在军营里的事情,将军若是不喜她来,下次我把她拦在门外便是。”
谢照熹听了更烦躁了,想起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在石桌上捶了一拳。
想起裴雨晴刚刚那副唯唯诺诺,装出笑脸想讨好她的柔弱样子,谢照熹心里还有点不自在的恼怒。娘亲告诫她绝不可伤害弱小,裴雨晴虽有错在先,可她摆出那副柔弱可欺的模样,让她觉得是自己在欺负她。
谢照熹默了默,问道:“我刚刚那样对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高高在上、很无理取闹?”
吴必低头:“将军向来不是在意旁人眼光之人。”
言下之意就是。
谢照熹冷哼一声,没想到短短时间,吴必也被裴雨晴迷惑,只要是她的,裴雨晴都要来抢,她把吴必送到谢府上供裴雨晴差遣得了。
她像是在给自己找理由:“那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讨厌她。”
裴雨晴嫁到谢府之前,曾是赵家妇,听说在赵家过得很不如意,常常来谢府借钱,她娘次次出手大方,好意安慰,没想到她娘一去世,裴雨晴就迫不及待地勾搭上了谢逊。
谢照熹觉得心终于没那么虚了,给自己倒了杯茶,问他:“现在,你还觉得我高高在上,还觉得我无理取闹吗?”
是裴雨晴那张可怜的脸太具有迷惑性,让人觉得只要欺负她就是自己的错,并非谢照熹自己的过错。
吴必说不出话来,谢照熹对亲近的人平时从来不摆架子,但她也没用亲和到重视一个下人看法的地步。
突然这样问他,真的很奇怪,他不过误以为将军与她的继母关系好才对她热情一些,实则并不关心将军的继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从没觉得将军暴躁,无理取闹,”吴必看着她,语气诚恳,“我家中发洪水的时候,是将军主动给我银子让我寄回去,将军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说的是三年前的事。
那时候谢照熹还只是顾修远手底下的一个小校,躺在树上纳凉的时候听到有人在树底下哭。谢照熹起床气一向很大,又听不得别人哭,心中烦躁,跳将下去,吼了一声:“你哭什么?”
那那个头矮小的士兵手中还拿着一封信,谢照熹怒气冲冲地抢过信瞄了两眼,给了些银子将人打发走了,才又得一个好觉。
谢照熹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一脸嫌弃:“别说这种酸倒牙的话,那你家里有难,被我看见了,我能不帮吗?”
“可我当时还跪在夏山将军面前,他却三言两语把我打发出了营帐,”吴必想起几年前的窘迫,语气里有些苦涩,他坚持道,“所以谢将军是好人。”
谢照熹皱着眉,在想夏山是谁,她十六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后来记性便不大好,从不把闲杂人等放在心上。
脑子里过一遍,她才想起来是个身形精瘦胆子特小的将军,靠封荫得了个将军的封号,家中打点将他送进军营想赚军功高升,结果一听到火药爆炸的声音就吓得往回跑,被顾修远笑话好一阵,没过多久,就灰溜溜回了京城当个散官。
谢照熹鄙夷地嗤道:“他对他的相好都抠搜得很,更别说对别人了。你当时应该去求我师父,或者去求我师娘。”
吴必笑笑,他那时候刚参军不久,当时不是没那个胆子,敢去求上头的夏将军都是豁出去了,别说更大的官了。
谢照熹从树上跳下来落在他跟前的时候,吴必人都傻了,纵然他只是个新兵蛋子,也听说了军中那个女校尉是安抚使的徒弟,喜怒不定,招摇跋扈。
看她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吴必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以为自己要被打了,而且她看完自己的信之后,还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在这给我等着!”
吴必胆子小,怕跑了被她抓回来被打得更厉害,正纠结呢,谢照熹回来了,把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随意地丢在他脚边,说了一声“给你了!”
说完她又跃上了树,吴必颤颤巍巍地捡起荷包,打开看,里面是白花花的银锭子。他不敢相信,全部倒出来,数了数,一共有五锭,又放在口中咬一咬,发现实在硌牙,才敢确认,那是真的,白花花的,硬邦邦的银子。
眼泪登时又流了下来,他长到十四岁,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抬头看,谢照熹的身形隐在枝叶间,一副不想被打扰的样子。吴必为难地在树底下转了好一会,认认真真给她磕了三个响头,就走掉了。那笔钱,他藏在一袋谷子里,全部寄回了家。
后来齐麟看上他的细致可靠,想把他带在身边管粮草,吴必腼腆地笑一笑,说:“我想去当谢将军的亲兵。”
一跟就是三年,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