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尘正在为那难得一遇的灵花伤心,小声道:“宁剑尊。”
易雪逢愣了一下,才有些不可置信道:“宁虞?”
怀尘点头:“正是。”
易雪逢又愣了一会,那张美艳的脸上才恍然浮现一丝笑意。
易雪逢相貌精致得有些雌雄莫辩,他本就爱笑,只是明明唇角勾起,眸子弯弯,却给人一种虚假冰冷的疏离——仿佛那笑意是画上去的,看久了莫名有些不寒而栗。
而此时,他脸上笑意极浅,细长的眼尾轻轻勾着,琉璃似的眸子仿佛点缀了星火,轰然燃起燎原大火。
只是一瞬间,仿佛虚假的花枝突然成了惑人精怪。
怀尘不觉有些呆了。
易雪逢听完这个名字,本能就往外跑,但是还没出门他又退了回来。
怀尘摸不着头脑:“小仙君,您不过去吗?”
易雪逢抬起手将草草挽起的发解开,含糊道:“马上就去。”
怀尘见他似乎要换身衣衫去见贵客,也没有多想,躬身出去候着。
片刻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易雪逢缓步而出。
怀尘无意抬头扫了一眼,脸立刻就绿了。
易雪逢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一身衣衫,从头到脚镶着闪人的金线,凤凰展翅百花齐放,华丽无比,衣襟上还镶嵌着一排硕大的珍珠,他刚才草草挽起的发也一丝不苟的用玉冠束起,露出眉心的朱砂曲纹。
活脱脱一副人傻钱多的纨绔扮相。
易雪逢眨着眼睛:“我瞧着,如何?”
怀尘似乎牙有点疼,纠结半天才艰难道:“很……很好。”
只看脸,是很好。
易雪逢放下心来。
此人自小美则美矣,就是眼有那么一点瞎。
眼瞎的易雪逢没有察觉到怀尘的一言难尽,他表面上淡定如水,实际上却在按捺着欢喜和切云传音。
“方才我没有听错吧,他说的就是宁虞吧,不过也是,这三界除了我师兄,谁还能配称之为剑尊?”
切云:“是、是吧……”
“若是他知晓了我还活着,不知是什么反应啊?”
切云:“唔……”
“儿子,你说我这衣服如何?方才怀尘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奇怪?”
切云:“……”
切云突然想起来自己喋喋不休的话唠性子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了——易雪逢当年还没入魔时,性子就十分跳脱,寻个人都能嘚啵一整日。
切云看他脸上的喜悦都要满得溢出来了,迟疑半天才讷讷开口道:“可是爹爹啊,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百年前宁虞的修为便已经算三界数一数二了,爹爹师尊都曾言他在十年内必定飞升。但是现在一百年过去,连临樊君那个小辈都飞升了,为何他还留在凡界吗?”
易雪逢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切云:“……”
坏了,这人脑子已经不会动了,全都被那该死的宁虞填满了。
切云道:“反正我觉得事情不太妙。”
易雪逢说:“我听不见。”
切云:“……”
易雪逢自小到大敷衍人的招数不过那几招,要么听不懂,要么听不见,这都几百年过去了,这小性子竟然还没改。
什么都听不懂的易雪逢跟着怀尘脚下发飘地朝着前院走去,一路上一反常态地同切云喋喋不休个没完。
自从易雪逢入魔后,切云再也没有听到他这般开心地说个没完了,见他眼底全是笑意,也识相的没再泼冷水。
易雪逢头脑发昏了一路,直到天边又下起了雨,那冰冷的雨滴落在他脸上时,他才恍惚间有些清醒了。
当年易雪逢入魔后,虽有了尊位,但在蛮荒魔修眼中,不过就是个华而不实的花瓶,只是摆着好看罢了。
正道之人排斥他,魔修同道却也不当他是自己人。
而且……
自从重生之后,易雪逢总是在不自觉地规避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他在朔日之时死在正道的诛魔阵中,而知晓他少时重伤且朔日不能妄动灵力之事的,除了当时已闭关几十年的师尊之外,只有宁虞一人。
当年易雪逢宛如一个凡人被困在诛魔阵中一点点被抽去灵力缓慢死去,饶是再绝望他也不愿承认是宁虞出卖的他。
如果自己身死一事真的同宁虞有关……
他只起了这一个念头便觉得浑身发寒,不敢再想了。
易雪逢心想:“那些年他如果想杀我,有无数机会能动手,照他的性子必定不会用这么下作的方式。”
这样一想,他逐渐平静下来。
反正有朝一日他定会回蛮荒将自己身死之谜查个一清二楚,在这里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也无用。
寒淮川一年间有一大半都在落雨,怀尘熟练地撑起了伞,为易雪逢遮挡住雨滴。
不知是不是本能的讨好还是畏惧,怀尘手中的伞一直往易雪逢那边靠,自己大半个身子淋着雨,没一会就瑟瑟发抖了。
易雪逢回过神来眉头皱起,抬起手握住了伞柄,轻轻往怀尘那边推了推。
怀尘愕然看着他。
易雪逢道:“当心着凉。”
怀尘呆呆看着他半天,耳根突然一红,不知为何,眼圈也微微红了。
易雪逢和切云道:“坏菜,他又要被吓哭了,我有这么可怖吗?”
切云剑为他排忧解难:“爹爹你忘啦?当年你入魔后,孤身前去仙道大典把那群刚出茅庐的少年一一揍了个遍时,他们都是这样看你的。”
又畏惧又委屈。
易雪逢:“……”
易雪逢皱眉反驳:“那叫切磋。”
切云道:“得了吧,你就是记恨他们当初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配不上宁剑尊。”
易雪逢沉默了一会,才道:“谁叫他们将师兄比作鹅肉,我打他们都算是轻的。”
切云:“……”
你在意的竟然是这个?!
易雪逢少时性子十分乖顺,虽然不怎么记仇,但自小到大看不惯旁人说宁虞一点不对,因为这个,他没少和归鸿山的弟子起冲突。
切云不说话了,只当自己是个哑巴。
易雪逢没了切云说话,犹豫半天才朝着怀尘道:“归鸿山还来了其他人吗?”
怀尘抹了抹眼,乖乖答道:“归鸿山青林君昨日便到了。”
易雪逢“哦”了一声,道:“那宁剑尊住处安排好了吗?”
“已安排妥当,小仙君无需费心。”
易雪逢:“哦。”
他一路上有些反常,怀尘奇怪地偷偷看了他几眼。
易雪逢搭在小臂上的手一直在不自觉地碾着一小块布料摩挲,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慌张。
怀尘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小仙君虽然身份尊贵,但也只是个因心高气傲而甚少同人接触的少年,让他突然去接待三界众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魔修尊上,自然都是会紧张的。
这么一想,怀尘对易雪逢的畏惧之意似乎又消散了不少。
怀尘带着易雪逢走过两边挂着无数金铃的长廊,在即将到接待之处时,怀尘试探着开口:“小仙君,宁剑尊虽然是蛮荒魔修,但传言他同临樊君交好,想必不会太过为难您……”
所以别抓袖子了,那布料都要被你碾皱了。
易雪逢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怀尘见他听了临樊君的名字都没有太大反应,立刻偷偷松了一口气,额角已经全是冷汗了。
两人又走了几步,一直没什么反应的易雪逢突然步子一停。
怀尘浑然不知还在往前走,伞的边缘直接刮住了易雪逢的头,把他带着往前踉跄了两步。
怀尘吓了一跳,拼命踮着脚尖将伞抬高,抖声道:“小仙君无事吧?”
易雪逢仿佛没有察觉到自己被伞刮了一下,正小脸惨白地看着他,嘴唇轻轻动了,却什么都没说。
怀尘被吓住了,还以为他要找自己秋后算账。
很快,易雪逢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喃喃道:“你方才说什么?”
怀尘吓得手臂都在发抖,哑声道:“怀尘该死,不该在小仙君面前提临……”
他还没说完,易雪逢上前两步一把抓住了他,疾声道:“不是这个!你方才说宁剑尊是什么……”
怀尘眼中含泪地看着他,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
他哆哆嗦嗦道:“宁剑尊是……蛮荒魔修……”
易雪逢道:“我听不懂,你再说一遍。”
“……”怀尘只好重复,“蛮荒魔修。”
易雪逢:“蛮荒什么?”
怀尘:“……”
“魔……修。”
易雪逢:“……”
两人已经走到了接待的水榭门口,一个踮着脚尖拼命抬伞,一个穿得像是开屏的风骚孔雀,惹得一旁的弟子好奇得看个不停。
怀尘看易雪逢脸上全是茫然之色,愣了半天才讷讷道:“小仙君,宁剑尊就在前面落云水榭中,您……”
易雪逢呆了半天,才仿佛回过神似的“哦”了一声,有些魂不守舍地跟着怀尘往水榭走去。
落云水榭四周是巨大的湖面,雨滴落在水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令人不觉昏昏欲睡。
易雪逢脑子一片空白,浑浑噩噩跟着怀尘走进了水榭中,还没来得及做好任何准备,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双冷漠至极的猩红魔瞳。
易雪逢:“……”
易雪逢眼前一黑。
落云水榭中三面悬着镂空的竹帘,阴湿的风从湖面掠过来,将帘子吹得微微拂起。
传闻中以铁血手腕一统蛮荒魔修的宁剑尊身着一袭暗纹黑袍坐在软椅上,冷若寒冰的脸上全是不耐之色。
宁虞本就冷漠冰霜,浑身气势骇人得要命——当年在归鸿山上除了易雪逢根本没人敢靠近他。
而此时已百年过去,他修为更高,再加上魔修的灵力本就妖邪森然,现在他仅仅只是坐在那,凌厉的气息隐隐显着恐惧到腿软的冲动。
宋镜笙正坐在他不远处,无论说什么宁虞都不答话,气氛十分尴尬。
宁虞看都没看她,眸子冷淡地透过珠帘的缝隙瞥着远处圈圈涟漪的湖面,不知在想什么。
他手边放着一杯清水,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搭在桌上。
许是无聊了,那修长的手指曲着轻轻一点,一旁杯子中的水瞬间凝结成冰,冒出丝丝白雾寒意;很快,那手指又是一点桌面,冰水又立刻融化至沸腾,咕嘟冒着热气。
整个水榭中,只能听到他手指不住地敲在桌上的细微声响,而那杯水也在不住的结冰、沸腾,再结冰……
宋镜笙看他自己玩得旁若无人,唇角抽动,脸都要笑僵了。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怀尘的声音,宋镜笙一怔,这才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
很快,易雪逢魂不守舍地走了进来,眸子低垂着,一眼都不敢往宁虞那里看。
宋镜笙一见易雪逢闪瞎眼的装扮,脸都要绿了。
她恨铁不成干地瞪了易雪逢一眼,才强颜欢笑着道:“宁剑尊,这是临樊君之子浮玉。”
宁虞手指一顿,终于偏头冷淡瞥了他一眼。
易雪逢满脑子都是当年宁虞的那句“道魔殊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宋镜笙见宁虞终于给了反应,大大松了一口气,含笑着对易雪逢道:“浮玉,宁剑尊同临樊君是至交好友,你小的时候还送给过你礼物,那房中的长命玉便是剑尊所赠,快来……”
易雪逢一点都不想过去,他只想转身就走。
宋镜笙道:“……叫义父。”
易雪逢:“……”
说错了,他现在也不想走了,只想一头撞死了事。
师兄变义父……
话本都不敢这么随便写。