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裴雨晴比那日她在灵堂见到的清瘦许多,鬓发中见几丝白,衣着素雅,不事珠钗,只有一双眼睛依旧很亮很清澈,透着些哀伤,看起来恹恹的样子。

谢照熹语气不善:“你怎么来了?”

她不去找裴雨晴的麻烦,裴雨晴也不该到她跟前来烦她才是。

裴雨晴努力笑道:“我带了你最喜欢吃的羊奶糕,来看看你。”

看她什么?

谢照熹嘴角扯出一丝讥笑。

怎么,以为她过得不好才灰溜溜地回来,想看她的笑话?

还有,她怎么知道她最喜欢永宁侯府厨子做的羊奶糕?阖府上下,只有娘亲记得她最爱吃马奶糕,连谢逊也不曾记得。

给她送糕点,还来看看她?莫名其妙。

谢照熹双手环胸,靠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不给她好脸色:“没什么好看的,这里不欢迎你,你赶紧回去!”

裴雨晴眼底闪过一丝黯然,随即脸上又堆起讨好的笑,她目光越过谢照熹望向正看着她的齐麟,招呼道:“这位公子那日曾陪熹儿到灵堂吧,我们见过的。”

齐麟看谢照熹一眼,他记得那日师姐对此人的态度不怎么好,直呼她的大名。

但眼前这位妇人看起来显然是长辈,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回答道:“我是熹姐的师弟。”

裴玹从堂中走出,手中拎着一个食盒,笑意浅浅:“谢姑娘何必赶客?姑母在堂上坐了多时,就为等你回来吃上这一口。”

谢照熹望过去,夜风吹起他的衣袂,月光洒在他清俊温柔的脸上,衬得他谪仙人一般,看得她一时恍神。

看到裴玹,谢照熹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瞳眼色很浅,当是继承了裴雨晴。

裴雨晴从他手中拿过食盒,用手试了试碟子的温度,面露失望:“都凉了,这要热的才好吃,我去给你热热。”

说完,她急匆匆地端着食盒向厨房走去,似乎早就知道厨房在哪。

谢照熹看吴必一眼,吴必赶紧答道:“夫人两个时辰前便来了,见将军不在,说想看看将军住得如何,我……就带她走了一圈。”

她环视一圈,默了默。这宅子不过两进,前面是待客的堂屋,后面是起居的卧房,只有一个光秃秃的院子,连个像样的花园也没有,和永宁侯府比起来寒碜极了。

裴雨晴一定在心里笑话她,或者,要是谢逊站在这,一定会讽刺她。

齐麟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问道:“这个妇人是谁啊,看起来很关心你的样子。”

谢照熹看着裴雨晴的背影,满不在乎地回答:“没关系,她装的。”

齐麟嗅到这其中的矛盾,师姐说她爹没出妻丧便再娶,方才她和这妇人剑拔弩张的模样,想必这妇人就是她的继母。

齐麟怕她尴尬,低声问道:“要不要我先走?明日再过来?”

谢照熹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不许走,留下来和我一块!”

裴玹目光落到两人拉扯的衣袖上,靠在一起窃窃私语,一副耳鬓厮磨的模样,不动声色地转开。

见齐麟好奇地看着他,他也微微笑,冲对方点头。

厨房亮起了灯,谢照熹跟上去,这可是她的厨房,要是她在里面下毒怎么办?

裴雨晴当真在生火,把羊奶糕放到蒸笼上,看到谢照熹倚靠在厨房门上,她笑笑,声音轻柔:“再等一会,很快就好啦!”

她心头涌起异样的烦闷,裴雨晴这是在干嘛?搞得好像她是在等她热好羊奶糕似的。

自己并没有刻意为难她,她坐拥谢逊留下的宅子田产,又有裴玹这个得力的侄儿,何必来和她搞好关系?

谢照熹当初离家出走,就是因为谢逊还未出妻丧就迎娶新人,这和裴雨晴在娘亲生病时借着看望的机会勾搭谢逊不无关系,她是不可能和裴雨晴好好相处的。

想到这,她猛地站直了身子,刻意不去看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粗声粗气地说道:“我不吃,你赶紧走吧!”

裴雨晴被她吼这一声,吓得赶紧缩回了手,目光不知所措地越过她。

谢照熹回头,裴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她太恼怒,竟有人近身都未发觉。

裴玹嘴角若有若无地勾着,说不上来是不是在笑,好像是因为生得好看,加上气质又温润,面色平淡也带着微微笑意,可那要是笑,也是透着一股子疏离的笑。

谢照熹短短几次与他照面,他好像总是这个表情,像戴着面具似的。

他开口说话,语调有些冷:“想必谢姑娘承受的照顾多了,也不缺这一碟子羊奶糕。姑母,我们走吧,不要深夜扰人歇息。”

真是奇怪,明明是她凶了裴雨晴,裴玹这都能忍,还要在话中粉饰一番,把不是推到自己的头上来。

谢逊说话直来直往的,怎么看上这么个喜欢弯弯绕绕拿腔作势的年轻人?

什么“谢先生最得意的学生”,谢照熹想到灵堂上赞不绝口的众人,一股酸意从心底冒出来。

只这一会儿,裴雨晴的眼眶里已泪水盈盈,显得一双眸子更显得清澈,一双手去端羊奶糕不是,不端也不是,显得格外多余。

谢照熹看着她的眼泪,心中嗤笑,明明谢逊最讨厌看到别人哭,结果看上这么一个似乎柔弱得不能自理的女子。

齐麟见不得吵架的场面,看见裴雨晴窘迫落泪,自己比她更尴尬,面上生热,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好像裴雨晴的窘境是他造成的。

他赶忙打圆场,对裴雨晴说道:“夫人这糕点似乎是我那日曾在府上吃过的,想必是夫人好心,不忍见我们饿着肚子送了来。难为夫人惦记,今日又巴巴地来送。”

谢照熹哼了一声:“我说呢,干巴巴的一点也不好吃,原来是经了毒妇的手。”

齐麟拆台:“你当时吃得可欢,只愿给我留三块,还说这糕点是外头买不到的。”

谢照熹咬牙,低声说:“你到底是哪边的?”

裴雨晴泪眼朦胧,茫然地看着齐麟:“我只今日第一次送,你们在府上也吃过么?那大概是……”

她转向裴玹,裴玹见谢照熹的眼神也跟着到了他身上,一时间有点不自在,轻咳两声,若无其事地说:“我也不知,可能是管家送的吧。”

“熹、熹儿,要不你同我回去住吧……”裴雨晴上前几步,犹犹豫豫地想来牵她的手,被她躲开。

谢照熹不耐烦地打断:“我这个名字,我娘叫得,我师父师娘叫得,你是什么人?”

这里又没别人,做戏给谁看?

齐麟看不下去了,拽拽谢照熹的袖子,小声提醒她:“师姐,得饶人处且饶人。”

“姑母,何必如此作践自己?”裴玹在她身后出声,声音高了些,已有些微催促和责备之意。

不知道裴雨晴为什么巴巴地跑这来装模作样,但裴玹倒是很明显看不上她。

裴雨晴素白的脸上已经挂了泪珠,眼眶鼻头都已哭红了,她抬手拭去眼泪,默默绕过她,躲到了裴玹身后。裴玹扶着她的手腕,转身便想走。

“慢着!”谢照熹一阵冲动,忍不住梗起脖子冲裴玹说道,“你凭什么说她这是作践自己?来我这将军府便是作践自己么?”

裴玹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露出微笑:“谢将军知道,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

谢照熹也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

哼,不就是嫌她凶了裴雨晴?他们会装模作样,她也会。裴玹要带裴雨晴走,她偏要她留下。

谢照熹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换上盈盈的笑脸,假装亲昵地拉过裴雨晴的手:“夫人挂念我,我好生感动。吴必,去堂上给夫人泡一壶热茶!再把那碟羊奶糕也端上来!”

裴雨晴露出惊喜,也紧紧握住她的手,谢照熹觉得她的手好凉。

裴玹的心被刺了一下,他不是没见过谢照熹装模作样,只是她从来只对防备之人装模作样,不想有一日他也会这样被对待。

吴必小声地回答:“将军,家里没有茶叶,只有酒。”

谢夫人来家里多时,他给人喝的是白水。

谢照熹:……

她眼珠转了转,笑得更欢:“无妨,那就拿一坛子我从熙州带回来的淬火酿,想必夫人不会介意。”

齐麟看出她的意图,责备她:“那淬火酿浑浊性烈,喝下去胃里如淬了火一般热辣难受,夫人一个弱女子,怎么喝得?”

裴雨晴犹豫半分,讨好地点头:“自然不会,熹儿给我喝什么我都甘之如饴。”

谢照熹被她这句话恶心到,差点把手抽了回来,又硬生生忍住了。

裴玹看着谢照熹皮笑肉不笑的脸,眼睛里的光冷得像后半夜的月亮,他语气隐然不善:“姑母从不饮酒,况且夜色已晚……”

“那更要尝尝边地特色!”谢照熹旁若无人地打断他,声音婉转响亮得像荷叶上滚动的露珠。

她漫不经心地瞥一眼裴玹,目光与他相接之际,报以嫣然一笑,挽着裴雨晴的手进了屋子里,把他丢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