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玹听到动静,向这边望来,手中拿着的册子没拿稳,不慎掉落在地。
他的目光在她和齐麟间来回打量一会,神色不定,随即弯下腰,不慌不忙去捡。
裴玹随即低声说了些什么,便撇下宾客,扶着继母朝谢照熹这边走来。
那妇人一身缟素,哭得眼睛都红了,面色苍白如纸,看见谢照熹,眼泪又流了下来,想来握她的双手。
谢照熹不为所动,后退两步,语气轻淡:“赵裴氏,别来无恙。”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裴雨晴,六年前她娘病重,裴雨晴那时候还是赵家妇,感念谢府接济之恩,多番前来照顾,她总是温柔款款,陪娘亲叙话,又安慰惶惶的她。
谢照熹那时候打心底感激她,一口一个“表姑”喊得亲热。
没想到她娘刚去世,裴雨晴就要嫁进府。
裴雨晴呆呆地望着她,面色更加苍白,这声“赵裴氏”又提醒她想起从前在赵家的悲惨日子,和她做下的那桩确实不大光彩的事情。
她守灵守了一夜,这会儿气血攻心,脑袋一阵晕眩,险些栽在裴玹身上。
谢照熹满意地勾了勾唇,她此番回来,就是要让所有人都不爽。
裴玹眸底沉静,目若点漆,淡声道:“谢姑娘,你该唤她一声谢夫人。”
齐麟一向憨厚,急着替谢照熹把人情补回来,对着那位缟衣素面的妇人致意:“见过谢夫人。”
裴玹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随即神色又恢复如常。
跪着的一个青年男子为裴雨晴抱屈:“谢姑娘何必咄咄逼人?你走后谢先生一直身体不好,是谢夫人精心照顾,我们都看在眼里。你这样羞辱谢夫人,他若还在,必定生气。”
看来裴雨晴这几年收买人心还挺成功的,谢照熹无所谓地想,要是能气到谢逊,那就最好。
裴雨晴扯了扯裴玹的袖子,低声道:“我有些累了,回去歇一会,你好生招待谢姑娘。”
裴玹点了点头,一旁的婢女将裴雨晴扶了下去。
谢照熹今日本也不是冲着她回来,见她惶急避走,失了兴趣。
她这才看向裴玹,发现他虽看着像个玉人儿似的,实则眼底布了些血丝,唇边冒了淡淡的胡茬,一身麻衣穿在身上空荡荡的,透着几分凌乱和苍白的病态美。
许是裴玹眉眼柔和,流露出一副人皆可亲的平易之态,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谢照熹的心头。
她似乎在哪见过他,但死活想不起来。
谢照熹转过头,扬起下巴冲裴玹点了点,大大咧咧地问齐麟:“你觉不觉得他像一个人?”
裴玹目光闪动,淡淡地别开眼神,抓住册子的手指却不由得紧绷,在册子上留下些微褶皱。
谢照熹上下打量裴玹,答案呼之欲出,又好像不太对劲。
好半天,她才冒出一句:“像不像熙州南风馆的头牌?”
她在熙州的时候,曾为抓一个细作入南风馆与那的头牌斡旋,那小倌长得也是斯文白净,一副书生模样,又十分善解人意,让她一见如故。
要不是最后在他房内搜到了细作,谢照熹还真想把他带回去。
齐麟还未作答,周围已经有人露出会心的微笑。
裴玹皎如玉树,这是京都广为人知的事情,就连六公主也曾赠他一座玉人以表达倾慕之意。
谢照熹见到昔日的未婚夫,第一句便是把他比作小倌,未免带了些讥讽之意,这是初见的下马威,日后二人免不了要有龃龉。
一向脾气很好的裴玹,面对前未婚妻的发难会不会破功呢?毕竟六年前在喜堂上他听到新娘子跑了的消息后,可是惊得脸色发白。
裴玹没能满足好事群众的期待,神色依旧平静,只垂下长长的眼睫,抓着册子的指节慢慢放松了,恍若未闻。
齐麟看着,裴玹似乎并不生气,似乎还有点失望落寞的意思?
谢照熹大大咧咧地等他的回复,似乎是真诚地认为裴玹和那小倌长得有一二分相像。
齐麟在心中叫苦,小姑奶奶,就是真的长得像,咱这话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问啊,这不是折人面子吗?
再说了,师姐上次看见那小倌也说似曾相识,目光紧紧粘在人家身上,分明是贪图人家美色,如今这句话有几分真心也未可知。
他赶紧为谢照熹找补:“我与师姐来之前还去庙里拜了拜,想是师姐多看了几眼菩萨像,这才以为谢大人有故人之姿。师姐口无遮拦,请大人莫怪。”
裴玹这下似乎又有点不高兴了,淡淡瞥他一眼,目光里有几分审视,看得齐麟一抖,眨个眼的功夫再看过去,他又恢复那副清风朗月的温润模样,弯唇微笑道:“无妨。”
他疑心刚刚是自己看错了。
谢照熹不爱思考,她已经懒得去想裴玹到底像谁,她抱着剑,漫不经心地问:“喂,你是不是裴玹,当年逃婚的事对不住,你想要我怎么补偿你?”
齐麟:???想不到今日跟着来还获知了一桩秘辛?
不过是师姐的话,就是逃婚十次八次也不奇怪。他惊讶的是,师姐向来是有一说一的性子,唯独姓名和身世过往藏得死死的。
他和师姐相识已有四年,那说明师姐逃婚起码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看着齐麟惊讶的神色,谢照熹有些不自在,毕竟是她做下的好事。
她嘴硬地解释:“我又不认识他,凭什么嫁他?再说我现在不是在道歉吗?”
齐麟怕被她打,点头如捣蒜。
旁观之人有年长亲眼见证过当年裴玹在喜堂上有多么失落的,有年轻些只在私下偷偷听过几句的,这桩快要被人遗忘的秘辛忽地有了下文,原本哀恸沉静的灵堂沸腾得如开水。
裴玹袖着手,淡道:“当日本就是裴某强娶姑娘在先,逼得姑娘离家出走,姑娘不怪罪裴某已是幸事,哪里敢让姑娘补偿?”
谢照熹已经想好,一人做事一人当,她当年既然敢做下逃婚那等离经叛道的事,今日就敢回来承担后果。
不管他是要谢府钱财,她立下的军功,还是要捅她一刀,她谢照熹必定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
不想裴玹神色淡然,全然没有被揭伤疤的窘迫和想要补偿的意思。
谢照熹环顾四周,心下了然。
她原想当众给裴玹道歉,也算给足他面子,可如今一个二个的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们,裴玹就算有心提出补偿怕是也不好意思。
谢照熹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今日我先给裴公子赔礼道歉,补偿的事改日再议。”
私下再谈补偿,够意思了吧?
裴玹似乎不解她的意思,向她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士揖礼,说道:“裴某在此给姑娘赔礼,当年不该强逼姑娘嫁我,如今姑娘……”
他止住话头,抬起头来,目光从她身上略过,淡淡扫一眼她身后的齐麟,继续说道,“裴某亦自感欣慰,总算没有耽误姑娘。”
谢照熹听得一头雾水,如今她怎么了?
谢怀钰清脆的声音响起:“我就说谢先生宽厚,绝不是计较之人!”
周围议论纷纷,谢大人去世后,裴玹顶替他的位子,成为最年轻的副相,今日来的人原本就有巴结他的意思,原本想看热闹的心思转为对裴玹赞不绝口。
“裴大人明明是吃亏的那个,却如此大度,真不愧是谢大人最得意的学生,难怪能有今日成就啊!”
“裴大人当真宅心仁厚,当初在堂上被笑话得脸色发白,如今逃婚之人回来了,还是不肯记恨谢小姐。”
谢照熹疑惑地望过去,裴玹一双清浅的眼睛如一谭秋水,欲说还休,歉意款款,仿若他是真的对此感到内疚。
不是,明明当初对不起他的是她,他怎么还给自己赔礼啊?
她反应过来,裴玹这是在作戏呢,明明是受害者,却要装得大度,轻轻的一番话,就把周围的人心都收买了,日后在京都流传开,又是一段佳话。
他们读书人怎么都这么虚伪?
她目光又转向谢怀钰,还有这小兔崽子,到底是哪边的?
小兔崽子不知大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只知道自己的姐姐和先生刚刚和解了,仰脸冲谢照熹甜甜地笑。
谢照熹:……算了,看在他还怪可爱的份上,不同他计较。
裴玹清如松石的声音响起:“还有一事,裴某忝列谢先生门下,以弟子礼侍之,他逝世后因府上无人照管,故门生族人推举裴某来操办丧事,如今姑娘既回来了,当由姑娘来当这个主丧人。”
齐麟在她身后小声说道:“正是这个道理。”
谢照熹猛地后退一步,伸手止住裴玹:“你们都当谢逊死了,我却不认,不干我事!”
她又想起什么,高高昂着头:“还有,我不会住在谢府,我也不会为谢逊守孝。今日我来,是要把我娘的牌位和嫁妆带走,我娘的嫁妆绝不可落在奸人手里。”
裴玹神色平静,脸上没什么表情:“谢姑娘是先生唯一的女儿,这家产原都是……”
谢照熹甩了甩辫子:“我不稀罕!”
裴玹垂下眼睫,想了想,抬起头来说道:“如此,那谢姑娘自便。谢叔——”
管家谢贤听到裴玹唤他,忙不迭跑到裴玹身前:“裴大人有何吩咐?”
“把府上的账本拿出来与谢姑娘算清楚,带她去库房找几个人把她要的东西运走。”
谢照熹轻哼一声:“算你识相。”
她用剑锋将灵盆里的丝瓜挑出来揣在怀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灵堂。
谢家库房。
谢照熹照着单子一件一件清点,看着谢府的下人将娘亲的嫁妆一件一件搬到车上。
空中还下着小雨,管家借口清点躲到库房里去了,谢照熹身上沾了些雨点子,好在穿的衫子是滴水不进的,只在衣裳上汇成一滴滴小水珠,慢慢地从衣角滴下。
在军营的时候,即使下雨也还要操练,这对谢照熹并没有什么影响。
她浑不在意地抹一把脸上的水,掏出怀里的丝瓜。丝瓜烤了没多久,还是邦硬,外皮黑不溜秋,裹了些盆里带出来的灰。
裴玹站在远处的亭子凝神望着库房,谢照熹身量高挑,又穿一件大红的衫子,在人群之中显得十分惹眼。
春寒尚重,她却始终挺直脊背,不曾瑟缩,骄傲的神情一如当年。
身后的书童见裴玹已在此处站立小半个时辰,不由担心他的身体,出声提醒道:“大人,高处风大,库房那有谢叔看着呢。大人累了几天了,去歇息罢。”
裴玹不曾回头,吩咐道:“去给谢姑娘送两把伞和巾帕,让厨房把羊奶糕热一热端一碟子送过去。”
书童好奇,站在他身后踮脚去看远方。
库房前,谢姑娘吹了吹丝瓜面上的灰,掰成两半,一半递给齐麟,另一半递到嘴边,咬开外皮,也不管生的熟的,大口囫囵地咬。
一副饿死鬼的模样,像是八百年没吃过东西似的,看着哪里像谢大人养出来的孩子。
书童摇了摇头,转身下了亭子要去按裴玹的吩咐做事。
裴玹却突然叫住他。
细雨从栏杆外飘进来,微风吹起他雪白的衣角,裴玹沉默着,书童望着他有些伶仃的背影,摸不着头脑。
好半晌,裴玹才开口问道:“你跟我也有六年的光景了,可还记得我六年前是什么模样?”
书童怔住,他是谢大人指给裴玹的,初见时裴玹还没参加省试,印象里是个贫寒拘谨的少年,六年来裴玹被谢府的富贵温厚地养着,被官场的权力磨练,举手投足间已有世家子弟风范,他还真不太记得裴玹六年前是什么样子。
他迅速地想到,他的反常和小姐在灵堂上那番冒犯的发言有关,被比作卑微下贱以色事人之人,谁也不会开心,何况是一向最克己复礼的裴大人。
他贴心地回答:“大人六年前和现在一样,温柔敦厚,有君子之风。”
“是吗?”裴玹淡淡地问了一句,并未回头。
书童一副很真的模样:“当然,大人这六年以来赞誉声甚多,但品行高洁一如当初。”
裴玹默了默,只温和说道:“罢了,你下去吧,我在这再待会。”
谢府的下人倒是挺有眼色,见谢照熹对着个丝瓜狼吞虎咽,贴心地送过来一碟子点心,恰巧还是她爱吃的。
谢照熹只当谢府待客有道,毫不客气地和齐麟分了。
齐麟吃得比她还凶,大口大口嚼着,口齿不清地说道:“果然是富贵人家,连糕点也这么好吃。”
谢照熹轻踹他一脚:“瞧你说的,我和师父可是有哪里短了你的?”
羊奶糕软乎温热,还是流心的,谢照熹吃着吃着,却觉得浑身不得劲。
今日她明明是来让大家都不爽的,进门的时候也着实呛了严世叔一回,出了口恶气,但她最痛恨的裴雨晴竟然就被她轻飘飘放过去了,还被裴玹摆了一道!
她反应过来,裴玹那双不辨悲喜的目光在她和齐麟身上流连,那意有所指的停顿,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着齐麟意犹未尽地舔手指的憨傻样子,谢照熹心头气不打一处来,又是轻轻一脚。
他竟然以为齐麟这个憨货是她相公!
谢照熹没怎么使力,对皮糙肉厚的齐麟来说不过挠痒痒。
她平日里就爱这样玩儿,但今日踹他有些过于频繁了,齐麟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烦躁的心绪,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师姐,怎么了嘛?”
谢照熹眼神无意识地从灵堂的檐角飘过,叹一口气:“没怎么,这雨下得我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